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冬天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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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芦花站起来:“老赵晓得么?”他摇摇头。“二龙晓得么?”他还是摇摇头,并且觉得自己行为有些不妥当,于是解释说:“我这不是给你打招呼来吗?”惹得芦花冒火了:“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凑这个热闹!”把那个没缝完的子弹带甩还给他,眼泪都快急出来了。“你怎么能这样糊涂呢?”

“芦花,我不能总不明白,干吗碍手碍脚,这样一来,我好,你们也好。行啦,我该出发啦,大家等着我。”

“站住——”芦花脑海里闪出王纬宇的影子。“告诉我,谁教你的?这不是你的主意!”

于大龙难得这样沉着、自信和镇静,他说:“芦花,咱们三个人起小儿一块苦熬苦撑长大的,有什么不能担待?让我走,你们俩好好过,不能把笑话留给人。”他忙着追赶他那小队走了,人家在喊他,因为保密关系,开会地点只有负责带队的他知道。

“大龙——”芦花喊他,想听听王纬宇究竟说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芦花,突然想起他妈临死时说的话,不觉重复地说了一遍:“你们俩就顶门立户地过下去吧!”然后跳上了船,走了。

等芦花追过去,那船已经钻进密密的芦苇荡里。

现在芦花把问题摊在了于二龙的面前:“怎么办?”

那漆黑的瞳人里,透露出期待的神色,希望能听到他正面的肯定的答复,自然他完全了解她那个“怎么办”,并不是指走的那一个,而是留下的他们俩,并且只需一句话,就可以圆满地回答问题。

然而,世界上许多事物是千丝万缕、互相牵系制约着的,明明是错的,偏偏不肯认错,本来是对的,可又不敢坚持。看到芦花等待而显得激动的样子,使他回想起在冰上死死被她抱住的情景,从那以后,他俩再不曾分开过,一块坐牢,一同游街,一起打游击,在枪林弹雨里,在艰苦岁月中,在生死关头上,相互体贴,彼此关照,有着许多无需用语言表达的情感交流。现在,他决不会把命运交付给天空的雁群来决定,自然更不会孤注一掷地钻进地狱似的冰洞里去。但是,他仍旧缺乏勇气,对那双明亮的眼睛说:“我爱你!”——也许未必是这三个字,但当时,表达同样意义的语汇,在石湖年轻人之间还是有的。

于二龙咽下了那三个字,不敢做出真实的回答。在细雨88的石湖里,只有那对瞳人,是惟一光明的东西。

也许把真善美作为最完好的品德时,偏要把真放在首位的原故吧!当真实受到压抑的时候,虚假就会盛行起来,于而龙想:那一瞬间他的脸色肯定是尴尬的,矛盾的,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

——人们,说出心里真实的语言吧!

那双等待着答复的眼睛,神色变得愈来愈炽烈,而且,令他大为惊讶的,怎么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玩世不恭的诡谲?芦花从来不会有类似的表情,或是爱,或是憎,都是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的。但这种曾经沧海的深沉,深谙人情的世故,绝不是芦花的性格,然而奇怪,的的确确是一张芦花的脸。

啊!那是芦花的女儿,他辨别出来了,是于莲在等待着他的答复,也是涉及到类似她妈妈那样的问题。

他回到了玉兰花下的那顿野餐里去……谢若萍堵他嘴的油浸鳓鱼,并不使他感到兴趣,因为不论什么鱼,只要做进罐头里去,就像一窝蜂的作品千篇一律似的,总是一个味,再加上王纬宇永远唱高调的祝酒词,弄得他大倒胃口。其实于而龙最讲究口腹享受,现在,也觉得筷子沉甸甸的了,要不是来了个解围的,野餐恐怕要不欢而散了。

