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疼痛
我是一个在标准式的三人家庭里长大的孩子。虽然是个女儿,可父母格外地娇宠,尤其是爸爸。所以相比之下,我一直惧怕妈妈。可妈妈又恰好是家里的财政大臣、厨房总监,我也只得在闲暇之时讨好她。
记得小时候我是个小馋嘴,老爱跟着妈妈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特别是每个周末,爸爸休假之时。因为那两天,妈妈必然会做上一道爸爸最爱吃的青椒火腿。而我,总想第一个尝到那种滋味。于是,就这么跟着妈妈,站在她的脚边,仰头看着她刀起刀落地切着那鲜红的火腿。偶然,她会放一片到我嘴里,自顾切菜的同时还不忘骂我一句“小馋嘴”。我迅速捂着嘴巴,生怕那块肥美的火腿会从我口里掉出来,大口大口地嚼着,偷偷地乐。
七岁那年,妈妈因为伤寒安躺了将近一个月。于是,那种渴盼青椒火腿的心情,如同大病初愈的妈妈急着要见一见阳光一样。
午后的厨房里重现了往日的叮叮当当。我仰头看着妈妈,未等她下刀,我就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吵着嚷着要她先切一片给我。她未如我想的一般,照旧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我见状,开始不依不饶地揪扯着她,硬要她给我一片。结果,在我的揪扯中,妈妈的左手被刀锋划了一下。顿时,一些鲜红的液体就缓慢地从那个裂开的口子渗透出来。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因为惧怕妈妈的责打,还是因为初次见到鲜血,猛然大哭起来。
妈妈顾不得手上的伤痛,和蔼地看着我,一边用沾满油渍的双手帮我擦拭着泪水,一边告诉我要学会勇敢。在她的教导下,我逐渐安静了下来。这件事,就如同一颗小小的种子扎在了我心里,化作了妈妈的双手。让我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依靠着它,无畏人生的艰险。
二十五年后,不清楚家人是因为迁就我,还是真的喜欢,他们也爱吃青椒火腿。尤其是女儿,整天跟着我,进进出出。
一次,她硬是要穿着我的拖鞋跟着我。小小的脚控制着那双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硕大的拖鞋,敲在地板上,整个屋子里噼啪作响。
我进厨房炒菜,她跟着过来。“咣”!一个置于茶几上的花瓶应声而碎。我怕她穿着拖鞋摔倒,赶紧拾拣。慌忙中,一块残缺的玻璃片划破了我的右手。鲜红的液体一出,女儿顿时大哭起来。我笑着,想起当年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那个场景。
于是,我如妈妈一般,顾不得自己的伤口,为自己的女儿擦泪。那些泪水如同小溪一般没过我的手指。我安慰着她。
眼泪进入伤口,一阵酸涩的刺痛从指尖传递而来。可我必须镇定,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女儿也会因此惧怕伤口,并且会哭得更加厉害。就这样,我一边忍住疼痛,一边教导着女儿如何勇敢。
厨房内,女儿没有再跟过来。我一个人,竟忽然泪流满面了。
二十五年的人世沧桑,终于让我切身感受到了当日妈妈的用心良苦,以及那心甘情愿的疼痛。
不变的爱
十三岁之前,她一直住我隔壁。十三岁之后,她去镇里求读中学,便从此与我远远相隔。印象中,她是一个极为宁静的女孩。孝顺、懂事、成绩优异,似乎所有少女该有的优点都让她尽数囊括了。
每次犯错,妈妈都会以她来作为正面教材批责我。因此,那时的她对于我来说,是一弯遥不可及的新月。
她早年丧父,外出求学之后,家中便唯剩女人。我站在午后的阳台上,经常能看到女人在街道上吆喝的背影。女人经常穿一件皱褶巴巴的蓝布外套,沿街叫卖一些从农贸市场上批来的水果。
