书城旅游浏阳河上烟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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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灰指甲(1)

1

苏蝶直着眼,死死盯住那条线。那条线从无到有,从淡淡的水渍化成隐隐的一丝粉红,又从粉红渐渐抹成艳红。那抹红每深一点,她的心,便往下狠狠一沉。最后,她瘫软在了马桶旁。

不知是第几十次用测试纸了。半个月来,苏蝶找了一家又一家药店,将所有能测早孕的试纸每样买了一盒。开始是早一次,晚一次。后来是早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后来是早一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临睡前一次。这一切,苏蝶都瞒着权勇。

苏蝶的大背包里总藏着几只一次性纸杯,一叠试纸。

苏蝶不是不相信试纸的准确性。她只是不死心。

苏蝶不相信自己怀孕了。

苏蝶没有老公。她只有权勇。她偶尔会跟他出去吃吃饭,喝喝咖啡,看看电影,散散步。偶尔,权勇会来苏蝶家里过夜。偶尔,权勇也会载着苏蝶去宾馆开房。

苏蝶很少打权勇手机。不管有没有应酬,权勇每晚都会打苏蝶电话。此时此刻,苏蝶握着手机,翻来覆去,想着要不要告诉他,想着怎么样委婉才不至于吓到他,是因为苏蝶一向很准的例假突然没有了。除了权勇,苏蝶实在再没有别的男人。可苏蝶一直犹豫,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权勇。苏蝶不想给权勇压力。她怕他不会相信。

因为,权勇每次都用了安全套。

2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苏蝶喜欢这首歌,她就住在浏阳河畔。每每站在窗前,看见浏阳河犹如一条黛色的长蛇,悄无声息,潜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苏蝶就会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刹那间,那条长蛇又仿佛定格成天堂的门楣。苏蝶没去过天堂。听说天堂很美,美得没有任何忧伤。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喜欢在天堂里飞来飞去。苏蝶知道,魔鬼其实也是天使。因为堕落,魔鬼才去了地狱,才从天使变成了魔鬼。魔鬼喜欢拘走别人的灵魂。苏蝶曾无数次在梦里与魔鬼交锋。魔鬼拽着一条长长的铁链,想要拘走她的灵魂。她拼命挣扎,苦苦哀求。每一次,苏蝶总在灵魂即将出窍的那一刹,尖叫着,从床上一坐而起。

被噩梦惊醒的苏蝶,再望浏阳河时,觉得那不过是地狱的门槛罢了。

苏蝶住在三十五楼。手可摘星,雨落无声。远离尘世的喧嚣,有时未必就觉得满足。整个世界都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时,静得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有点失真时,苏蝶就会站在窗前眺望浏阳河。苏蝶将自己的呼吸,当成浏阳河细微的浪花;苏蝶将自己的心跳,当成浏阳河暗沉的涛声。那时的苏蝶,就不觉孤单了。想想看,那么一条长长的河,那么一条镇定自若的河,一直追随你的脉搏而奔流不息,苏蝶啊苏蝶,你还有什么好自怜自艾的?

三年前,苏蝶买了这套房子。七十平米,两室一厅。苏蝶有时埋怨房子太窄了。但更多的时候,苏蝶觉得当初应该买更小一点的,那样就不会显得如此空旷了。其实也不是真的空旷。客厅一张餐桌,一组布艺沙发,一只小茶几,一个电视柜;卧室一张双人床,一只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书房一张电脑桌,一排书架。即便如此简单,那三间房还是被摆放得满满当当。这套房子的首付,大部分来自苏蝶父母的积蓄。苏蝶工作单位不错,收入不低,只因喜欢乱花钱,基本属于月光一族。苏蝶办了十年按揭,月供将近两千元。从当时的行情来看,这种价位,明显偏高。就是因为地处浏阳河畔,苏蝶才没有丝毫犹豫。售楼小姐可能没见过如此干脆的买主,她欢天喜地地帮苏蝶填着各种表格。末了,小心翼翼扶着苏蝶的胳膊,一直将苏蝶送到售楼部门口。

那双温软的手,还有残留的体温,一直烙在苏蝶的胳膊上。很少有人如此殷勤。苏蝶长相平平。当她走在人群中时,就像一粒小小的浪花,很容易就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偏偏她一直眼高于顶。挑来挑去的,她渐渐连门都懒得出了。她让自己死了心。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结婚去吧,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幸福去吧。现在的苏蝶,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记忆障碍。苏蝶从钱夹中翻出自己的身份证,一遍遍核对着出生年月。不可能,苏蝶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就三十岁了?

