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传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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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卷(12)

【译文】

你在来信说:“先生曾说:‘《系辞》中说“何思何虑”,是指所思所虑只有天理,而没有其他的思虑,并不是说没有什么思虑。心的本体就是天理,有什么能够思虑得到呢?学者下工夫,虽然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他的本体,并非用私意去安排思索天理。如果安排思索,就属于自私耍小聪明了。’学者的弊病,大概不是陷入空洞枯燥,就是刻意去安排思索天理。我在辛巳到壬午期间,犯过前一个错误,近来又犯了后一个错误。只是,思索也是良知的运用,它和私意安排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担心自己就像认了贼做儿子,受了他的迷惑还不知道呢!”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考难道可以缺少吗?死守沉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耍小聪明,这也是丧失了自己心中的良知。良知是天理昭然灵觉之所在,所以良知即是天理,思索是良知的发端和运用。如果是良知运用时的思索,那么思索的就只有天理。良知运用的思索,自然明白简单,良知自然也能够知道。如果是凭私意安排的思索,自然是纷纷扰扰,千头万绪,良知也自然能够分辨得出。大概思索的是非正邪,良知没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会出现认贼作子的情况,正是因为还没有弄明白致良知的学问,不知道在良知上体察认知罢了。

【原文】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①。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注释】

①持志以帅气可矣: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译文】

你在来信又说:“先生您曾经说:‘为学,终生只是一件事,不管有事没事,也只是这一件。如果说宁愿做不完事情,也不能不培养良知,就是把致良知和做学问当成两回事了。’我私下以为,当感到精力衰弱,不能完成事情,就是良知。宁愿不做事,也要修养本心,就是致良知。怎么能成了两回事呢?如果遇到了事情发生,不能不处理,即使精力衰弱,只需稍加勉励,也是能坚持下来的。由此可知,意志还是统领着气力的。然而,这个时候,言行始终是没有气力的,等事情完成了就会十分疲惫,这和滥用气力不是几乎相当吗?其中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不会不知道,但是有时为形势所迫,怎么能顾及得到精力?有时则被精力所困,又怎么能顾及得到形势?这究竟怎么办呢?”

“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养本源”,这对初学的人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但是它把做事情与存养良知分为两件事,本身就有毛病。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君子终身做学问要做的就只有“集义”一件事了。义,就是宜,心做到它应该做的就是义。能致良知,心便能做到它应该做的事,所以“集义”也只是致良知。君子应酬多变,该行则行,该止则止,该生则生,该死则死,这样斟酌协调,也无非都是致良知,以求得自我满足罢了。所以“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自己力所不能及,强迫自己懂得自己不能懂的事情,都不是致良知。但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人,都是为了致良知。如果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也是因为先有了一份功利的心思,在此过程中计较成败得失,从而做出爱恨取舍。因此把做事情当成了一回事,把存养良知又当作另外一回事,这样就有了是非内外的区分,就是自私耍小聪明,就是把义当作是外在的东西。于是就有了“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弊病,就不再是致良知以求得自己内心满足的功夫了。

你所说的“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说“迫于形势,困于精力”,都是把做事情和存养良知当作两件事看了,所以才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凡是做学问的功夫,一心一意就是真诚,三心二意就是虚伪。你所说的这些情况,都是致良知的心缺少真切的缘故。《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什么时候见过讨厌恶臭、喜欢美色还需要鼓舞支持才能做下去的人吗?你什么时候见过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会觉得筋疲力尽的人呢?曾有被事势所逼而精力不够用的人吗?从这里你就可以知道病根是从何而来的了。

【原文】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臆①。夫逆诈,即诈也;臆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臆而常先觉,其唯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

不逆不臆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臆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唯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

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②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臆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学以为己③,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虑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注释】

①逆、臆:语出《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臆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逆诈,预先怀疑别人欺诈。臆不信,猜想别人不诚信。

②“先天而不违”四句:语出《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意为掌握了天道的人,在天象出现之前行事,天不会违背他;在天象出现之后行事,则能够遵奉天时。天尚且不违背他,何况人和鬼神呢?