我以为,她定会如妈妈所说一般,披荆斩棘,衣锦还乡。可事实,并不这样。初二那年,她因早恋问题,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再三开导,不见成效,最后,一个电话打到村委会,找到了女人。
女人是一路小跑着去的。秋风刮起土路上的黄沙,扬成一团无法驱逐的云。我站在泥泞的田埂上,目睹了这感人的一幕。
听说,女人才进学校,便掀起了滔天巨浪。女人卑微的神态和褴褛的衣衫,彻底点中了城里学生的笑穴。他们在宽敞的跑道上学女人走路,相互揶揄至前仰后合。
她穿出人群逃离学校的时候,女人跟在她身后追了许久。最后,女人气喘吁吁地坐在校门外的花坛边默默流泪。
女人坐在她的寝室门口等了整整一天。她嬉笑着和一陌生男孩走进楼道时,脸上忽然布满了阴云。后来的事情不得而知。女人回来后只是哭诉,那是孩子第一次如此对她。
女人把坏掉的水果逐一拾捡过来,说是送给妈妈喂猪。她们站在树荫密布的院落里攀谈,我听不清她们谈话的内容,却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递给女人手帕。
后来的事情,任何人都不曾料到。她义无反顾地退学,只身去了北京。临行前,她回到村里。女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在我少年时的脑海里印成了一幅再也涂抹不去的画面。
就这样,年岁逐增,那些关于她的传闻,渐然如云雾般消泯而去。我迈着青春里惶惑的步伐,一波三折地念完中学,考上一所外地的三流院校。
大二那年,听妈妈谈起过她。据闻,她在北京嫁了一个挺有钱的东北人,不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还给女人汇了一大笔钱。但遗憾的是,女人一直没去邮局兑取那笔汇款。后来过了期限,这笔钱再度退回原址。
妈妈说,再多的钱也洗刷不了女人这些年的苦楚与恨意。
一年后,她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村里。衣着虽然光鲜亮丽,神色中却溢满了凄怨。
原来,那个身价百万的东北男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又另觅了新欢。无处可去的她只能重回故地。
村里人都以为,女人不会再理她。因为,在她外出的这十年间,女人到底吃了多少苦头,她不知道,也从未问过。事实没有半点悬念,在她回来的当天,女人便为她铺好了新床。那张绣着她乳名的被褥,倏然使她嚎啕起来。
对于妈妈来说,惟一不变的,是那份仅属于儿女们的无悔无求的爱。
多少爱在时光中来不及
每个男孩对妈妈的心境,似乎都是要经历这种裂变的。从幼时的不可或缺到少年的默然隔阂,再到中年背后的执手含泪。
他曾先后遭遇了落水、失踪、丧父等生活的磨难。他以为,人生的一切苦难都必须独自承受。也正由于漫长的单亲家庭生活,使得他拥有异于常人的毅力。譬如,当同龄之人还在轻易哭鼻子抹眼泪的时候,他已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当周围的同学依旧拿着父母节省下来的生活费大肆挥霍时,他已经开始琢磨自己往后的人生路。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念中学之时,妈妈先后帮他调换了三个班级。当时觉得她是出于恨铁不成钢的理念,想找一位严师来管束他,可后来才惊觉,事实并非如此。她之所以舍得花钱四处托人调换班级,是因为怕自己的儿子在长期的单亲家庭生活环境中,不知不觉沾染上女性的某些特质。前两位班主任,都是家庭主妇,与妈妈一样。唯独最后一位是一个声如洪钟、刚正不阿的中年男人。
慢慢地,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疏远了妈妈。他再不会将腹中的心声吐露于她,让她帮他出谋解惑。因为,他有了很多很多不可向旁人倾诉的小秘密。由于发育的缘故,他的身体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他不能对他的妈妈说。由于情愫懵懂,他对周围的某个异性已经产生了无可名状的依恋,这,他不能对他的妈妈说。由于交友愈加广泛,他有了更多的地方和更多的游乐场可去,这,他不能对他的妈妈说。
