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最近常常失眠。而之前,他几乎可以和马一样,站在哪里都能睡着。
杨林的失眠与春天无关。
春天的确是个令万物发情的大好季节,杨林听到楼下的猫吟诗般叫春时,身体偶尔会发生很明显的反应,脑子里也常常将那只猫想象成朱雯,李雯,甚至刘雯。
杨林很少将那只猫想象成老婆龙惠。
可这一切,与杨林的失眠无关。
失眠让杨林明白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周末,杨林又是一晚未睡,早晨八点钟左右,他迷迷糊糊才眯了一会儿,又被太阳挠醒了。杨林从枕畔摸来手机,杨林打电话给朱雯,说他快死了,他唯一的遗愿,就是“我想在你怀里死去”。
朱雯哼哼地笑。朱雯说,我也想在你怀里死去。
杨林竭力吐词清晰些——他那死不悔改的家乡口音,没少让朱雯嘲笑,杨林说,亲爱的,来吧,咱们一起下地狱。
朱雯拎来了两瓶二锅头。
有回在茶楼聊天,朱雯说她和杨林是两只烧煳了的卷子。朱雯说这话并无其他意思,朱雯并不是不知道若干年前一位姓曹的老头在一部与石头有关的小说里写过这句话,朱雯这么说,只是认为卷子烧煳了就不会再有渴望被人吞食的冲动与期待,就能像她那般心如止水了——朱雯以为杨林也应该是心如止水的。
当然,这层意思,朱雯并没说明。杨林不懂,他表示反对。杨林说,我杨林没有贾琏风流倜傥,更没有贾琏腰缠万贯,而你,朱雯,也不能望王熙凤项背。我,杨林,你,朱雯,不能比做一对烧煳了的卷子。如果一定要打比方,那就是两瓶——杨林顿了顿,接着说:二锅头。
朱雯笑得直揉胸口,喝死你算了。
杨林说,你不要这么夸张好不?要不,我帮你揉揉?
朱雯虽瘦,胸却肥硕。
朱雯冲杨林呸了一声,想得美你。
杨林撇撇嘴,严重浪费呢,这么好的资源。
朱雯对着杨林当胸就是一拳。
杨林便捂住胸口叫屈,你可以动我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动你的?
杨林开了门,先接过二锅头,再叹口气,叫我怎么说你,总不能因为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要罚我喝一辈子二锅头吧?你不心疼我,就不能心疼一下你自个?
人心不足蛇吞象,喝酒最重要的不是喝什么酒,而是看和谁一起喝。
朱雯边说边去厨房里找下酒的,唉,这一阵我忙着搞一个新课题,十天半月的没来给你搞卫生,没给你补充粮草,你总不至于弹尽粮绝了吧?我来时本想去超市买点吃的,可是人太多,我找不到停车位。我想你家里多少会有点下酒的东西。
找什么找,里面只有老鼠屎。再声明一点,粮已绝,弹犹在,还一粒不少。
贫嘴!怎么,改吃老鼠屎了?方便面、苏打饼全腻了?是不是门口那垃圾站升级改版成了老鼠基地?
你还别说,我若不死,迟早有一天会炸了他娘的垃圾站。
垃圾站招你惹你了?
