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家族第三代的第一个男孩
1937年10月14日(农历九月十一日),我出生在湖南省祁东县罗口町镇清公祠村。
祁东县的地势是从西北向东南倾斜。西部为四明山,中部为祁山,东南就是湘江了。我的家乡还不能算是山区,有介绍说祁东“重岗复岭,田畴阡陌,溪流纵横,泉井遍布”,有点儿丘陵地貌,但往西就是大山区了。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父亲在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三。
父辈几家的第一个孩子都是女儿,我是爷爷家族第三代的第一个男孩,所以从小有点儿娇生惯养,全家都宠着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叔伯、婶母、姑姑都拿我当宝贝一样,谁家里有好吃的东西都给我送点儿过来,我幼小的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农村的观念,生男孩最重要的是传宗接代,那时我们家境还可以,并不是要我做养老送终的依靠。
我原来叫刘大晑,是爷爷取的名字。这个“晑”字,读音为“xiǎng”,词典中只有一个字的释义,就是“明”,小时候大家都叫我“明徕”。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我都用的这个字。很多老师不认识,碰到课堂上点名或提问,有些老师叫我刘大咼(guō)或者刘大昌(chāng),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念,有的老师干脆就问,你叫刘大什么呀?弄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不愿意名字中有一个大家不认识的生僻字,于是自己就把名字改了,把日字从上面挪下来变成偏旁,就是“晌午”的“晌”字,但我不是中午生的,而且这个字读音为“shǎng”,与我原来名字的读音也不同,所以后来改为“响亮”的“响”,这就成了我现在的名字。
小时候生长在农村的我是玩泥巴长大的。和大宅院及其他院子的小朋友一起玩耍,我们不分大小亲疏,也不分贫富贵贱,捉迷藏、骑竹马、烤家雀、打铜板,有时还会结伴走家串巷,见大人就问候几句,说点吉利话,讨些东西吃,好不快活。稍大一点儿就跟着一些小哥哥、小姐姐们去两里之外的“把关口”看大戏,看木偶、拉洋片。最大的兴趣当属捏泥人了,还有“打泥炮”,就是把泥巴做成一个窝形,使劲往地上摔,看谁摔得最响。
小时候我挺淘气,经常同小伙伴一起爬树,掏鸟窝、抓知了,还时常去拣蝉蜕,到开中药铺的七伯家换甘草吃。有时也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洗澡,到小水沟中捉鱼。我们把一个小河沟上下游都堵上,将水戽干,抓里面的鱼,弄得满身湿泥巴,只好在外面把衣服洗净、晒干才敢回家。大人们怕小孩儿出事,只要知道就不让我去,但有时我能抓几条鱼回来,他们也很高兴,虽然要数落几句,鱼还是做来吃了。
祁阳罗口町刘氏家族渊源
我的曾祖父曾经中过举,有五个儿子。族中老人记得,家里过去还保存着他的“顶戴花翎”。我问过一位堂兄,他回忆,儿时还戴过曾祖父的官帽玩耍,就放在老家的阁楼上。堂兄说,你叫他们去找找。我说现在哪里还会有呢?
堂兄名叫刘金铠,今年已经88岁了,退休前在沈阳冶炼厂工作,是中心实验室主任、高级工程师。他的文章写得好,字也很漂亮。父母把他树为我的榜样,经常说我要像他那样,他们就很满意了。
后来,我从侄孙刘军(中国科学院电工研究所博士生,毕业后赴澳大利亚工作,现在中南大学当教授)那里得到1993年出版的《刘氏六修族谱》,经过仔细研读,才搞清楚湖南祁阳(现归祁东县管辖)罗口町刘氏家族的一些演化情况。
按族谱记载:刘姓一族,始于传说中的尧帝时期,世居彭城(今徐州,汉高祖刘邦故乡)。纪元(注1)前,沛公提三尺[1]剑斩白蛇于茫荡,以大德立帝业于咸阳,传两汉开四百余年基业,故前曾立著尧典一篇昭垂祖训,汉书两部具载宗功于祁阳刘氏总祠,昭示我刘氏族姓,既居于炎黄子孙之林,却又有出类拔萃之功,业绩辉煌。
祁阳刘姓一支的先祖应三公,公讳应行三郎,元至元四年(公元1338年)戊寅五月十一日午时生于江西南昌之梓溪里。明洪武八年(1376年)奉诏携男德成公徒迁祁西罗口町匍居。七世祖廷辉公出仕邑驾北平有功,圣恩赐坊祁城北门为罗口门,德昭功著,誉享衡湘。
到我这个“大”字辈,已是祁阳刘姓这一支家族的第二十一代了。从族谱中还了解到:十七世高祖父刘纠堂,号箕畴行满,在清朝曾被授州司马加三级诰授奉政大夫,又由长男厚铮以总镇请一品,诰封荣禄大夫,官印天锡。十八世曾祖父刘厚铣为刘纠堂次子,号丽川行十五,例授同知,官印芳晖。自十七世至廿六世,家族辈分按“堂厚家声大,诗书绍桂香”为序。