他的妈妈就这样渐渐地在他的成长中被疏离。他也害怕自己变成妈妈那样,做事优柔寡断,缺乏主见。于是,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要变得更男人一些。
烈日当头的时候,他敞露着膀子,在环形跑道上挥汗如雨;众人意见分歧时,他挺身而出,将他们的矛盾化解;旁人碌碌无为之时,他已经开始摸索写作,靠微薄的稿费来贴补生活。
很多年后,他不再为他的衣食发愁,因为写作,因为当初的努力和改变,他有了富足的生活。在大学最后两年里,他不曾伸手向妈妈要过一分学费,他的写作之路,也已然步入正途。于是,他有了时间慢慢回想旧日的很多时光。
当他提笔要为他的妈妈写下一些东西时,愈发明白时光的残忍和无奈。她已不复当年的模样。那条清幽的石板路,她往往要呼哧呼哧地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尽头。他含着泪,坐在书房的窗台上,一面看着她忙里忙外,打扫庭院,一面细细地用笔挥摹:我的妈妈。
当他看到史铁生的一句话,忽然泪如雨下——“儿子的不幸在妈妈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妈妈倔犟,羞涩就更不必了,我已经懂了,可已经来不及了。”
看完这段话,他第一时间想起了早逝了的爸爸。他有很多的时间都在想,都在懊恼,爸爸这短暂的一生,都还未曾接受他尽孝道,便匆匆消散了。
亲爱的孩子,趁你的父母尚且健康安好,好好地疼惜他们,将那些你想说,又觉得羞涩的话,告诉他们。别让你的爱在最后,赶不上时光匆匆的脚步。
对妈妈的解释
幼时,曾做过一道极为奇怪的题目,至今记忆犹新。偌大的试卷上,仅有一行简洁的文字,要求解析“妈”“娘”这两个字的字面大意。
此题分值一百。
我翻了字典,寻了书籍,安安本本地从中照搬,不敢有丝毫窜改。用笔一一标记,誊抄,扩展,加入自己的思想,硬是将那两页惨白的试卷写得无缝可见。直到确定答案的完满,无懈可击后才昏昏睡去。
翌日,交卷之时才发现,除了最为调皮的那两个同学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将自己的答案黑压压地画满了卷面。他们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住念叨熟悉,等待先生点名起立,流畅地诵出自己的文字。
狭窄的学堂里,四十五种不同音色的回答,竟无一个让先生解开紧锁的眉头。他踱着步,在讲台上徘徊了许久,推门而去,远远地叹息,慢慢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深处。
没人知道,就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还能有怎样奥妙的解释?我与其他的一些同学一样,又花时间查了更多资料,亦问过了很多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外公、玩伴等。他们的答案与我的是那么相似,“妈”“娘”都是在生活中对妈妈的口语叫法。而妈妈是什么呢?妈妈是给予我们生命的伟大女性。
先生肯定了我答案中的一点。妈妈与“妈”与“娘”是同一人,只是叫法不同罢了。可至于何谓“妈”何谓“娘”,说我理解得还是不够贴切。
台下的同学哗然。他们在赞同我答案无比完美的同时,也开始抗议先生的苛刻。
先生不语,领着我们做了一次课外活动。广袤的郊外田野上,一些健壮的马匹正在奋力耕地。它们面朝黄土背朝天,顶着烈阳与呼啸的皮鞭,默默流着大汗。没有人去注意马匹。大多人的眼睛,始终在搜寻着暗处的秧鸡,河中的游鱼。
归来后,先生问,你们刚才看到了什么?台下炸成一锅。各抒己见,乐此不疲。先生摆了摆手,愤愤地道,你们看到了“妈”字“娘”字没有?