杨林不做声,他从卧室地板上捡了张旧报纸出来,铺在积了一层薄尘的旧茶几上。朱雯好容易在冰箱里找到一根火腿肠,她将火腿肠往茶几上刷地一丢,嚷嚷道:我真的服了你。我要是你老婆,早把你给休了,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杨林返身又进了卧室,翻箱倒柜半天,拎出来一袋生花生,往报纸上一倒,花生咕噜着争先恐后往外滚,性急些的,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地板上灰扑扑的,朱雯懒得弯腰去捡,她顺手捉住一颗溜到报纸边缘的花生,喀地一剥,将花生肉往嘴里一抛,吧吱吧吱嚼着。
桃花又开了。杨林站在窗前,以指为梳,拨弄着他那头齐肩长发,感叹道。杨林不喜欢鲜花盛开的样子。都开成那样了,还有什么值得期待呢?杨林喜欢看刚刚钻出树枝的花骨朵,小小的,涩涩的,令人忍不住想要抚摸一下,真要去抚摸时,手才伸出,又缩了回去,不忍心呢。
那树桃花哪里是在盛开,杨林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燃烧,那种燃烧灼痛了他的眼睛。杨林突然痛恨起那树桃花来,杨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痛恨那树无辜的桃花。
桃花开了有什么好奇怪的。朱雯头也不抬,仍旧剥着花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哪。杨林不知是在看桃花,还是在以窗为镜顾影自怜。
你们诗——文人就是这样,喜欢挖眼找蛇打,活该自寻烦恼。朱雯差点又说出了诗人这个词,幸亏刹车及时。杨林最怕人喊他杨作家,更恨人称他杨诗人。喊他杨作家,他只以沉默表示抗议。若喊他杨诗人,他就会眉一竖眼一瞪,冲出一句你他妈才是诗人。朱雯知道杨林忌讳这个,朱雯也知道杨林其实就是个诗人。
杨林还在念高中时,就因在《新星诗刊》上发表了一组情诗而名噪一时,曾经的辉煌如今却像拒绝愈合的伤口,时不时会被人揭开来看,杨林对此无可奈何。
在报名应聘到《南方文艺》当编辑时,杨林主动揭开了这个伤口。主编年轻时也曾为诗狂,惺惺一相惜,便省却程序无数。那组名为《我想在你怀里死去》的情诗,让杨林从国家级贫困县的下岗男工一跃而成了省城的文学编辑。
对了,明天情人节,你老婆过不过来?朱雯将两瓶二锅头全拧开了,拎起其中一瓶往茶几上顿了顿,喂,哥们,那桃花有什么好看的,喝酒才是正经。
这是朱雯进门以来第二次提到老婆这个词。杨林明白自己为何要恨桃花了。他怅然转身,拖过一把旧折叠椅,嘎吱一声,在朱雯对面坐下,抓起属于他的那瓶二锅头,朱雯笑出一只酒窝来,握住酒瓶与杨林一碰,两人一起仰脖,各喝了一大口。
文人形容一个男人睡眠不好,喜欢用胡子拉碴这个词,可你的络腮胡呢,怎么全都失踪了?朱雯歪着头打量杨林。
你刚才进大门时没看到垃圾站变了样?杨林接过朱雯已剥好的火腿肠,往嘴里一塞,含含糊糊说道:唔,就一根,全给我吃,你真好。
杨林就是这样,和他说话得有耐心,你问他络腮胡,他回你垃圾站,你若和他较劲,不郁闷死才怪。杨林的答非所问,朱雯早已习惯。你慢点吃,别噎着了,又没人和你抢,这么长一根火腿,你一口下去,就黄瓜打锣去了一大截,朱雯起身为杨林倒了杯水,递给他,说,问你话呢,你老婆明天到底过不过来?
你知道的,为了改那部长篇,我这两个月每晚写到两三点钟才上床,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可这些天来,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全是乱七八糟的人在哭,在吵,在笑,在喊。我好容易才睡着,那该死的垃圾站又开始鬼哭狼嚎了!