祖父刘家湘,字扬清,号恒丰,例授从九品,当地著名中医。
父亲刘韶声,字维琪,号木生,学名飞鸿,广西大学毕业。
母亲曾冰清,1918年(民国七年)农历(戊午年)三月十一日申时生,乡村医生,2012年逝世,享年95岁。
大伯父金声,号集成,清光绪卅三年丁末三月廿八日亥时生,15岁殁。
二伯父有声,字维焕,1964年去世。
我们家住的是一个大宅院,大概有二十几户,都是刘氏的家族成员。我爷爷和爷爷的三个兄弟、我们家、伯父家都住在那里。老一辈中女的都嫁出去了。
罗口町属罗口町镇,南北走向,岔垄最多,呈不规则状向四周延伸,北至崩塘冲,南至黄坡桥,西至元珠山,东至峦塘园,是县西部最大垄。町内地势起伏变化不大,自然条件较好,农产以水稻为主。一般年景都风调雨顺,旱涝保收。
1995年,罗口町镇和三口湾、紫云桥三个乡镇合并为现今的太和堂镇。
爷爷
爷爷刘家湘是位中医,最擅长的是治妇科病。他长期靠医病谋生,赚了钱就买地,自己不能种,就出租给人家。租地种的都是较贫困的族中晚辈,田地长期包给了他们,每年交点儿租子就行,多点儿、少点儿,爷爷都不计较。
我能记得的,就是外面来找爷爷看病的人很多,经常有用轿子从很远的地方抬过来的病人。解放后我听说,还有从长沙、昆明来看病的,说明爷爷的名声传得很远。有些人来的时候病得很重,经爷爷治疗后就好了。爷爷看病收费不多,有钱就给一点儿,没钱也就算了。有些从远处来看病的人没住处,就住在爷爷家里。
爷爷很喜欢我。我小时候淘气,拔他的胡子,有时把他的胡须编成辫子,他也不生气。爷爷一有好吃的,就把我叫到他屋里去。爷爷家中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人。奶奶是续弦的。我的亲奶奶、就是我父亲的生母去世很早,我没见过。这个后奶奶对我挺好,记得她做的菜特别好吃,我小时候经常到爷爷家去吃饭,对他们的感情很深。
大概是1965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说爷爷去世了。因离家太远无法回去奔丧,我心中很难过。但那次爷爷却没有死,据说是在入棺的时候,爷爷突然动了一下,不知道什么原因,奇迹般地又醒过来了,于是大家赶快扶他起来,结果他又活了两年多。
爷爷死而复生后的两年多,双眼几近失明,有时大小便失禁,完全靠我母亲和弟弟照顾,几乎每天都要给他洗呀、擦呀。有时弟弟出工,就由母亲一个人干。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在爷爷卧床两年多的日日夜夜中,作为儿媳妇———我的母亲天天要为大小便失禁的公公擦身,换洗弄脏的被褥和衣服,实在难能可贵。
爷爷一辈子为人忠厚,性格随和,一生行医,救死扶伤,深受群众的厚爱和尊崇。在爷爷死而复生的这段时期,还是有很多人前来看病,他凭自己的记忆指导母亲处方施治。爷爷把他一生购买、抄录所积累的所有医书、药方和资料,都给了我母亲,还悉心教她如何诊治疑难病症,并传授给她一些特效秘方。母亲传承了爷爷的医术和秘方,后来也成为当地有名的乡村妇科医师。
1967年爷爷与世长辞,享年86岁。
母亲
母亲曾冰清,出身富裕家庭,小时没缠过脚。她性格温柔而又倔强,念过书,受过良好的教育,记忆力很好,毛笔字写得不错,还能写点儿诗,后来当了乡村医师,开药方,为百姓治病,为不能生孩子的妇女造福。
旧社会重男轻女,认为女孩儿长大了要嫁人,书念多了没有用。母亲坚持要念书,认为没有文化不行,最终读到初中毕业。17岁嫁到刘家,由于家道殷实,有好几亩[2]田地陪嫁,在当地算是很体面的。
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一心相夫教子。解放后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她一辈子有三大心愿:一是送我父亲念书;二是要修建一栋房子;三是要儿孙都读上大学。爷爷分家后我父亲只有7亩5分[3]地,因他在外读书,没有劳力,就租给人家耕种,每年收点儿地租,虽不算富裕,却衣食无忧,但要念高中、读大学就困难了。母亲执意要供我父亲念完大学,这算是她最大的一个心愿,于是她省吃俭用,攒下钱供父亲读书。
