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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夕阳毫不留情地落下,台隐的心情突然变得低沉。这是一种很少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纵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他都是充满斗志的,然而,今天居然也触景伤情起来了,也许真的是老了。
“咚咚咚!”院外传来了敲门声。
在这个时候来拜访的,会是谁呢?台隐走到门口,将院门打开,随即脸上便是一喜,道:“哎呀,老丰,你可算是到了。”
门外,便是丰元章的叔父丰清许了。
他大约四十来岁年纪,穿着青色衣衫,身体清瘦而健朗,五官分明,看到台隐也是神情兴奋,道:“老雷,可算是见着你了。这地方可是把我给找苦了,在街上问了好些个人,都是遮遮掩掩的,你在这里又做下什么好事了吧?”台隐外号狂雷尊者,一向被朋友戏称为老雷。
台隐摇头苦笑,将丰清许迎了进来,道:“书信可是三月末就到了,你怎么拖到现在才到,我们可是盼你挺久了。”
丰清许道:“中间去伴星城转了一圈,要不是接到你的书信之后紧赶慢赶的,估计还得六月中旬才能到呢?你信中说的那姑娘在哪里,我这一路赶这么急,可就是为了过来替元章把关的。”
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话,还没进屋丰清许便迫不及待地提起了如意。台隐笑道:“老丰你就放心吧,我的眼光还能有错?那姑娘无论是人品家世,还是相貌性情,都是没得说的,而且跟元章情投意合,天作之合,错不了。”
丰清许道:“这些话你信里边已经说过了,我急着过来是要见真人的。赶紧给我把人找来。”
台隐见他猴急的样,不禁好笑,一抬头正好看到如意从厅中走过,连忙叫住:“如意丫头,你过来下。”转过头对丰清许低声道:“还真是巧了,就是这丫头,怎么样?”
如意除了偶尔撒娇之外,性格本就偏于文静,在生人面前这份文静还要加倍。丰清许看她这一路走过来,神情端正,脚态匀停,相貌如玉,身形如柳,端的是一个典雅慧秀的好女子,心中立即便是大为赞许。
如意在两人身前行了礼。
台隐道:“如意丫头,你去把元章叫过来,就说他叔父到了。”
如意一听此话,原先还算是镇定的神情立即便被羞涩局促取代,脸上如火烧一般,脑子里边晕晕乎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丰清许笑道:“不用叫,我自己过去见他。如意姑娘,帮我带个路怎么样?”
“噢!”如意应了声,低着头在前边默默地走着,心不在焉之下,差点把人给带到厨房去了,幸好是被台隐及时提醒。
一行三人来到巫马夕门外,敲了敲门,片刻之后,房门被从里边拉开,巫马夕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元章,你看看这是谁来了。”台隐笑得很开心。
巫马夕与丰清许大眼瞪小眼。
巫马夕看着对方的神情相貌,与死去的丰元章有几分相似,立即便反应过来,这个人,莫非就是丰清许?
“你是谁?”丰清许也很快反应过来了,眼神变得寒冷,语气更加寒冷。
这句问话让巫马夕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件事情自己诸般盘算,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他曾经无数次地模拟过这个场景,也曾经编制过无数套说词,但是在此刻,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了老丰?”台隐满脸疑惑,隐约感觉到情景极为不妙。
丰清许狠狠道:“这个人,不是我侄子丰元章。”
此话一出,如意顿时色变,满脸的惊愕与不可置信,脑中似乎有一团强烈的意念在到处冲撞。台隐虽说经历颇丰,也是险些乱了心神,过了许久才道:“先进去,进去再说。”说罢将四人全部拉进了房间,将房门关上。
四人在房间中站定,三双眼睛全都盯着巫马夕身上。台隐忧心忡忡,如意不知所措,丰清许则目光如刀,审视地盯着巫马夕。
巫马夕神色未变,只是微昂着头,咬着牙不说话。
丰清许紧紧盯着巫马夕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道:“你是谁?我侄子怎么样了?”
巫马夕此时已经稍为冷静了些,淡淡地看了众人一眼,如意满脸的惊愕全落在他的眼中,这让他的心里似乎突然没有了依托。他脸色变得冰冷,冷冷地道:“他死了。”
“怎么会?”丰清许神色有片刻的惊惶,随即盯着巫马夕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谁干的?是不是你?”