是的,不够年轻,不够漂亮,不喜交际,这样的苏蝶,除了售楼小姐,还会有多少人,能对她如此殷勤?

一年前,当权勇喝得半醉,一个人开车去了浏阳河畔,躺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拨打苏蝶电话时,她终于无法自控。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莫名的心慌。她盼着他主动和自己联系。当他真的打她电话时,她却冷冰冰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或许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那个人。她却不敢奢望。她害怕魂不守舍的感觉,就像害怕梦中那只拘她灵魂的魔鬼。可现在,他醉了,他究竟醉成什么样子了,到底要不要紧?他最后在电话里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来见我,你就关了手机,不然,你挂几次,我就重拨几次。

苏蝶怎么舍得关掉手机啊。

苏蝶到了。权勇站起来迎接她,他一句话不说,走到苏蝶身边,一把搂住了她。苏蝶想要推开权勇。权勇说,求你,让我抱一下,只一下,我好难受,我快要死了。

权勇说了,只抱一下。抱住苏蝶后,权勇又说,只亲一下额头。当权勇顺势而下,死死吻住苏蝶的唇时,苏蝶明白自己已全线溃退。

面对权勇的步步紧逼,苏蝶最终选择了缴械投降。

有一次,鱼水之欢后,苏蝶依偎在权勇的胸口,微闭双眼,自言自语地说:真不知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孤独。权勇不假思索。

你怎么知道我孤独?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你就这么自信?

你知不知道你很美?

我相信。

你的美,不在外表,那种骨子里头的美,凡夫俗子哪里能懂,所以你才一直孤独,直到遇见我……

没容权勇说完,苏蝶用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唇。她的孤独,他真的懂?苏蝶有些迷惘。苏蝶本来没有资格参加那次会议的,因为领导出差,临时交代她顶替一下。会后聚餐时,那么多人,那么多桌子,权勇偏偏就坐在了苏蝶的身旁。权勇没有和苏蝶说一句话,她却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味道。有点像烟草味,又不大像烟草味。苏蝶平时最闻不得烟味。可这一次,她忍不住暗暗打量了他几眼,又偷偷吸了几口长气。苏蝶的心怦怦直跳。她觉得权勇坐得太笔直太端正了些,至于五官到底长什么样,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次聚餐,从始至终,苏蝶没和权勇说一句话,但每次苏蝶夹菜的时候,权勇都会伸出手来扶住转盘,等苏蝶夹完了,他才松开。不知为何,平时常常脱口而出的谢谢,那一天,苏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坐在苏蝶对面的那个男人,问了苏蝶单位和姓名,又问她要手机号。以苏蝶的性格,手机号决不会轻易告诉陌生人。这一次,她却没有犹豫。她希望另一个人能够记住。没想到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他身上的气味为什么这么好闻?有点烟味,有点汗味,还带点水果的芬芳。苏蝶想,自己对他的爱,难道就源于这种类似迷魂香的气味?

苏蝶坐起来,探身拿过床头柜上的背包。权勇问:怎么啦?

剪指甲。你先睡吧。苏蝶说。

哦。权勇还嘟囔了一句什么,苏蝶没听清。紧接着,一片呼噜声从米黄色的灯光中轻轻浮现出来。那声音犹如一张底片,从显影液里渐渐清晰,渐渐明了。然后,又如天际越来越近的闷雷,在苏蝶身旁不绝于耳。苏蝶不明白权勇是什么材料做的。刚刚还在做爱,还在嬉戏,还在说话,不过两三秒钟的工夫,他就能沉沉睡去,就能鼾声一阵响过一阵。可他还要对她抱怨,他在家里是如何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说他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常常被噩梦惊醒。