鸦雀无声。他抚桌轻语,将“妈”分开,她的左面是“女”,右面是“马”,将“娘”字分开,她的左面是“女”,右面是“良”。而今日,它们二字皆在野外天地之中。
从字意简要说来,“妈”便是如驽马一般默默辛勤劳作的女人,“娘”便是将你由顽劣捶打成优良的皮鞭。它们都代表着妈妈,却有着不同的职责。前者,是在挥洒生命汗水的同时为你换来安定的生活。后者,却是忍住心中慈爱、泪水,用皮肉的痛楚让你于安逸中看清人生的航向。
它们终要组合为一体,拥有一个可书于纸上的最妥帖的名字,那便是妈妈。
先生说完此话后,拂袖离去。天真的我们开始回想,今日山野中的无名马匹,破空响亮的铮铮皮鞭。原来,它们一个是“妈”,一个是“娘”。那群孩子中,有一人将这样的荒谬解释镂刻在了心板上,并不厌其烦地将它屡屡翻出,向旁人传达。
亲爱的孩子,于这里,我也把这个荒谬的解释传达给你,只愿你能时刻把那个叫做妈妈的人放在心上。
让我做你的爸爸
很久之前看到过一则笑话,意在体现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的智慧。故事说,有一天,某一位地主心发慈悲,把欠债的那些农民全都召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你们欠我的钱,全部都一笔勾销了,我知道你们这辈子也还不清。要是有下辈子,你们怎么报答我呢?”这些农民无不欢呼,纷纷叩谢。
几乎所有人说的都是我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一类的话,唯独有那么一位稍微年长的老头,理直气壮地说:“来世,为了报答你,我决定做你的爸爸!”
曾经,我很喜欢讲这个笑话,以此来批判那些沽名钓誉的守财奴。可如今,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我实在找寻不到,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报答比做父母更难更彻底。
年幼时,我很是淘气,据妈妈回忆,很多次她因为我的调皮痛哭流涕,甚至怀疑我是暗中被人掉包。因为她与爸爸都不像我这般无法无天,桀骜叛逆。成年之后,我忽然变了一人,兴许是因为学书写字的缘故,开始明白做父母的艰难之处。
很久之前,我打算为我的妈妈写点什么,她这一生操劳过度,早早地患了许多旧疾。作为一个朴实的女性,她在我心中所烙下的坚毅和勇敢,是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无法比拟的。很多时候,我甚至无法想象,这些年的悲苦和厄运,为何没有将她压垮?近几日,我算是想明白了,也对我的弟弟有了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说,她之所以那么无坚不摧,纵踏荆棘,仅仅因为,她是妈妈。
是的,因为她身为妈妈,心中便无形有了牵挂和大爱。这种大爱迫使她不得不藐视尘世中的一切苦难和不幸的遭遇,她知道,在这个脆弱的家庭里,她便是一片永恒的蓝天。倘若,她忽然倒下了,那么,生活所留给我们的,将是永无天日的黯然。
我的妈妈,就这么执拗地与时光和生活对抗着。拿到人生第一笔丰厚的薪水时,我坐着飞驰的马车,越过滚滚山路,远远地把她从田地中唤回了家,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再种了。她握着那把钱,哭得不知所措。
后来,她真闲暇起来了,开始四处逛逛,和一群不相干的老人闲谈。我想,我该为她写点什么东西,以作日后的念想。于是,我一本正经地与她对坐,找来本子,要她说一说童年的趣事,回忆这一生最值得感动的过去。
许久之后,她疑惑地抬头,喃喃说道:“这童年,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苦日子,要说,就从有你和弟弟之后说起吧!”于是,我给妈妈撰写的简单的回忆录,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童年。她一生的开始,是我和弟弟。
我曾抱怨她这一辈的人太喜欢忆苦思甜,可如今才知道,对于她这一辈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完整的童年。时代的动乱和贫穷,给予他们的,仅仅只是恐慌。不像我,有着那么多可歌可忆的童年趣事。
写着写着,一回首,泪水打湿了笔迹。我对着在门外择菜的妈妈说:“妈,下辈子让我做您的爸爸吧,一定好好惯着你,让你有一个可肆无忌惮可无限追忆的童年。”
我知道,这是最为彻底的报答。可是,人没有来世,但愿妈妈的下半辈子,即为另一世,可以得到孩子的娇宠,重新过回那些我们曾拥有的肆无忌惮的童年。
最真最痛是妈妈
直到此刻,事过已三百多日,我仍是难以忘怀在那场山崩地裂灾难之中丧生的孩子们。我无时不在想,在那一刻,他们心里所盛满的惶恐和悲哀,是不是都全然得依靠自己的妈妈来缓解和释放?