母亲多次去找我舅外公,跟他说,一定要送丈夫去读书,请他给找一个好学校。舅外公是我外婆的亲哥哥,叫雷声溢,号云浦,祁阳小坪西子村(今属祁东县)人,自幼聪慧,学习勤勉。1922年秋,他借其长兄中学毕业文凭考入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4年毕业。朝阳大学资送学生赴日本留学,在甄别考试中,名列第一。赴日前先回家探亲,其时北伐军已打到湖北,局势已变,他认为北洋时代的公费留学或不可靠,遂逗留在家。1927年4月,经友人舒大祯介绍,赴汉口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政治部文书股长。三个月后,国民党清党,政治部解散,他回到衡阳,受衡阳船山中学聘任国文教员。11月,同乡高炳垓任国民党湖南省党部商民部长,邀他任秘书。在此期间,他目睹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认为不可久居,决心献身教育事业。1928年秋,仍应船山中学聘请,兼任衡阳第五中学及成章中学教员,后出任衡阳船山中学校长。
因拗不过母亲的反复求情,舅外公就把我父亲介绍到船山中学念书。但学费很贵,交不起。外婆看到这个情况,就又拨给我母亲13亩8分地,这些地算是刘家的,母亲就用每年收的地租供父亲读书,直到父亲从广西大学毕业。
母亲结婚后共生育七个孩子,我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不幸很小就夭折了。再下面有一个弟弟,名叫刘大旭,退休后在家照顾母亲,还有三个妹妹,即刘丽华、刘丽君、刘丽满(后改名刘湘华)。
母亲第二大心愿就是要建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她虽然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但不娇气。为供我父亲读书,又要攒钱建房子,所以持家用度非常节俭,吃饭时掉一粒米也要拣起来,衣服破了就打补丁。记得家里晚上这一餐常常喝稀饭、吃地瓜,就是为了省钱。
不过我是例外,她总是单独做点儿好的给我吃。
外婆知道我母亲要建房子,雪中送炭,又送给她许多建房和打家具用的木料。那时父亲在广西大学读书,母亲一个人在家操劳,忙里忙外,千辛万苦,终于把一栋两排两层楼的大房子建了起来,在刘氏大宅院中首屈一指,令人羡慕。但建后刚三年多当地就解放了,房子分给了贫下中农,母亲曾惋惜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母亲的第三大心愿就是要送儿孙读大学。我是她的长子,当然就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和最大的精神寄托。母亲对我疼爱有加,但从不放松对我的教育,三岁多就开始教我背“三字经”“百家姓”,逐段给我讲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含义。稍大一点还给我讲述“岳母刺字”“悬梁刺股”“孔融让梨”“孟母择邻,断杼教子”等典故。再大一点又教我背诵“床前明月光……”“锄禾日当午……”“春眠不觉晓……”等唐宋诗词。她常常教我要“尊敬长辈,尊敬老师,爱护同学,为人诚实,不说假话,勤奋努力,好好学习”“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讲仁义,重名节”等儒家伦理道德。每当有长辈、客人来家时,她就要我在他们面前背诵一段,大人们对我的夸奖,自然使她十分高兴。
母亲笃信佛教,记得小时候常常带我去寺庙,烧香拜佛,十分虔诚。常常给我灌输要“与人为善,慈悲为怀”“人生有轮回,今生做好事,来生变好人”及“温、良、恭、俭、让”之类的思想。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简单而朴素的东西,对我的成长还是起了一些潜移默化的作用。
母亲70岁以后,又多了一个心愿:死后一定要“土葬”,不要火化。她自己在刘氏祖坟的山坡上,早就买好了一块不大的地方,并将自己省吃俭用积攒下的5万多元钱存入银行。她多次给我打招呼,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得清白在人间”,说她百年之时,不要铺张浪费,一切从简,只花她自己存下的钱就足够了,这样她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母亲她老人家这一辈子享过福,也吃过苦。几经变迁,解放时家中六口人,土地17亩半,土改中全家只母亲一人被划为地主,挨过批判,受过管制,但当地父老乡亲对她是比较温和的,当地政府和领导,对她也是关心和照顾的。1950年,我在祁阳读书时患病,乡政府一位洪乡长特批,准许母亲去学校护理我,并表示“如果我去信有事你就回来,不写信你就在校住着,不要回来了”。在“文化大革命”极“左”思潮泛滥的那段最困难时期,乡政府还特许她给老百姓治病,开一个药方可以收取2角钱,后来加到5角、1元、5元、10元不等,也允许她按爷爷的秘方自制一些特效药卖给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