也许是他太累了,苏蝶安慰自己。刚才都投入得接近虚脱。如果不是太累,他肯定还要和苏蝶没完没了地说话。

在权勇的鼾声伴奏下,苏蝶慢慢修理着左手大拇指指甲。苏蝶有一把薄薄的锋利的小剪刀,苏蝶将它叉开,右手握住两刃相交之处,用其中一面刀刃,由外到里,轻轻刮着指甲。这片指甲中了邪。月牙形的灰白之上,原本红润的甲片不知何时也变得灰白起来,里面仿佛絮满了破旧的棉屑,挤得指甲盖坑坑洼洼的,看着令人恶心。当苏蝶明白那就是传说中的灰指甲时,她就更加厌恶那只指甲了。一有时间,苏蝶就忍不住用剪刀去刮,一遍,又一遍。那只病甲极其顽固,刮掉一层,还有一层。再刮掉一层,依然还有一层。除了每每扬起微微一片细尘,苏蝶的灭甲行动并无任何实质性的成效。苏蝶并不死心,她不相信,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对付不了小小一片灰指甲。权勇给苏蝶买来治灰指甲的药,苏蝶嫌麻烦,嫌碍眼,放着没用。权勇拗不过苏蝶,有时会帮她刮刮指甲。她一般不要他刮。他太小心了,生怕弄疼了她。她说他不是在刮,是在为灰指甲做按摩。

在灰指甲面前屡战屡败,苏蝶从未绝望过。那一抹细得不能再细的小红线,却让她几近崩溃。

名称:娇娇HCG胶体金早早孕检测试纸(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论断纸盒)

操作步骤:将试纸条标MAX一端浸入尿液中,约三秒钟取出试纸条平放;三至五分钟内观察结果,五分钟后读取的结果无效。

结果判断:

阳性(怀孕):二条红色反应线:检测区及对照区各出现一条红色反应线;检测区颜色浅于对照区颜色时,表示可能刚怀孕,请隔天用晨尿重测确认。

阴性(未怀孕):一条红色反应线:仅在对照区出现一条红色反应线。

无效:对照区无红色反应线出现,表示测试错误或无效。

用途:适应于早期妊娠的辅助诊断(仅供体外诊断一次性使用)

……

苏蝶已经能将这些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了。但每一次检测,她依然要一个字一个字读一遍,生怕因为自己看错了,误解了,而导致对结果做出不够准确的判断。她多么希望那些试纸是假冒伪劣啊,她宁肯自己买回来的试纸全部都是假冒伪劣。她甚至故意去那种计生药品专卖店,她以为在他们那里应该更容易买到货假价真的东西。没想到那店主挺热心,她说,妹子(她这种称谓,对于苏蝶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安慰。一想到自己原来还不算太老,一听到还有人会叫自己妹子,苏蝶就有些眼窝发热。妹子这个词,听上去多么富有朝气和生机啊),你最好用晨尿来验,并且要放置一两分钟,等温度稍微低一点再用试纸去测,这样准一些。

然而,那些不同品牌的试纸条,从纸杯里拿出后,无一例外地红着两条线。

不管是夜尿还是晨尿,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不管放进去几秒拿出来几分钟摆到那里几小时,不管方法对不对结果准不准,那条检测线一次次明确无误地告诉苏蝶,肯定是怀孕了。

连苏蝶自己都不知道那孕究竟从何而怀。每次都用了安全套。不安全怎么还叫安全套?就像没有夫妻生活的人为何还要叫夫妻?

权勇和苏蝶曾经讨论过夫妻与性的问题。那天,权勇接了苏蝶,两人一起吃完晚饭,在去苏蝶家的路上,不知怎么竟讨论起什么样的性才是道德的。权勇说,有爱的性就是道德的。苏蝶反问他:请问你和你老婆之间的性道不道德?这个问题难住了权勇。一直口若悬河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以前道德,遇见你之后,就变成不道德了。权勇斟词酌句。

苏蝶轻笑一声: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道德了。

权勇赶紧解释: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和她早就分居了。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呢?你是我除她之外的第一个女人,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请你相信,我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只要你不变心,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一辈子。