穿着西服的廖思源,露出了人们久已不见的兴致勃勃的神态,长期挂在他脸上,那种愁眉不展,负担沉重,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一副地道的被告面孔不见了。今天显得轻松些,盘腿坐在野餐席边,背靠树干,从提包里拿出两听罐装洋酒:“来凑个热闹,是我女儿捎来的。”

看到了复活过来的老头,那股神气,以及罐头上两个穿着游泳衣的女人,夏岚抬起屁股,道了声失陪,背着一分钟照相机,推辞说要给孩子们照相走了。于而龙笑笑,他了解,其实王纬宇最追求舶来品了,从来也不见他的左派太太,把那些洋货扔到楼外来,以示革命的纯洁。不过,比起老徐的夫人,夏岚只能算个小巫,那位原来的亲家母,竟然能在一座熙来攘往的公园草地上,全家人都玩得十分起劲的时候,她非要大家聚在一起,坐下来,捧着宝书,一起高声朗读数段。于莲那时还是他们家的儿媳,实在受不了众目睽睽下的这种卖乖现丑的即兴表演,一甩袖子,蹬车回娘家来,因为她认为太恶心了。

她对于而龙说:“我那妖精婆婆,如果不是一种可笑的智能衰退,就是天底下相当大的女伪君子,我弄不懂,这种义和团的狂热和吃珍珠粉怎么能统一起来?”

“你那位公公呢?”

“他岂敢例外——”

于而龙想象那位对老婆服帖的大人物,捧书朗诵的形象,一定是很怡然洒脱的。于而龙想到这些,不禁叹息,于今惧内成风,夏岚毫无礼貌地离席,王纬宇只好无可奈何地报之一笑。唉,难道真要回到母系社会里去?

廖思源是经过沉浮的了,倒并不计较,只是嗔怒他那不安分守己的外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陈剀正在庙门口,握着于莲的手,呵呵地笑着,她望着他,他哪里还有书呆子气呢?一个相当可爱的“学者”,他诚恳直率,坦荡磊落。正是那股毅力,干劲,和毫不畏惧的拼命精神,使得于莲着迷啊!

徐小农也走了过来,向画家——原来的妻子伸出了手,但是抱歉,于莲不是千手观音,一只手握住画笔,一只手拉住陈剀,再也腾不出来,徐小农只好转身回红旗车里取东西去了。好在对于莲的任性,动不动就冷淡奚落自己,也已经习惯,根本不注意正在握手的两个人,眼睛里闪现出来的异样虹彩。

“听说你打架去啦?”

“妈的——”于莲说:“我讨厌狗眼看人低!”

“我也是挨轰惯了,根本无所谓,从国外轰回国内,从首都轰回省会,又从城市轰回农村。他们怕我打架,那些老爷才轰我,可也不想想,我长着两条腿,还会捧着论文回来的。”

“看起来你跟我爸一样,也是死不改悔!”

这时,徐小农从车里捧个锦缎盒子走来,于莲真怵他的物质攻势,那是他的拿手好戏,再加上有站脚助威的那对夫妇,她不由得想:又像那年在葡萄架下的阵势一样,谁知爸爸还会不会沉湎在副部长的梦里?

“快来快来!”于而龙向陈剀招呼:“你舅舅直怕人家把你已经轰走了!”

“去年十月以前,倒有可能。”

“现在也不是不至于。坐下,坐下,年轻人!”

于而龙的热烈情绪,使得于莲心情宁静一点,因为,他的票至今还是决定性的一票。

徐小农也来到玉兰花下,王纬宇赶忙迎上去,拖他挨自己身边坐下:“怎么来晚一步?”

他指着不知装了什么宝贝的盒子说:“去取它了!”

“啊,我担心你会找不到这里!”

在一边照相的夏岚说:“哪能呢?莲莲简直像座灯塔!”