垃圾站?鬼哭狼嚎?朱雯忘了自己提的问题,圆睁起双眼,扑闪着她的长睫毛。朱雯眼睛不算大,但睫毛又黑又粗,又长又密,还要翘起来,还要眨啊眨的,美丽得足能以真乱假。
杨林好几次要朱雯别动,杨林扶正他的近视眼镜,他的高鼻子差点蹭到了朱雯的脸上,杨林还是不肯相信朱雯的长睫毛是天生的。杨林说,你真的没有刷睫毛膏,加长加粗加黑的那种?杨林以前看到龙惠用过那种睫毛膏。朱雯扑闪一下长睫毛,摇头。杨林说,真的不是人工嫁接的?朱雯又扑闪一下长睫毛,摇头。杨林啧啧两声,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就这几天的事吧,他娘的垃圾站也玩起了机械化和自动化。每天大清早的,环卫工人过来一弄,他娘的垃圾站就轰隆隆轰隆隆直叫,催命似的,叫得人血液倒流。我用枕头捂住脑袋,轰隆隆轰隆隆。我再把被子往上一拉,还是轰隆隆轰隆隆。我跳下床,抄起一把旧剪刀,剪烂一件旧棉衣,扯出两大缕棉花,塞满两只耳朵,重新躲进被窝,用枕头捂住脑袋,他奶奶的,那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还是阴魂不散。
你熬得太厉害了!朱雯说,不晓得劝了你多少次,那些劳什子小说,有什么好写的?弄得人背驼眼瞎的,还不一定能发表,还不一定能赚到多少稿费。这年头,有几个人能靠赚稿费混上好日子?有一点我倒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失眠呢?你不是从不失眠的吗?
失过一次。杨林眼里闪现出丝丝柔润的光来,那晚你喝醉酒,钩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我只好半推半就抱了你一夜,眼都没合一下。
想起那次醉酒,朱雯嘴角一抿,抿出一抹笑意,那是一道极为完美的弧形,弧形在两端稍稍上扬,隐入或红或白的颜色里。
朱雯又将柳叶眉往上一挑,斜了眼去看杨林。朱雯抿起嘴唇微微笑的样子,已经很妩媚了,她还要挑起眉来斜着眼去看杨林,杨林就感觉有点晕晕乎乎,好像刚从阴暗的房子里突然走到了阳光地带。
杨林觉得晃眼的,不仅仅是朱雯的脸。朱雯身上的某一处白,曾经让他的双眼接近瞬间失明。
那晚,杨林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朱雯是存心要将她自己灌醉。
那时,他们还只交往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一个女人,如果存心要在一个男人面前灌醉自己,只有两种可能,非爱即恨。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已经包含了无限的可能。
杨林觉得朱雯不可能爱上自己,最起码当时还没来得及爱上,没有爱,恨就无从谈起。杨林肯定朱雯灌醉自己的原因与他无关。但杨林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
杨林估摸着朱雯喝得半醉时,趁她不注意,一把抢掉了朱雯手中的酒杯。朱雯站起来,隔着那张小圆桌,伸出一只手,搭在杨林肩上,摇了几摇,杨林的身子没被摇动,倒把朱雯自己的眼泪咕噜噜给摇下来了一大串,朱雯红着眼说:是哥们,继续陪我喝,不是哥们,滚远点!杨林说:我不会开车,你喝这么多酒谁给你开车?朱雯说:你不用管车,你只管倒酒。
杨林将心一横,把酒杯顿在朱雯面前,好吧,让你喝个够,大不了我背你上医院。
朱雯果然不胜酒力,喝着喝着就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杨林买了单,想扶朱雯起来,朱雯的身子却一个劲往桌底下滑。杨林赶紧往下一蹲,一把抱住朱雯的腰,朱雯屁股下的凳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朱雯的手臂软绵绵垂下来,她近乎呻吟地喃喃着,我没醉,我还要喝,还要喝。两个服务员过来帮忙,总算将朱雯扶到了杨林的背上,杨林背过双手,紧紧搂住朱雯的双腿。
杨林半侧着头大声对朱雯说:你搂紧我的脖子,千万别撒手啊。朱雯心里明白,也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往下滑,她想搂住杨林的脖子,最好是紧点,再紧点,但她的手根本不听她的使唤,她所有的力量都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丧失着,她身上所有的零件仿佛都已经失控了,她想睁开双眼看看杨林到底要将她背到哪里去,上眼皮却死死压住眼睛不让睁开。她想对杨林说快送我回家,嘴唇却似乎没有了蠕动的力气。
服务员告诉杨林在前面十字路口往左拐几十米就有一个诊所。不过是几百米的距离,杨林却背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杨林身高一米七,比朱雯高八个厘米。
杨林说,怎么你这么重啊,起码有一百四十斤。朱雯真想立即反驳,她分明只有九十八斤,而杨林,有回自己亲口告诉朱雯他有一百四十斤,朱雯绝对比杨林苗条许多。
杨林又说,叫你别喝那么多,你不听,这下知道难受了吧?朱雯在心里说:我还是这么清醒,为什么我就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了呢?我要是就这样死了该有多好!