巫马夕冷哼一声,带着几许仇恨和嘲讽。对于别人的冰冷,他更愿意用冰冷去硬碰。
原本他可以伪称自己是丰元章的朋友或者是路人,但是在三人的审视之下,他不愿意说这个谎。从小到大,他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倔强。
“你这个凶手!”丰清许神色狰狞,十八根意枝如爆炸一般射出来,瞬间一个苍狼暴起便编织成型,整个人便如将要啮人的野兽一般。
丰清许正要冲出去,一个长梭般的破境咒骤然迎了上来,仿如彗星袭月,钻入苍狼暴起的内部,然后突然爆开,将整个苍狼暴起的意境拆得七零八落。
这个长梭意境的编织者正是台隐,他的意枝狂舞,镇神塔的意境紧接着编织完成,一座威武的金塔似大雾笼城一般,将丰清许罩在里边,然后瞬间缩紧,隐入丰清许体内。塔钟震荡,波动如被搅碎的湖面,让丰清许的意枝顿时凌乱不能自主,再也无法进行有效编织。
台隐扶住将要发飙的丰清许,劝道:“老丰,你先冷静一下,先听听他怎么说,也许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丰清许狠狠瞪了台隐一眼,眼中全是不满。两人是十几年的朋友,没想到台隐却掉转枪头来对付自己。随即转过头来看着巫马夕,咆哮道:“你说话,我侄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台隐也将目光转过来,盯着巫马夕,眼神中满是期盼与忧急,
巫马夕听到丰清许的咆哮,冷笑着转过头来,正要说丰元章是被自己所杀,转眼间看到台隐的眼神,心中突然一滞,这话便说不下去了。
事情陷入了片刻的僵局,房间中的气氛,紧张得似乎随时都会爆炸一般。
如意眼神无助地看着巫马夕,眼前的情景,让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不能进行任何思考。
台隐叹了口气,温言劝道:“孩子,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马夕低头不语,当初中咒之后的情形在脑海中重现,埋藏许久的辛酸与仇恨再次泛上心头。当初丰元章的一个汇流意境,几乎让他屈辱惨死,对他的报复,巫马夕没有任何后悔,也没有任何愧疚。他转过脸,盯着丰清许,恶狠狠地道:“他该死!”
“你……”丰清许咬牙切齿,仇恨几乎让他失去理智,他意枝被封,便想要冲上来跟巫马夕肉搏,“今天就让你偿命。”
台隐赶紧将他拦住,心中焦躁纷乱。两边都是自己看重的人,此刻的局势,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丰清许的冲动暴烈而持久,像是笼中困兽,让他有些疲于应付。
台隐神色无奈,转过头对着巫马夕道:“孩子,你先回家,稍后咱们再仔细谈。”
巫马夕听到台隐的话微微一愣,原本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扣留在这里,然后将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地拷问出来,最后屈辱地死去。没想到,台隐会让他离开。
为什么会让我走?
他转过头看着台隐,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心中有话,却说不出来。
丰清许大声喊道:“不能让他走,他是凶手,老雷,咱们是十几年的朋友,你不能让他走。”
台隐心中对老友也是愧疚,无颜面对丰清许,回过头看着巫马夕道:“你先回家去,等这边事情理顺了,我再去找你。”他夹在矛盾的中间,平日的从容全都不见了,左支右拙,满脸的为难与焦虑。
为什么还要这样子维护自己呢?
巫马夕直愣愣地看着,不挪一步。
房门突然打开,关寻仙和广尚冲了进来,架起巫马夕便向外边走去。
丰清许眼看着仇人被带走,愤恨交加,几乎让他疯狂。他转过头狠狠地盯着台隐,一字一顿,“台隐,你好啊!那是杀我侄子的凶手!”
台隐满脸愧疚,低声道:“那孩子,不是一个坏人。”
“我侄子是坏人吗?我侄子是坏人吗?”丰清许对着台隐咆哮。
站在旁边的如意突然抽泣起来,泪珠儿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坠落。
台隐看着眼前这一个骂一个哭,神情沉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关寻仙和广尚两人将巫马夕架到院中,放开之后,巫马夕仍然站着不言不动。
这件事情发生得太过出乎意料了,关寻仙和广尚也有些不知所措。关寻仙道:“你还是听师父的,先回去吧。”
巫马夕沉默片刻,缓缓地向着门口走去,手摸着院门,回过头来看着关寻仙问道:“为什么要放我走?我不是凶手吗?”
关寻仙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苦笑,道:“你快走吧!别让师父为难。”
巫马夕缓缓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出门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着这间熟悉的房子,心中感慨万千。
自从五个月前第一次走进这里,一路所经历的,是一种自己从未想过的生活。就像是长年累月生活在黑暗阴冷之中,突然来到阳光下一样。
也许自己跟这种生活真的没有缘份,从今天开始,跟这房子的缘分便算是断了。
巫马夕转过头去,茫然无神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能够走出这间房子,他很意外,这件事情,他本以为自己绝对无法脱身。
这些师友的维护让他感动,但是想来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等如意将自己的赶尸人身份曝光,自己终究还是要被他们拒之门外。
七岁时候在夷人山脉遇到的那位女境修,像宝贝一样地稀罕巫马夕,还曾经起意要收巫马夕为徒。六年以后,巫马夕与她在夷人山脉再次相遇,却被她一个意境打得卧床半月,原因,无非就是巫马夕身边跟着一具尸体。
面目慈祥的吕舍,对童年时期的巫马夕也是疼爱有加,还送给他一串糖葫芦,可是巫马夕曾经亲耳听到他唱叙的《邪祟谱》,里边将赶尸人说得比怨灵还要可怕。
这次的情形,想必又是如此了。
再次见面,他们看向自己的眼神,会是什么样呢?
想必是好不到哪里去吧!
早上还是亲如一家,晚上便形同仇寇。事情的瞬息变化,让巫马夕伤感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