众人团团坐下,一时间都找不到话题,大家各顾各的吃喝,这种场面很有点像在巴黎召开的三国四方会议。

陈剀是个乐得清静的人物,繁华的环境,和无聊的应酬,倒使得他苦恼。现在,他倒没有考虑他的论文和设计,而是被那对眼睛的光彩,真像在国外长途旅行后初见国门时,把他吸引住了。于是,仿佛浮现出那长着白桦树的原野,那一望无垠的冻土地带,在车窗外没人烟的单调景色陪衬下,为了一张不让带而偏带的自己搞的设计图,碰上了敢作敢为的于莲那情景,历历在目。当时并不是因为她的脸孔是多么充满魅力,而是她的大胆泼辣,和敢于挑战的性格攫住了他的灵魂。

陈剀能够继续在国外求学,并不因为他父亲的问题倒霉,是由于一位高级将领关照的结果,也许是一种报恩的行为,那个民主人士的家庭确实是为革命出过一些力的。但是,随着那位高级将领在政治舞台上的消失,陈剀也就登程回国了。

“把图给我!”于莲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同情他,那时一块回国的留学生,并不只是他一个呀!

“你有办法?”

“当然,如果你认为有价值——”

“其实纯粹是赌气,我自己搞出来的设计,为什么不许带走?”

“那好,你来帮我,把你的设计裱糊到我的画稿后面。”

“裱糊?”

“哦!那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学问。”

爱情,在那漫长的旅途中开始成长起来。最初,他们俩只不过是一对恶作剧的共谋者,但是,中国的裱糊术,不仅使两张纸粘合密贴在一起,这两个人的心也在靠拢着。现在,陈剀想到自己又来到寺院,又来到玉兰花下,这么多年彼此都走了一条弯路,谁的生活都不幸福,责任究竟在谁身上?

不错,于而龙应该承担很大责任,但是,他倘若要问:“孩子,你们自己的意志呢?为什么要把命运托付在别人手里,听候裁决而俯首听命呢?”

那又该怎么回答?啊,只有广场方砖上那温暖的血,才是真正的觉醒。

然而于而龙不会来问的,他和廖思源谈起一些往事,又回到五十年代的王爷坟里去了。也许这是一种通病,人们不大愿意勾起阴暗岁月的回忆,而总是容易怀念生命史中的黄金时代。啊,那些国泰民安的年头确实让人留恋啊!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呀,这么热闹!”谢若萍看到大家枯坐着有些冷场,便以主妇的身份,想把人们用一个话题聚拢起来。

“我们在探讨骑马术!”

王纬宇说:“那是我们骑兵团长的拿手好戏。”

“你还不要不服气,五十年代初的王爷坟,四条腿的战友可帮了我们忙啦,那一片洼地泥塘啊!”

廖思源笑了:“所以你见我第一句话,就问会不会骑马?”

“是的是的——”于而龙哈哈大笑。“啊!想起来了,我正在王爷坟忙得不可开交,周浩通知我,要我洗刷洗刷,刮刮胡子,穿套干净衣服,去火车站接你(他不愿提廖师母)。‘将军’在电话里说:人家辞掉外国工厂的聘约,回祖国参加建设,要好好接待,要热情欢迎,以后你们就一个锅里盛饭,一个桶里喝水啦!”

于而龙讲着的时候,王纬宇抬头看花,难怪,那还是五二年大规模建设的开端时期,他不在场,自然不发生兴趣了。但于而龙却很有兴味地回忆着,也许,他含有某种用意吧?“……我问‘将军’,来人姓什么?他告诉我,姓寥,寥寥无几的寥,去掉宝盖,加上——”

“何必那么繁琐?”廖思源说,“就讲‘西蜀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廖,不就结了?”

“我赶到火车站,一看廖总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毫无疑问,是我要接的人了。第一句,我确实是问他会不会骑马来着!”