医生说要先打屁股针,再挂点滴。医生一手捏着针头,一手攥着消毒棉签,以命令的口吻对杨林说,把她侧过去一点,给她褪裤子!杨林先是一愣,立刻又反应过来,连忙将朱雯的身子往一侧扳了扳,又把她的毛衫往上撸了撸,双手摸索到她的牛仔裤扣子,解了两三下才解开,杨林伸出一只手将裤头往下轻轻一扯。
医生等得不耐烦了,说,再下去点。杨林手一使劲,用力往下一扯,刹那间,一片雪白惊现眼前。杨林记得自己当时好像闭上了眼睛,等他重新睁开双眼时,针已经打完了,杨林急急忙忙给朱雯提上裤头,扣好扣子,拉下毛衫,没敢再多看那片雪白一眼。
朱雯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杨林上气不接下气将她背进诊所,咋咋呼呼地喊着医生,笨手笨脚为她去褪裤子,怕她乱动一直握着她输液的那只手,怕她醒不来而不停呼唤她的名字,直到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你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杨林才安静下来。想到这里朱雯笑意更浓了,她仍旧斜了眼看着杨林说:你不应该姓杨,你应该姓柳。
杨林脸一热,垂下眼睑说: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我哪来那么大的克制力,能够和柳下惠比上一比。
是我魅力指数不够。
不是,你很有女人味,真的,很有女人味。
如果那晚你真做了什么,或许我俩早就形同陌路了。
这是你的逻辑,你说的做知己好过做情人。但当时我不是这么想的,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永远都不一样。男人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次拥有女人的机会。
你不是男人吗?
君子不乘人之危。
君子?哈哈。
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一桩事情。
我钩着你的脖子不撒手,谁强迫谁呢这是!
如果你没有喝醉,我决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我怕你清醒时会后悔。
笨,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后悔?
我宁肯自己后悔,也不愿让你后悔。
伟人啊!来,我敬你一下。
两人又碰了一下,喝了一小口酒。朱雯其实有点酒量,那次醉酒主要是喝得太急,加之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心情一样糟糕,雪上加霜,才会醉成那样。
那晚朱雯挂了三瓶点滴,直到凌晨两点钟才由杨林背回家去。朱雯在病床上睡得太香,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朱雯后来拒不承认自己睡觉打鼾,她不知道一直清醒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成那样了。
反正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和衣睡在杨林的床上杨林的怀里。
点滴挂完时,杨林见朱雯睡得那么香,就没喊醒她,抱着她拦了的士,又抱着她上了楼,最后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她的长睫毛依然很温顺地一动不动地伏在她脸上。
朱雯后来在一次微醉中,靠在杨林的肩头,要杨林老实交代那晚有没有什么不良企图。杨林苦着脸说:当然有啦!谁让你钩着我的脖子不撒手的。朱雯嚷道:我才不会钩着你的脖子不放呢。杨林做委屈状:你可能是在做梦,我本来趴在一旁看你熟睡的样子,说真的,你熟睡的样子好美的,哪想你突然翻过身来,一只手死死钩住我的脖子,我掰都掰不开。朱雯急了,顿着脚:你掰了吗?你要是掰了我会不松开吗?杨林哈哈地笑,杨林说:我的脖子都被你勒疼了,为了我俩都不必太辛苦,我只好抱紧你,但老天可以作证,直到第二天早晨你醒来,我只亲了一下你的额头。对了,你不会怪我不解风情浪费了良辰吧?朱雯伸手在杨林那颗头发茂盛的脑袋上敲了一记:瞧你美的!杨林说:告诉你,我不敢亲你的嘴,是怕扎疼了你,那一刻,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络腮胡。朱雯剜了杨林一眼:是怕扎醒我吧?怪不得后来一直不见你留胡子了,原来是贼心不死。杨林仰头大笑:天哪,你这是什么话!就算我为了等待机会亲你吻你而将胡子赶尽杀绝,你也不能骂我是贼啊。不过,做个偷心贼也挺浪漫的。朱雯伸手欲再往杨林脑袋上敲,杨林捉住那只手,威胁说:再敲,再敲看我敢不敢强暴你。