③君子学以为己:语出《论语·宪问》:“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意为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为人,意为想获得别人的好感。

【译文】

你在来信中又说:“人情机诈无穷,如果以不怀疑的态度来对待它,往往会被它所欺骗。要想觉察人情的诡诈,就会事先揣测别人会欺诈我,就会臆想别人不相信我。揣测别人会欺诈本身就是欺诈;臆想别人不相信自己就是不诚信;而被别人欺骗了,又是没有提前察觉。不怀疑别人的欺诈和不诚实,而且能事先察觉,难道只有那些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吗?但是,看起来其间差距很小,背离知觉暗合欺诈的人却太多了。”

不事先揣测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能够事先察觉,这是孔子针对当时的社会背景而言的。当时人们专门把欺诈、不诚信当作自己的本心,反而把自己深陷进欺诈和不诚信的境地,还有不欺诈、诚信的人,他们因为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常常被别人欺诈,所以孔子才有这样的说法。孔子并非是教人们事先存这样的心去发现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存这种心态,是后世刻薄、猜忌、险恶的人做的事。而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已经和尧、舜的圣道背道而驰了。不事先揣测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而被别人欺骗的人,虽然还没有丧失他善良的本性,但还是不如那些能致其良知、先知先觉的人更加贤明。你所说的“只有那些良知晶莹透彻”的人才能做到,大概你已经领悟到孔子的宗旨了。但你的聪颖所领悟到的,恐怕还没有落实到实践当中。

大概良知存在于人心里,亘通万古、充塞宇宙,无不相同。正是古人所谓的“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那些“背觉合诈”的人,虽然不揣测别人,但他恐怕没有不自欺的;虽然不主观臆断怀疑别人,但却不能真的做到自信。他们虽然有时常探寻先觉的心,却不能时常做到自觉。时常希望能够先觉,这样就已陷入了逆诈和不臆信的境地,已足够使他的良知受到蒙蔽了。这就是他难免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缘由。

君子学习是为了提高自己,未尝会担心别人欺骗自己,只是永远不自己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未尝担心别人不相信自己,只是永远相信自己的良知罢了;未尝希望可以事先察觉到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只是永远地体察自己的良知罢了。所以,君子不欺骗,良知就不会虚伪而能真诚,“真诚则良知晶莹明亮”了;君子自信,良知就不会迷惑而能明澈,“良心晶莹明亮就会真诚“了。明彻和真诚相辅相成,所以良知能时常觉悟、经常澄澈。经常觉悟、经常澄澈的良知就像明镜高高悬挂起来,映照在他里面的万事万物都不能隐藏它美丑的原形。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良知没有欺骗就会诚信,也就不能容忍别人的欺骗,如果有欺骗就能觉察。良知自信明澈,就没有地方容忍不诚信,如果有不诚信,马上就能察觉。所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说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子思所说的“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分两回事来说了。因为他是从推究思诚的功效上来说的,也是对那些不能觉悟的人说的。如果从至诚来说,至诚的妙用叫作“神”,不用说“如神”;至诚就能无知而又无所不知,就没有必要说“可以前知”了。

答罗整庵①少宰书

【原文】

某顿首启:昨承教及《大学》,发舟匆匆,未能奉答。晓来江行稍暇,复取手教而读之。恐至赣后人事复纷沓,先具其略以请。

来教云:“见道固难,而体道尤难。道诚未易明,而学诚不可不讲。恐未可安于所见而遂以为极则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闻斯言乎?其敢自以为极则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讲明之耳。而数年以来,闻其说而非笑之者有矣,诟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较量辨议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复晓喻,恻然唯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则天下之爱我者,固莫有如执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当何如哉!夫“德之不修,学之不讲”②,孔子以为忧,而世之学者稍能传习训诂,即皆自以为知学,不复有所谓讲学之求,可悲矣!夫道必体而后见,非已见道而后加体道之功也;道必学而后明,非外讲学而复有所谓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讲学者有二,有讲之以身心者,有讲之以口耳者。讲之以口耳,揣摸测哽,求之影响者也;讲之以身心,行着习察,实有诸己者也。知此,则知孔门之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