在苏蝶面前,每当不得已要提到老婆时,权勇就用“她”来代替。

苏蝶笑得更厉害:若干年前,你一定也对她说过要好好爱她一辈子吧?我从不指望你爱我一辈子,我宁愿成全你所有的与“道德”有关的所作所为。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性才是道德的呢?权勇反守为攻。

除了要有爱,还要在社会规则之内,我是说社会规则,而不是所谓的游戏规则。苏蝶说话的样子,并不像调侃。

权勇一时无话。

苏蝶微仰起下巴。苏蝶半开玩笑半认真时,喜欢将下巴微微仰起。她说: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社会,我俩之间的性是不道德的。当然,如果一夫一妻可以理解为一位夫人和一位妻子的话,我俩就是道德的……

权勇很不留情地打断了苏蝶的话:我持保留意见,我认为我俩之间的性,绝对是合乎道德的。

好好开车吧。苏蝶说完这句,便扭头望向右侧窗外。

现在,她和他的合乎“道德”的行为,却产生了并不道德的后果。苏蝶心里一紧,扼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那是多么不道德的行为啊。

3

又一次测完了所有的试纸,苏蝶依然不肯绝望。她终于下定决心,在某个清晨,早早去医院排队挂号。

这是一所很了不起的医院。它的了不起,从医生护士很不耐烦的态度上略见一斑。挂了号,苏蝶坐在妇产科候诊大厅苦苦地等。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从外面走进来了。一位老一点的女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招手说道:快点进来,马上有个流产手术。女孩们低声欢呼着相拥而去,她们的笑容如此灿烂。在她们的笑语声里,苏蝶隐约听到了从手术室里传出的唉哟声。唉哟声几乎被笑语声完全稀释。苏蝶突然觉得疼,很疼很疼。那种疼来自左肋。苏蝶想象手术室里的那个人,或许就是另一个苏蝶。苏蝶应该不止一个。在某个时候,一个苏蝶或许能幻化出无数个苏蝶。

苏蝶没想到是个男医生为她看病,男医生的胸牌上有着“教授”两字。苏蝶的羞涩因此被替换成希望。男医生问了问情况,扔下苏蝶,去为一个已经躺在床上的女人做检查。另一个实习生模样的男孩子接着问苏蝶,边问边在病历本上慢慢吞吞地写着:苏蝶,三十岁,已婚……实习生问完了,走过来一个女医生,板着脸,要苏蝶躺到最里面的那张检查床上。

脱下一边裤子,女医生说。

苏蝶磨磨蹭蹭地,这屋里男女老少都有。能进出这屋的男人,不是教授,就是实习生。可苏蝶还是迟迟不敢脱下牛仔裤。

快一点!女医生很不耐烦,她带着橡胶手套,在那里叮叮当当摆弄着不锈钢器械。

双腿屈起来,打开一点!女医生大声说。

苏蝶含着泪,按照女医生的要求,静静地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不见女医生过来检查。苏蝶却不敢吭声,老老实实躺在那里等。

都到这边来。男教授走到苏蝶身边来了,他身后跟着一群男孩、女孩。

双腿打开一点。男教授的声音很温柔。可苏蝶依然觉得委屈。她稍稍动了动。男教授说:再打开一点。

然后,一只冰冷的器械侵入了苏蝶的身体。苏蝶不由一阵痉挛。别紧张,放松点。男教授软语安慰苏蝶。然后,男教授又扭头对学生们说:你们仔细看一下,这就是子宫前位。当她躺下去的时候,子宫几乎是立着的。你们再看,她的宫颈很光滑。有位女学生低呼了一声“哦”。那声“哦”,让苏蝶的双腿不由自主想要夹紧一些。男教授便说:腿打开一点,再打开一点。

苏蝶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当时,权勇正在主持会议,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就算到了下班时间,如果会议没结束,他也不能离开。苏蝶理解这一点,她没打他电话,只给他发了条短信:勇哥哥,为你的道德喝彩吧。然后,苏蝶关掉了手机。