杨林剥开一颗花生,将两粒花生肉磕在手心,拈起来,喂给正在发呆的朱雯,杨林不知道朱雯是在竭力想还原她醉酒以后与杨林有关的所有记忆,杨林以为朱雯只是在发呆,杨林盯住朱雯的长睫毛问,我搂着你睡过一晚,至今却连你的嘴都没亲过;你隔三差五和我在一起喝酒聊天,帮我搞卫生,弄吃的,你需要我时一个电话随喊随到,你要我做什么事吩咐一句就行连一句谢谢都不用,你说,咱俩这到底算什么关系?难道你真是柏拉图的粉丝?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朱雯顾左右而言他。
我在迎宾路等的士,急着回单位开会,雨下得不小不大,我没带伞,拦了好几辆的士都不停,我心里烦躁,见车就拦,也不管它是不是的士,后来遇见一位好心的美女雷锋,停了车,送我去单位,姓名都不肯留。
你以为我真是活雷锋?
你是美女雷锋。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有缘。我们是老乡,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而你的老公,我的老婆,也在同一个城市上班。
你不觉得那是一场阴谋?
我心甘情愿被你谋杀。
我打听到你的单位你的住址,我还掌握了你的起居规律。你一般十点钟左右在迎宾路等公交车,你很少拦的士,你从不带伞,你一直独来独往。
我除了头发比你长些,再无别的长处。亲爱的,告诉我,你看上我哪一点,要精心策划一场美丽的邂逅?如果我没能记住你的车牌号,茫茫人海中,你让我去哪里找你?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失眠?
你还记得去年的情人节吗?
记得。你老婆出差了,我老公也出差了,我们在一起吃饭喝茶聊天。
她出差回来,我特意赶回家去,补送情人节礼物。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
说不出口?
她坚持关灯,在关灯前,她不肯脱掉睡衣。这很反常,我是个很敏感的人。等她放松警惕时,我伸长手臂打开了灯。灯光白得晃眼,她的身体也白得晃眼,在晃眼的白上面,我看到了许多红色的印痕,有的深,有的浅,看起来不是吻的就是咬的,而且胸上面最多。那些红印子像桃花一样,不,像火一样,灼疼了我的眼睛。她没想到我会开灯,一时情急,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
我闭上眼,任由她重新关了灯。她嚷嚷着好刺眼干吗开灯啊。我差点问她又没换灯为什么以前不刺眼,我不想问她那些红印是谁的杰作,这种自己抢来屎盆非得往自个儿头上扣的傻帽,不是我的风格。我喜欢婉约派,没人规定男人不能婉约些,再婉约些。可我什么都没问,直到现在我还什么都没有问她。
朱雯低头朝地上的废纸篓呸呸几声,吐掉嘴里的花生渣,皱着眉喊道:晕,花生怎么霉了……
喝点酒漱漱口,来。杨林与朱雯碰了下酒瓶,仰脖便喝。
你和你老公还是老样子?杨林见朱雯对他的破事儿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便把话题往朱雯身上引。
我一个多月没回去了,他打过电话给我,我告诉他我活得很好,他说那就好。杨林你说人生在世有什么好不好的,好也是过,不好也是过,不就是几十年的事情,一眨眼就玩完了。
你算是真的悟透了,不容易啊,你趴在桌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事儿,你钩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的事儿,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还指望着再有几次这样的好机会,看来真的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你要是想哭,我也可以借脖子借肩膀给你用用。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女人的直觉你懂不懂?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过想哭的时候?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这可是你说的。杨林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折叠椅被他一带,噗的一声趴在了地上,杨林看都没看一眼,径直往朱雯身边一坐,取下眼镜放到茶几上。