灾区已筹备重建。那些坍塌,面目全非的楼层不用多久,便会再次耸立于云霄之间。可那些消逝的孩子们呢?他们要何时,才能重返人间?此时,我愿意相信佛理,愿意相信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安慰自己,那些善良而又纯真的孩子,迟早是会换一种方式光临人间,继续他们不曾走完的人生路。也只有这样,我悲绝的内心才能得以片刻安然。
朋友说,灾难中,孩子是最为可怜的。不论他们是死是生,记忆中,都有了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们的泪水在尖叫与晃动中渐渐凝固,他们的面容因不断下落的石块慢慢模糊,他们的呼唤被时间推移得了无生息。
活过来的孩子,不是身体有了残缺,便是失去了亲人,心灵刻满了伤痕。他们的一生还很漫长,可也正因为漫长,才变得让人无奈而又悲凄。
每每想起这些孩子,我的泪水就会在眼眶里打转。我先后去过几次四川,甚至会说一串流利的巴蜀之语。可这又能怎么样?外人所给予的温暖再多,都只能弥补他们外在的缺失,内心的空白和恐惧,岂是我们所能填补和更改?
我们更改不了这样的结局。孩子们是可怜的,可有着比他们更为可怜的,更为让人感动的人物,那便是于灾难中生还过来的妈妈。
这些妈妈里,不是失去了孩子,绝望无助,就是孩子已经不幸残疾,对生活没了希望。我们似乎不明白,为何妈妈的爱,永远要比爸爸多一些?那是因为,妈妈的心,永远都比爸爸的要柔软一些。
想想,我们是如何来到尘世的?是在妈妈的腹中孕育十月,经千难百折后,才哇哇出世。我们第一个接触的人,其实该是妈妈。在未来到尘世之前,我们就与她密不可分了。我们与她的生死连在一起,血脉相连。
有这样的关系作为前提,妈妈如何能不在往后的岁月中动情,拼死相护?
可我们似乎不知道,孩子所有的苦难,在妈妈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我们不幸断了一条腿,在妈妈心中所造成的痛楚,一定是逾越了两条。我们不幸失去了一只胳膊,在妈妈心中所造成的阴影,一定是逾越了两只。我们所有的所有,不论喜悦、悲凄、彷徨,在妈妈心中,都是要成倍的。
可她偏偏不能这样。她得忍住喜悦,告诉我们戒骄戒躁;她得忍住悲凄,告诉我们勇敢地活下去;她得忍住对生的绝望,等待和你,重临人世……
全天下的孩子啊,我多希望你们能懂妈妈,体谅妈妈。因为这世间,最真爱你们的,最乐意为你们奉献所有的,永远只能是妈妈。
最好的时间差
多年来,我一直佩服妈妈的估算能力。虽然她没有读过书,却是能把每次做饭的时间捏算得恰倒好处。
学堂离家大概有两公里。每个清晨我都必须在鸡鸣前醒来,穿衣吃饭,然后步行至学堂,开始一天的读书生活。中午,不管我是急急奔入门内,还是与伙伴们一起摇晃至桌前,都会有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我的面前。
我时刻在想,妈妈是不是有千里眼?要不,怎么可能知道我到来的时间?
暑假,我偶尔待在家中,为在农田中操劳的妈妈做饭。可无论如何盘算,总会出一点小差错,不是做得太早,饭菜皆凉,就是做得太晚,让妈妈在桌旁饥肠辘辘地空等着。
我懊恼过很多次,也向妈妈请教过很多次,可妈妈说,她也不清楚为何。反正,她就是知道,我快来了。
年少时想,妈妈大抵是觉得我问的次数太多,烦了。要不怎么会搪塞我呢?