“你这个人哪!”谢若萍说。

“不会骑马,在王爷坟寸步难行,廖总说他在外国看过马戏。”

好,只要懂得马是动物,长四条腿,就好办了。回到工地,我让骑兵挑了一匹最老实最温驯的牲口,外号叫做狗子他娘的马给这位总工程师骑。

“喝,我真像不成材的马戏团演员一样,好不容易才趴在狗子他娘身上。”

他的话经不起琢磨,逗得人哄堂大笑,尤其于莲笑得更厉害,她今天似乎特别高兴,连徐小农给她倒的酒,也一饮而尽,王纬宇认为是个好兆,也许真的会“鸳梦重温”吧,那样就不枉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了。

廖思源觉不出自己的语病在哪里:“怎么?难道不是狗子他娘驮着我走遍整个工地?”那匹良善的牲口,忠实地、吃力地在泥塘里挣扎,尽自己的职责,虽然被赐予难听的名字,但并不后退,仍旧默默无声地向前着,不是相当令人可敬的吗?“哦!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倒不觉得当时多么苦啦,如同喝酒一样,刚沾在舌头上,又麻又辣,回过味来,就又香又甜啦!”

王纬宇说:“其实老廖并未把话讲完,喝酒还有最后一个过程,该是冒酒臭了!”

“确实也是如此,如今我也是第三过程的产品了。”他的平淡语音,使整个场面又冷落下来。

“老廖,你多心啦!”王纬宇感到有些失言了。

“不,你说得一点不错,今天赶到这里来,就因为你俩,一个过去的领导,一个现在的上级,难得在一起的机会,特地向你们辞行来的。”

“廖伯伯,你终于还是要走?”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这幅画?我总算能够带着欢乐走了。”

谢若萍关切地问:“批了吗?”

陈剀从口袋里掏出来护照、飞机票:“呶,都办妥了。”两位工厂前后负责人沉默了,谢若萍充满了惜别之情,不胜依依地问:“什么时候启程?”望着那一张孤零零的飞机票,突然想起了那位文弱的廖师母,她们俩一起度过那急风暴雨的最初几年,她也曾陪过谢若萍在门后马扎上守候丈夫。那是一位和善的,然而是软弱的,总是像藤萝一样,要依傍着什么的女性。两口子一块从国外冲破封锁阻挠回来的,如今,只剩下廖总孑然一身地走了,他把她扔下了,难道能带着骨灰盒走吗?

廖思源回答:“明天坐飞机去广州,然后经香港——”

人们都像哑了一样,惟有鸟儿不理解人们的心境,在欢快地啭鸣喧闹在廊檐花枝间。过了好一会儿,于莲望着那幅即将完工的写生,冒出了一句:“廖伯伯,不理解你为什么执意要走?你以为欢乐只在画面上么?”

“莲莲,我是个冒酒臭的人,杀风景啦!”

十里长亭,送别辞行,本是生活河流里容易掀起的波澜,往往要触动人的心弦,何况像断线风筝,远涉重洋,从此一去不回头呢?也许他不应该走,因为撇下的是母亲似的祖国呀!但是,话说回来,他作出走的决定,总是考虑再三。肯定,他为这种割舍痛苦过,然而他还是下了狠心,一走了之,难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么?二十五年,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会不在他脑海里印下一丝值得怀念的印迹?有的,毫无疑问,甚至是很多很多。所以今天批下来,明天马上离开,不打算多停留,免得在脑海里生出许多犹豫,懊悔,来折磨自己。

谁也没心思把杯子举起来了。

于而龙站起来:“廖总,走走去吧,我陪你看看古庙吧,恐怕你还是头一回来吧?”

“是头一回,但也是最后一回。”

他们俩步出了芬芳的院落,沿着曲折的路廊,登上了另一层楼殿。在那里可以眺望到西山坳里的罗汉松,也可以瞥见到半山腰里舍利塔的圆顶。低下头俯视是紧贴大庙后墙的湍急的水涧,那位穿着红白蓝三色旗似的舞蹈演员,那位十二月党人,那位左派,正在嘻嘻哈哈地照相玩。

“怎么?老廖,已经毫无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么?”