杨林将头往朱雯肩上一靠,闭上眼,沉默。许久,朱雯感觉肩上有一股凉意透过薄毛衣往里渗,一摸,湿湿的,黏黏的,扭头一看,杨林脸上竟爬满了泪痕。朱雯一惊,问道:喂,怎么真哭了?没事吧?杨林不吭声,又有两行泪水奔流而下。
朱雯急了,她想扶起杨林的头,杨林头一抬,手一拉,就将朱雯拽进了怀里。朱雯没有挣扎,朱雯一把搂住杨林的脖子,杨林紧紧箍住朱雯的瘦腰,两人橡皮糖似的拧在了一起。
两人吻累了,杨林渐渐平静下来。杨林将朱雯的头揽在胸前,一只手慢慢抚摸着朱雯的短发。朱雯将半边脸紧贴在杨林胸口,梦呓似的,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比我更苦。
这世上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杨林说,你知不知道,我是可怜人,你也是可怜人,我们都是可怜人。
不,朱雯仰起头来。杨林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朱雯深深看杨林一眼,说,当你觉得别人可怜的时候,你的可怜就会变得微不足道了。
你觉得你老公可怜吗?
是的,我觉得他可怜。他舍不得自己碗里的鱼,又渴望得到别人碗里的熊掌,他无法阻止自己去爱妻子以外的女人,又不肯正视自己对婚姻的背叛,他无时无刻不在挣扎,他的痛苦,并不比我少。
你觉得我可怜吗?
是的,你想恨恨不起来,想爱不敢去爱,你既不懂得放弃,又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心比天高,现实与理想的差距,注定了你是一个只会逃避的人。
不愧是大学教授,分析得头头是道,你倒说说看,你自己可不可怜。
和你比,我有房有车有稳定的还算过得下去的收入,不用挤公交车不用挤出租房更不用为一点小钱拼了命熬夜。和老公比,我鱼吃腻了熊掌要不要无所谓,我不会强求什么不必挣扎什么,我上好每一堂课过好每一个日子,只想自己该想的只做自己该做的。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又何必苦苦纠缠于已经过去的阴霾?老公喜欢在另一个城市当他的小头头,喜欢偷偷摸摸干些他喜欢的事情,就随他去吧。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爱情,婚姻,生命,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结束的时候,对此,我们只能静观其变顺其自然。
你眼里的痛苦都是过去时吗?
痛苦不痛苦,全在于自己的心境。过去不可更改,未来无法预料,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因此,我们没有理由将现在弄得一团糟。
好吧,为了让我们的现在更美妙,我建议换一下地点。
朱雯正想问一句去哪,杨林已抱起她往卧室里去。朱雯任杨林抱住,任杨林将她往床上一扔又严严实实覆盖住她。
等等。朱雯说,什么东西硌我的背。
杨林慌忙起身,去抽朱雯身子下面的东西。
一份传真,他娘的还真长。杨林解释道。
朱雯抬抬身子,让杨林扯出那摞纸。朱雯微笑着看杨林将那摞纸一把团起来往床底下一扔。朱雯平静地问:是话费清单吧?龙惠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老婆的名字?杨林颓然倒在朱雯身旁。
我还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还有她打得最多的那个手机号。朱雯侧身面对杨林,一只手支在下巴处,另一只手在杨林脸上缓缓游移。
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了?杨林任朱雯抚摸他的脸庞,杨林的眼神散乱地投在天花板上。
去年情人节,他们在白天互相发了五十六条短信,打了两个小时零十一分钟的电话,晚上七点十分至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他们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七点钟以后,他们又断断续续有了电话和短信联系。
杨林一坐而起,扭过头来问朱雯:你也打过你老公的话费清单?