多年后,我也有了孩子,和当日的妈妈一样,系着布满油渍的围裙在厨房里徘徊,盘算着他即将到来的时间,然后生火做饭。不管他是早归还是晚回,我都能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饭菜。我甚至觉得,只要每日能看到他吃完我做的饭菜,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他时常问我,为何能掐算得那么准确,就知道他将至家门的时间。我笑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妈妈来探访我的那些天,我总会带她到小区里的健身所逛逛,让她有机会和同龄的一些老人们多说会儿话。往往,我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独自回家来了。因为我知道,妈妈要是看到我做饭,一定会前来帮忙。可这么多年,她都没好好吃过几顿我做的饭,想想,是该有所补偿了。
我盘算好时间,偶然,把头探到窗外去寻找妈妈的身影。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摆脱不了一如当年的阴影。饭菜不是上得过早,就是上得过晚。
我忽然明白,我已继承了一位妈妈该有的天性。那是一种对自己孩子才有的敏锐直觉,它像一种习惯一般已融入到我生活的每个角落。
这种习惯,就像能为自己孩子盘算出做饭的最好时间差一样普遍。它无可避免地抛却了妈妈,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孩子身上。就像当年妈妈抛却外婆,无法为她计算出时间差,是因为要把爱全部灌注给我一样。
这是一位妈妈无法更改的本能。
我的爸爸在流汗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有那么一位不同寻常的男孩儿。他很少与我们玩乐,只顾着安静思考问题。老师曾悄悄告诉我们,他患有严重的自闭症。当然,我不清楚自闭症是种什么疾病,只是恍惚明白,那是一种不爱说话的毛病。
不过,他的成绩一直很是优异,这点,不得不让我们心生叹服。每次考试过后,妈妈总是会拿着成绩单,指着他的名字唠叨:“这是谁家的孩子?真是懂事,老是考第一!”每每听到此话,我都忍不住暗自愤慨,到底谁才是她的孩子?
由此,我与他结下了莫名的仇怨。我以为,这光是我一人的想法,后来在一次坏学生联盟中,我才发现,原来在这个小小的校园内,他竟无缘无故地结下了那么多仇家。
我们盘算着,要好好报复他一下。当然,我们是很有计划性的。譬如,在行动之前,派人好好地打探了一下他的家庭背景。万一他的爸爸或是妈妈就在学校教书的话,我们便不敢轻举妄动了。排除了这个可能性,计划就可顺利进行。
调查结果显示,不详。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住在何处,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潜在威胁。没有人愿意做领头羊。
这个原本轰轰烈烈的报复计划,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无果而终了。很多天后,老师布置了一项任务——上交最让你感动的一句话。
很多人从书上抄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用精美的作业本,从《全国优秀作文选》上工工整整地抄了一大段。
他没有抄,看得出来。他交的是张纸条。几乎每个同学都因他纸条上的内容疯狂发笑。他说,我的爸爸在流汗。
我站在讲台上,晃悠着他的纸条说,我们大家都来改一个吧,你改个我的爸爸在小便!我改个我的爸爸在要饭!哈哈,押韵又工整。最后,意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一向性格温和,寡言少语的他,第一次发了火。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将已被众人扯碎的纸片拾拣起来,一言不发。我永远记得那个忧伤的神情,像一朵在春天凋零的山花。
那段不知所云的话,竟然得了最高分!几乎所有人都愤怒了,为老师的不公而呐喊。他没有做任何解释。老师亦没有。
很多个日夜后,我大学毕业,受妈妈之托到工地上找舅舅说些事情,汗流浃背的感觉让我心生感慨。
烈日下,搬着砖块的舅舅含泪说,小弟老是不吃早餐,给他的零花钱也舍不得用,舅妈每次洗衣服,都能从他的口袋里搜出叠放齐整的钱来。我问,干吗不吃,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舅舅你得督促他,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岂料,他却哽咽了,说小弟说了,他挣钱不容易,花着心疼。顿时,在一旁搅拌砂浆的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仇家。那句,我的爸爸在流汗。
想想,当时调查不详的他的爸爸,大概与舅舅是同一职业吧?也只有这类职业,才能刻苦铭心地让小弟,让他早早懂得生活的艰辛。懂得在虚度时光之时,时刻挂念那位正在天地间为你无怨无悔,默默流汗的老爸爸。