不远处的田野里,一畦畦的冬小麦长得肥黑茁壮,廖思源把眼光落在绿绒似的麦苗上,落在垄沟里背阴处余下的肮脏的残雪上,似乎不曾听到于而龙提出的问题,又似乎已经答复了地不再关切。

“听见我说话了吗?”

那位总工程师仍旧不回答。

“好吧!”于而龙终于放弃了最后说服他的意图。“那你就走吧!老伙计,我不再留你了……”

大约在几年前,王纬宇曾经拿总工程师的一份报告,来打趣他的时候,事后他问过书生气十足的廖思源:“我不了解你高雅的意图何在?非要当一名‘二氧化碳’,打算达到个什么目的?”

“我确实感到我的心大大坏了,不具备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所以请他们新党委讨论,免得因为我而玷污了党。”

“你天真得太可笑,老廖。连小偷、破鞋、活王八都挂上了党员牌牌,难道会多嫌你一个技术权威?自然,谦逊是种美德,发现自己不够,可以再努力,可千万不要犯愚,冒傻气!”终究是二十多年的交往,他们俩习惯了直言不讳的谈话方式,从来不拐弯抹角。

“我们两个反正有一个装糊涂的。”廖思源说:“你认为党还是你的我的吗?我佩服你的自我感觉过分的良好,时至今日,真可怜,你还不能过组织生活。而我,运动一开始,就被‘红角’革命家开除出党了。党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就像阿Q在土地庙里一觉醒来,发现赵秀才,假洋鬼子都成了柿油党,革命没他的份啦!”

于而龙的笑声在老鳏夫空荡荡的房间里轰轰地响:“你挺幽默!”

“含泪的笑罢了!”

他看着老头的清癯面孔,那眼角的细碎鱼尾纹,表明着经历过的艰辛生活。他在国外求学期间,是靠自己在餐馆里洗盘子谋生的,那时穷得廖师母在亲戚家寄居,也就是陈剀的家。廖思源的拿手好戏是削土豆皮,有时表演给于莲和于菱看,他不愧是动力学权威,懂得怎样利用最小的能量,取得最大的功率。手指,快刀,土豆,像魔术师般旋转着,动作快速娴熟,总引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但他只能为他认为是自己人的人,才表演特技的。

于而龙可能也如此,只是对自己的人,才毫不见外地责备:“你不应该给他们制造笑话的机会。”

“这不是笑话。”他回答:“我不配,也不能当党员了!”

“胡说——”于而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在五十年代生龙活虎的工程师,中央领导人握过他手,表扬了他的干劲。特别在六十年代,别尔乌津领着他那一伙不告而别,工厂落到那种田地,像遭到强盗洗劫过的人家,连贴身裤子都失去了。哦!廖总工程师那时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以致得了传染性急性肝炎,转氨酶指数高达五百,也不曾把他搞倒拖垮。那时他按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发他一张购货卡片,可以享受一些优异待遇,后来收回一看,他的卡片上全部是空白,一样东西都没买过。尽管那样,他还是日以继夜的滚在厂里,用大鞭子抽都不走。当工厂终于造出了中国风格的产品,那大马力的家伙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时,大伙儿都围上去向他这位设计师祝贺。因为别尔乌津幸灾乐祸地预言过工厂可以关门大吉,现在照常运转起来了,能不高兴么?人有人格,国也该有国格。“廖总,廖总,你真是个好样的!”但他躲不迭地避着大伙:“别碰我,别挨着我,我是肝炎患者,会传染给你们的。”然后,兴奋地爬上机器,和他一向端庄的体态,沉稳的性格全不相同,紧贴着轰隆隆的心脏部位听了会子,回过头来,向赶来抓他住院去的谢若萍说,用的是拉丁语:“夫人,哦,尊敬的大夫,脉搏正常——”