这种事不难,难的是,我将这个秘密憋了这么久。朱雯也坐起来,屈起双膝,将头深埋在两膝之间。
杨林跪在朱雯双膝前,伸出一只手,抬起朱雯的下巴,冷冷地说,看着我。杨林盯牢朱雯的长睫毛,放慢语速:最难的是,你打听我的情况,找机会接近我,喝醉酒引诱我,还要若无其事一次又一次地陪我喝酒聊天。
朱雯并没有垂下她的长睫毛,她一眨不眨地和杨林对视着:我承认,当初接近你,我的确动机不纯。
你想报复他们?杨林的语气柔和了些。
是的,但我后来想通了,你的君子风度给了我反思自己的机会。他们已经伤害了我,我不能再自己伤害自己,我没有必要以伤害自己来报复他们。
杨林抬起朱雯下巴的手落了下去,杨林低下头来,小声说道:你不知道他们仍在继续?
我知道。朱雯看着杨林身后的墙壁,几抹淡淡的树影摇曳其上。
你不在乎?杨林抬起头来。
你在乎吗?朱雯盯住杨林的双眼,由于长期佩戴近视眼镜,杨林的双眼有点外凸,眼神显得有点空,有点远。
我现在有更在乎的。杨林舒出一口气,眼神里少了些迷茫,多了些热烈。
什么?
你。
我?朱雯双眉又往上一挑。
是的。杨林不让自己有喘气的机会,一句赶一句:我后悔偷偷打出这份话费清单,更后悔托朋友去查与那个号码有关的一切,可我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当我知道那个男人就是你老公,我真的恨不得立即去杀了他。他夺走我的妻子,还要伤害另一个我爱的人。当然,我最后什么都没做,也没有在老婆面前戳穿这一切,只是提前回了单位。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想告诉你,又不敢告诉你,我整晚整晚无法入睡,就是担心你一旦知道了会受不了这种打击。从那次醉酒,我知道你其实很脆弱。
杨林说完这一长串,看起来有点累,他把头靠在了朱雯曲起的双膝上。
你确定你爱我?朱雯低下头来,将自己的半张脸紧贴在杨林头上,从杨林的长发里,散发出阵阵男人的汗香,朱雯闻到这股汗香,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格外的踏实。
是的,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过得开心。可惜你不爱我。杨林仍旧将头靠在朱雯的膝盖上,抬起双臂,环抱住朱雯屈在一起的双腿。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朱雯将脸埋进杨林的头发里面,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那次醉酒,你再没给过我机会。杨林的手臂,环得更紧了。
我说过,爱情只是昙花一现,友情才能天长地久。朱雯抬起头来,她发现墙上的树影更斑驳了。
你还说过,做知己好过做情人。
是的,我害怕失去,所以宁愿不要。
那么,你还是爱我的,哪怕只是一点点?杨林蓦然抬头,朱雯吓了一跳,杨林的双眼有点湿,朱雯幽幽地说:我承认。
你知道我的成名作吗?杨林的思维总那么跳跃不定。
我想在你怀里死去。朱雯脱口而出。
你知道哪首情歌现在最流行?杨林眼里倒映着窗外的阳光。
死了都要爱。朱雯未加思索。
亲爱的,你不是说过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吗?杨林的悲喜更迭没有任何预兆,他原本阴郁的脸上绽放出不羁的笑容。
现在就想在我怀里死去?朱雯又抿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斜了眼去看杨林。
是的,如果你的怀抱是一座坟墓……
对白被强行结束,朱雯用她的唇堵住了杨林的嘴,杨林用更猛烈的动作回应朱雯的热吻。两人倒在床上,翻滚着。
地板上,那摞皱成一团的话费清单颤了两颤,松散开来,又复归沉默。
窗外,一轮艳阳从云丛中挣扎出来,抖落一地的灿烂。而那树桃花,噼里啪啦,似乎燃烧得更旺了。
一阵微风吹来,几片血红的花瓣从枝头坠落,蝴蝶般,在猫儿的喵呜声里,飘啊飘,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