我曾听说,校园里是一个攀比的小社会,家境富裕的孩子,都在炫耀着,而家境贫寒的孩子或许会因此受到欺辱。可是,孩子们,不管你家境多好,那些钱财属于你的父母,离开了父母,你或许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将心比心,要珍惜父母的血汗钱,同时也要关爱身边的同学,以助人为乐。然而,家境贫寒的孩子,你也无需自卑,努力学习是改变命运最好的方式,感谢上帝给你磨砺的机会,让你在曲折中不断成长,顶天立地。
回家的路
爸爸宽阔而又有些佝偻的后背,是我一整个童年里最为刻骨的记忆。
学校离家甚远,但有公车。可小学六年,我都没有坐过一次公车。爸爸坚持要用他那辆笨重的凤凰牌自行车接我,一接便是多年。
每次放学冲出校门口,我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收敛起自己儿时的劣态,恭恭敬敬地走到爸爸跟前,等他把我抱上后座。很多时候,他会心疼地问,跑那么快做什么啊?爸爸会一直等着你的。下次,慢点儿,知道吗?我用力点点头,催促他快些回家。他似乎不知道,我之所以跑那么快,并非怕他久等。而是因为怕同学们看到,我有那么一位贫穷而又不懂着装的爸爸。
回家的路上,有一家贴满糖纸的福利社。每每经过那个福利社门口时,爸爸总会下意识地停下,他知道,我爱吃里面的一种名叫“变色龙”的糖果。我安稳地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等他归来,他总会朝我大张的嘴巴里丢进一枚或青或绿的糖果。而后,他呼哧呼哧地蹬着自行车,骑行在田野间的小路上。我用力吮吸着酸甜的糖果,将染了颜色的舌头努力地伸出来给他看,他哈哈地笑着,振动着我童年的岁月。
后来,我念高中,再不喜欢他来接我了。可我不敢说,我知道爸爸向来桀骜的性格。于是,每每我总是第一个奔出校门。偶然,与爸爸闲谈的家长们会说,你女儿真懂事,怕你久等,一下课就跑了出来。爸爸总是笑笑,双手死死地扶住自行车把,等我上去坐稳,他才缓缓地蹬起踏板,在宽阔的马路上迎风而行。
爸爸再不会抱我了。我长大了,有了少女的矜持,和一些难以名状的隔阂。当然,我也再不会央求着爸爸给我买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我告别了童年,告别了羊角辫的时代,也告别了酸甜的可将我舌头变色的糖果。
偶然,我漫不经心地对爸爸说,爸,以后你就别来接我了吧,学校离家那么远,反正有公车。爸爸抬头瞅瞅我,低头接着咣咣地敲打着木头。我以为,他不会再来接我了,可当我第一次放弃奔跑,心无顾虑地,悠然地走出校门时,才发现他早已在门口久候多时。
我阴沉着脸,歪坐在他的身后,只字不语。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悦,一路上,故意将车速放得很慢。他当然不清楚,自己的女儿为何在那个年纪悲喜不定。
其实,我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位男孩儿。只要爸爸不来接我,我就可以坐上公车,和他走上那么长长的一段路,依靠那么短短的一段时光。可爸爸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出让步。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故意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来阻挡住我初恋的懵懂情怀。
高三那年,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住校,我说,学习过于紧张,我得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学习。爸爸破天荒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可周末回家的时候,他仍旧坚持要来接我。
那时候,我已经和那个有着剑眉星目的男孩儿交往了。每晚自习后,他都会将我送到宿舍门口,而后,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幽深的校园小径深处。我开始走神,开始失眠,开始有了无数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后来,他在课上给我写情书被老师发现了。我以为,他会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的“罪状”都坦白出来。殊不知,他却一人承担了所有的后果。他说,那是第一次给我写信。
他的父母执意要他转学。周末分别那天,我们都不曾见上一面。就这样,那场纯如梨花白如雪的初恋就这么惨淡夭折了。
那个阴雨濛濛的下午,我在爸爸的背后一面努力地撑着伞,一面哭得不能自已。后来,他兴许是发现了,竟然停下身来,与我一起,悠然地在田间小路上散步。我记得在那条路上,他曾喃喃地说,人生总是要去经历一些事儿的。