像这样一个热爱自己工作,热爱革命事业的共产党员,竟然会提出来退党,起码是反常的心理状态。在许多人削尖了脑袋,往党里钻以牟私利的时候,他却要当废料,当二氧化碳,岂不怪哉。

“你不是发高烧吧?”他正告着。

“我是说正经的。”廖思源颇为严肃的回答。

现在,于而龙终于明白,他的痛苦折磨该经过多少时间的斗争,才得出今天的结果。

随后,在去年秋天,十月里那个清冽的早晨,谢若萍为了使孤独的老人,也享受到喜讯的欢欣,和于莲一块来到了楼下。

正在做气功的廖总工程师,起先不相信,继续闭目入定,意守丹田,等到于莲调皮地放开了劳辛的录音讲话,他的气功无论如何做不下去了。

画家把录音机凑到他耳边,他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该不是愚人节的新闻吧?不,今天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十月——”他望着日历:“是十月几号来着?”

一看写字台上的日历,已经好多天没翻过去了,于莲开他的玩笑:“你这个当代陶弘景啊!‘山中无日月,惟有白云多’。”

谢若萍叹息,她想起廖师母,那个多么爱自己丈夫的妻子,在这间屋子里度过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情景。一个丈夫失去了妻子,就像在生活轨道上失去了重心,不免要倾斜:侧,把日子过得不像样子了。

“有一位诗人,我认识他,他最后被国民党枪杀了,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做《死水》,可能你不一定读过,我给你念两句:‘这是一泓绝望的死水,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涟。’莲莲,听,像不像我?”

“不!”于莲大声地反驳:“你那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颓废要不得,这股风会把你吹起的,一定——”

过了不久,他倒真的吹起来了。年底,王纬宇来找于而龙,多少有些奚落的口吻,问着:“你干吗不拦住他?”

“谁?”

“钟楼怪人。”

“什么事?”

“他正式申请出国,到他女儿那里去,和家人团聚。”

他能说些什么呢?

于而龙想都想不到:度过了对他来说是最难熬的岁月,从剃成阴阳头,到成为敲钟人为止的苦痛历程,是不容易的:现在,和煦的春光又温暖了每个人的心窝,他居然提出要走,实在是不可思议。

“看看你器重的专家党员吧!”王纬宇说得比较婉转,不曾用拉进党来等等粗俗字眼。

于而龙哪有工夫理他,把革委会主任撂在客厅里,下楼找廖老头去了。

二十多年来,于而龙不曾用如此高的嗓门和总工程师讲过话,甚至和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也得自觉收敛降个调。于而龙那该死的脾气,跟谁少吵过架呢?现在,几乎是大吵大喊,也不怕隔音性能不良的楼房,传到在楼上客厅里坐着的客人耳朵里去。——让他笑去吧,那只号丧的乌鸦!“收回你那个愚蠢到家的念头,老廖,我怀疑你神经是否健全?理智是否正常?你在歇斯底里,明白吗,简直糊涂到了家!你老天拔地的跑到外国去做什么?列宁都劝那个唱低音的夏里亚平从美国回到俄罗斯,可你,老兄,倒要远离祖国。去把申请书讨回来,马上去,王纬宇就在楼上我家。”

“不!”廖思源知道于而龙是最难通过的一关,二十多年来,命运使他们紧紧扭在一起,那种分不出是友谊,还是爱情的相互之间的关系,会对他产生相当强的影响。如果于而龙执意不让他走,真害怕自己没准会动摇的,他咬定牙关,不退让地声称:“那是经过我深思熟虑以后,才作出的决定。”

“狗屁决定!”于而龙嚷嚷着,声震屋宇,如果说刚才是G调的话,现在的腔调起码够上升到D调了。“一张技术图纸,也许你拍板说了算数;在政治上,你是小学生。不,办出这种傻事,只有幼儿园孩子的水平!”于而龙在他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脑门官司,看什么也不顺眼,尤其那电炉上熬着的中药,咕嘟咕嘟地冒泡,似乎在嘲笑他多管闲事。

“好了好了,咱们不要吵架!”