做完检查,苏蝶恍恍惚惚走出门诊大楼,刚下台阶,便有一辆的士停在她面前。苏蝶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有这种好运气。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很多。有时能见到一辆接一辆空的士,如一串又一串臭豆腐干,游移在城市的每一条干道。但一到上下班时段,就很难拦到一辆的士。他们忙着交接班,宁肯空车也不载客。

苏蝶下了车,进了楼,上了电梯,出了电梯,却发现权勇站在电梯的对面。他正将手机举在耳畔,一脸心急如焚的样子。见了苏蝶,权勇将手机往口袋里一塞,绽出一缕勉强的笑:你怎么一直关机?我找你都快找疯了。我想你没有别的去处,最后只好站在这里守株待兔。

苏蝶没理权勇,自顾自掏出钥匙开门。权勇跟进来,随手关了门。然后,从背后一把抱住苏蝶:蝶儿,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守在你身旁。也不许你丢下我不管。

苏蝶冷冷一笑:什么守啊丢啊的,拜托,不要在我面前玩煽情。

权勇扳过苏蝶的身子,狠狠地吻住了她。苏蝶没有反抗。权勇竟然没刮胡子。胡子扎疼了苏蝶,她却忍住了呻吟。权勇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他这胡子拉碴的模样,在此之前,苏蝶只看到过一次。

那是半夜,苏蝶突然胃疼,她不想一个人下楼去买药。她拿起手机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熟练地拨出了权勇的号码。苏蝶从未在夜深时打过他电话。通了,苏蝶的心跳突然加速,那一刹,她甚至忘记了胃疼。无人接听。苏蝶不死心,又打了一次,通了,却依然无人接听。也许,他怀里正抱着他的妻子,两人都打着幸福的鼾,一起一落,一唱一和。想到这一点,苏蝶的胃疼得更厉害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不敢接电话?他担心妻子发现?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的家庭像一颗珍珠般圆润。苏蝶却从未打算要将那种圆润掠为己有,她甚至都不曾奢望过。她愿意成全他的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他为什么连电话都不接一下呢?苏蝶的泪,找到了决堤的理由。她一遍一遍地重拨,直到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

苏蝶没有换电池,没有重新开机,没有再打他的电话。她靠在床前,拿起那把无比锋利的小剪刀,一下一下地刮着那只灰指甲。她用力地刮啊刮。她就不信自己除不掉这只灰指甲。她凭着感觉不停地刮。她的眼睛不知盯着哪里。她的眼神是飘忽的,游移的。苏蝶刮啊刮,越来越用力。突然,她感觉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她倒吸一口冷气。那只灰指甲连甲带肉差不多全被她削掉了。血珠子一朵接一朵盛开,汇合在一起,缓缓落在她那洁白的睡裙上。苏蝶看着血珠子不断往外冒。她想看看它究竟能流多久。那些血,那种痛,仿佛完全与苏蝶无关。

那是苏蝶的血,却终究拗不过她。血,自己止住了,变成褐色的痂。苏蝶甚至都没有换件睡衣,任由血渍晕染开来,又慢慢被体温烘干。

第二天起床时,苏蝶才为受伤的指甲包了一枚创可贴。去上班时,她的眼是肿的,胃却不疼了。苏蝶不敢在上班时间关机,她把手机设置成振动状态。她想,只要是他的号码,她决不会接听。但手机每一次嗡嗡作响,她的太阳穴都会突突地跳。她迫不及待地盯着来电显示。不是他。还不是他。依然不是他。她在心头暗暗发誓,如果今天上午他还不打电话过来,她就真的坚决不原谅他了。

一上午都没有权勇的电话。中午也没有。下午四点五十一分,权勇终于打电话来了。苏蝶飞快地挂断了,她丝毫没有犹豫。他再打,她再挂。也不知权勇打了多少次。直到下班,直到苏蝶关掉手机。