之后,天平已经失衡的我,只能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高考这一边。考场内,无论怎样地忐忑不安,惊心动魄,只要出门看到伟岸的爸爸,我的心就会瞬间得以平定。
后来,我北上念书,一年一回。每次归家前,爸爸总会将我乘车的路线和到站的时间盘问得清清楚楚。而后,用那辆已是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载我回家。
毕业后,我放弃了留校的机会,毅然回家,在临城找了工作。没过多久,我分期买了辆车。心想,这样,爸爸便不用来接我了。
我打电话跟爸爸说:“爸,我这个周末想回家,和一个朋友,你和妈在家等我。”他在那头说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了,我买车了。
等我开车经过那个福利社门口时,忽然见到在炎炎烈日下,靠着自行车一动不动的爸爸。我下车,拉住他的手说:“爸,不是叫你不要来接我了吗?你真是的,都等多长时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回家再说。”
燥热的田间小路上,我多次停下,拉扯着爸爸上车,他执意不肯,说上了车后,自行车怎么办,再者,没换衣服。我了解他。于是,只能与朋友无奈地坐在冷气徐徐的车内,跟着后背佝偻大汗淋漓的爸爸,慢慢前行。
一路上,爸爸回了无数次头看我。朋友终于忍不住问,你爸怎么老回头看我们呢?这样可不太安全。
我忍住热泪,平静地说:“他一定是怕我忘了回家的路。”
一次次接你回家,是父母传达对你的牵挂与想念的最简单的方式。已然懂得心疼他们的你,也不要拒绝这一种可以早一刻钟见到你的方式,陪着他们静静走一段,一段回家的路,回忆一段早已熟记于心的风景。
爸爸的独白
当我的双手再也握不稳那双纤细的木筷,我不得不承认,我老了。我原本宽阔的后背不知何时已在岁月的风沙中弯折。我再不能给你当木马,为你换取一泓如秋日清泉般的欢笑。
你终于长大了,带着成年人的敏锐与固执。你不再惧怕我的严厉,因为你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像当年那样声色俱厉地点数你的所有过错。此刻,我们似乎换了位置。你经常埋怨我的唠叨和迟钝,并把我一人留在家中不闻不问,这使我想起多年前的你。
你兴许已经忘却了,你孩提时有多么调皮,为了修整你的顽劣,我便经常将你反锁在屋内,任凭你对着冰凉的铁窗哭闹、撒娇。
我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看电视,每每这时,你总会阴沉着脸,慢慢疏导我。你告诉我很多养生的道理,你说,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影响消化,对胃不好。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惜,我从未改正过。
你知道吗?我此刻的吃相有多么难看,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明明在嘴里咀嚼的饭粒,它偏要掉进碗里;明明握紧了筷子,它却无缘无故抖个不停。我实在不愿让你看到我今时的样子。
很多时候,我多想告诉你,不要打断我,让我继续说下去,即便那是琐碎的唠叨和无休止的重复。你知道吗?这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你小的时候,我必须像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你,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同样的故事,直到你沉沉睡去。
当我不想洗澡时,不要羞辱我,更不要责骂我。你记得吗?我曾编造了多少理由,多少谎言,只为哄你洗澡。
当你对着电脑喜笑颜开,而我却在旁边不知所以时,不要嘲笑我,耐心点儿,握紧我的手,并给我一点时间。我曾教会你多少事情啊!教你吃,教你穿,教你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后来可能出现的一切挫折。
回家之后,我常常借故和你说话,但我又常常忘记自己要说的事情,或者,忽然在谈话中失语。这时,你总会匆匆转身离去,并告诉我,等下次想起来时再告诉你。我多希望你能简单地安慰我,不要着急,并让我好好想想,如何继续。如果我始终无能为力,不要紧张,陪着我,对于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说话,而是能跟你在一起。
当我的腿不听使唤,且为此情绪低落,上来扶我一把,鼓励我,就像我当年扶着你迈出人生的第一步。
偶尔我会告诉你,我真不想活下去了,你不要生气,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了解,任何一位风烛残年来日可数的父亲,永远都不想成为儿女的负累。
试着了解我,并忘却我曾犯下的过错。不管我曾经做过多少使你伤心的事情,我都始终一如既往地把最好的留给你。
当我鼓足勇气靠近你时,不要感伤,不要生气,耐心点,帮我走完最后的路,我将会尽我所能地宽爱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