“谁跟你吵来着,就听你一个人嚷嚷!”

廖思源看着从不服输认账的于而龙,想起他在优待室里共同生活的两年,竟然学会了英语,那顽强不屈的劲头,看样子一定要拼命说服自己的。

“好,我们来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吧!老廖,你百分之百地错了。你不应该走,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中国有希望了,我们已经看见曙光了,一句话,从黑斑鸠岛上熬过来啦!——记得跟你讲过我这段往事吧?怎么偏偏到了光明普照,大地回春的日子,你倒想出了馊不可闻的主意呢?”

“正是现在,我才走。”

“糊涂!那么艰难的日子,你倒挺得住?”

“那时,我也想过走的念头。”廖思源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声音更低了。“当我终于知道她已经离开人间以后——”他看了一眼桌上镜框里的速写像,那是眼睛睁得很大,有着惊奇夹杂惶恐感情的廖师母,于莲凭记忆里的印象,画出这位没有等到丈夫放出来的可怜的妻子。

“当时,你为什么不走?你女儿来过信要你去,在优待室,你给我看过。”

“我想过。可是那时候提出申请走的话,我的良心不允许。”

“为什么?”

“我不能只顾自己逃生,而工厂,是我们两个一块搞的,有罪同当,不论多大过错,我也该承担我的百分之五十的责任。一股脑儿全留给你,罪过你一个人顶,惩罚你一个人受,我做不出那种事的,那不是君子行为。可怜哪,到时候,连游斗都没个伴,那是不是太孤单了?”

于而龙直摇头,他不喜欢知识分子这种孤高耿介的古道热肠。

“……再说,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又一块合作了二十多年,在优待室里朝夕相处了好几载,既是难友,也是知己。你说我能撇下你,抛弃朋友,背叛同志吗?那太缺乏一点做人的基本道德。现在,当然不同了……”

他听着听着停住脚步,望着在动力学上有很深造诣的专家,是一位知识分子味道多么浓厚的老夫子呵!他想起那位死在敌人屠刀下的秀才老先生,他们有着许多共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那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经过数千年文化教养传统的熏陶,而形成的知识分子特有素质——“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色古香的感情。

要不得啊!老兄……“不对,老廖,你这种过时的感情拉倒了吧!着眼点不应该放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上,这些恩恩怨怨对于大局来讲,是小而言之的东西。我谢谢你的关切,要懂得,我也是那种不值得提倡的人情味多了一点的人。‘将军’早批评我好感情用事,我来到屋里同你嚷嚷,就充分说明我的弱点;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来,因为一步棋往往决定全局,老廖,你要慎重再慎重啊!”

他握住于而龙的手:“老于,原谅我吧,我实在有点辜负你,对你不起——”他的语音显出不大自然的样子。

于而龙不耐烦地甩开了廖思源,动作几乎有点粗鲁,他讨厌婆婆妈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迫切想找到原因,关键在什么地方?日子好过了,他怎么倒要走了?

“我太老了。”

“谁也不年轻。”

“心灵上的伤痕,是永远也不能愈合的。”

“老廖,打碎牙,往肚内咽,死过的人,难道还怕死吗?”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回天无力,老于,让我走吧,我还是走了的好……”

是这样吗?也许。那么无需再问了,他,可能太伤心,太疲倦,也太悲观了。

当初造这座寺院的人,决想不到几百年后,会有这样一对朋友,处在这样的心情里凭栏远眺的。在他们身边的一块山石上,迎面刻着“莫回头”三个苏东坡体肥放大字,那原是鼓舞参拜的香客,沿着崎岖山路继续往上攀登。但是于而龙却目不转睛地思索着那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想着在人生的途程上,有时倒需要回过头去,看一看自己走过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