苏蝶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灯也没开。她知道权勇会来按她的门铃。在她的床上两情相悦时,他曾向她讨过钥匙。她没给。钥匙是她最后的盔甲。她不能连独自疗伤的机会都放弃。事实证明,她当初的狠心无比英明。现在,苏蝶可以任凭黑暗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攻城略地,最后,连她也完全吞没。苏蝶感觉自己进入了黑暗的肠胃,与许多不明物体紧紧缠绕在一起,苏蝶分不清哪一部分属于她的身体。只有耳朵还是她的,因为她听到门铃在响,固执地响了很久。她一动不动。黑暗的肠胃,分泌出一种液体,一种可以将她彻底化为虚无的液体。苏蝶感觉那种液体在慢慢侵蚀着她的身体。她愿意这样。让门铃去响吧,让他回家吧,让他搂着他想搂的人打着幸福的鼾吧。这一切,已经与苏蝶毫无关系。

苏蝶奇怪自己那一晚竟然没有失眠。黑夜的肠胃没有将她消化掉,手机闹钟又将她拽回了现实。这是崭新的一天,苏蝶刷完牙盯住镜中那个黑着眼眶的女人说:怎样庆祝才对得起你呢?你想穿新衣服?好啊,咱下了班就去买,咱想买什么品牌就买什么品牌,咱不能自己委屈了自己。瞧瞧你,即便是长了黑眼圈,你的皮肤甚至你的呼吸还是那么年轻。可你怎么就有三十岁了呢。有花堪折直须折,如果再碰上还过得去的,比如像阿泉那样的,可以考虑来个一夜情或者多夜情,不然,白白埋没了这样的好身子。

苏蝶描了眉,刷了睫毛膏,涂了口红,还抹了点香奈儿。她确定自己脸上找不到曾被黑暗吞噬的痕迹了,这才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又将受伤的指甲换了一片创可贴,拎起背包准备出门。

苏蝶根本没想到门口会坐着权勇。权勇站起来,望着一地的烟头说:对不起,实在太困,抽了点烟。苏蝶没有看那堆烟头,苏蝶看着权勇那张脸。她第一次发现他不再年轻。他蓬着头发,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灰与白在探头探脑。他的胡子又粗又黑又密。他的眼袋非常明显。他沙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前天晚上招待北京来的领导,醉得一塌糊涂,在宾馆一觉睡到昨天下午四点多。傍晚在来你家的路上,车子追了尾,你别急,只是撞坏了保险杠……

权勇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那一刹,苏蝶完全忘了自己所立的誓言。苏蝶扑进权勇怀里,呜呜地哭了。他将她抱进房里。他抱着她往沙发坐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苏蝶哎哟一声。权勇才发现她的左手大拇指贴着创可贴。他问怎么啦。她说前晚削掉了大半片指甲。他呀了一声。接近嘶哑的声音。然后,他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然后,他说:对不起,蝶儿,对不起。

可这一次,已经不是谁原谅谁的问题了。

苏蝶三十岁了,试纸告诉她,她有了身孕。她想结婚。权勇四十岁了,已经有个女儿,他从未对苏蝶说过要和妻子离婚。苏蝶怎么办?苏蝶能要权勇怎么办?她想一个人扛,这些年来,她远离父母,孤身在外打拼,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扛。可现在,她一个人扛不动了。他却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没关系,我和你一起扛。他只是说,别着急,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权勇没有主动说出那种最残酷的办法。苏蝶想到了。但她没说。她瞒着他去了医院。尿检结果是强阳性,血检表明怀孕已有一段时间,但指标低于正常怀孕水平。B超检查什么都没有。孕囊,孕囊究竟躲到哪去了呢?医生说:从检查结果来看,极有可能是宫外孕,你最好马上住院观察。苏蝶问:可不可以不住院?医生没好气地说:不住院也行,出了事你自己负责。宫外孕可开不得玩笑,大出血会有生命危险你懂不懂?

苏蝶就算懂,也只能装作不懂。

蝶儿,你没事就好,我担心死了。权勇终于吻够了,松开苏蝶,双手扶住她的肩,微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苏蝶淡淡地说:我才从医院回来。

你去检查了?真的有了吗?权勇还是不肯相信。

千真万确。我准备将他生下来,然后做个亲子鉴定,看看究竟是谁播的种。苏蝶咬着牙说。

对不起,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我们每次都用了套啊,我觉得是不是检查结果有误?

我说了,有可能是别人走了火,不关你权勇的事,你走吧。苏蝶的身子往下一缩,往后一退。权勇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4

棒子棒子虎。棒子棒子鸡,棒子棒子虫。棒子棒子棒。

棒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吃棒子。

这世上的东西,原来都是一物降一物。

苏蝶和阿泉在酒吧里划拳,喝酒,大声地叫,大声地笑。阿泉反应特快,苏蝶总是输。苏蝶喊棒子棒子鸡,阿泉同时喊出的,绝对是棒子棒子虎。苏蝶喊棒子棒子虎,阿泉同时喊出的,却是棒子棒子棒。

苏蝶有了醉意。

不过是杰丹尼加可乐,阿泉说:你放心喝,喝醉了我负责。这么好喝的酒,多少人想喝都没机会。

阿泉成心要将苏蝶灌醉,苏蝶心知肚明,她愿意满足他这个要求。苏蝶也很想将自己灌醉。阿泉追苏蝶已久。苏蝶赶走权勇后,就打了阿泉的电话,苏蝶说她想喝酒。阿泉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好,我马上来接你。难得阿泉有如此持久的热情。男人总是很现实,他们哪肯费时费力陪苏蝶玩柏拉图。阿泉却总是不死心。曾经有一次,他极其严肃地对苏蝶说:做我女朋友好不,求你!苏蝶戳着他的额头,吃吃地笑:拜托,别那么老土行不?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没出息。阿泉做痛心疾首状:我那几十个女朋友,没一个像你这般顽固不化。男人真是贱啊,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上心。

苏蝶不得不承认,和阿泉在一起,她真的很放松。明知他有几十个女朋友,她却没有半点醋意。不像和权勇在一起,苏蝶总是患得患失神经兮兮,一会儿飘在快乐的巅峰,一会儿又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尤其是和权勇怄气的时候,苏蝶像是得了疟疾,忽冷忽热的,不可控制地浑身颤抖。

现在,阿泉终于如愿以偿,半搂半抱,将半推半就的苏蝶带到了某家宾馆。

阿泉先将自己脱光了,又来脱苏蝶的衣服。苏蝶任由他脱。

阿泉很有耐心,他抚摸着苏蝶,慢慢的,轻轻的,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他的手法格外细腻。苏蝶没有呻吟。阿泉亲着苏蝶的耳垂说:就算你是一块铁,今晚我也要将你彻底熔掉。苏蝶闭着眼笑:霸王硬上弓吗?阿泉在手上加了力度。显然,他有些气愤:太小瞧人了吧你!就凭我的实力,还用得着霸王硬上弓?放心,我绝不会勉强你。有一点我可能忘了告诉你,在床上,我从来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白白折腾了一两个小时,阿泉忍无可忍了。他将苏蝶压在身子底下,准备发起强攻。苏蝶却再三挣扎。阿泉吼道:都已经这样了,你又何苦?

是的,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苏蝶在心里劝着自己。可就在阿泉即将进入的一刹那,苏蝶张开嘴,在他肩头狠狠一咬。阿泉一声惨叫,从苏蝶身上滚落下来。他一坐而起,顺手在苏蝶脸上抽了一下,不轻,也不重。苏蝶没有感觉到疼痛。她只闻到了血的腥味。

阿泉说:变态!

阿泉摔门而去。

苏蝶摇摇晃晃,走进浴室。她站在莲蓬花洒下,将水流调到最大,一直洗到天亮。苏蝶觉得自己的确变态,变态极了。阿泉比权勇年轻,比权勇帅,比权勇有钱,最重要的,阿泉还是钻石王老五。阿泉身边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家使尽浑身解数,都想要套牢阿泉,都想要修成正果,所以她们在阿泉面前无不风情万种,或做小鸟依人状,或做娇俏可人状。只有苏蝶例外。苏蝶对阿泉的优点视而不见,对他的殷勤不屑一顾。或许正因如此,阿泉才对苏蝶如此上心。现在好了,苏蝶自言自语地说:你将唯一的退路也断了。你死定了。这个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会爱你了。

苏蝶裹着浴巾,靠在床头,开了手机。果然,几十条短信蜂拥而入。而权勇的电话,就在一声接一声的短信提示音中撞进来了。

苏蝶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