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房间里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郑佩儿的思绪又飘回到昨晚上。
她闭着眼睛,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痛。她不能想具体的事情,甚至陈轩具体的面孔,都会让她立刻萎顿下去,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抽空了。
没有宋继平了。那一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着了魔的日子过去了。一开始,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吧。再不能回到原来了,那个叫什么什么的人不是说过,人不可能同时跨入相同的河流吗?
那么,现在的她,心里怀着落寞的、钝钝的痛,脸上带着举步犹疑的神情,也是因为,不能再回到原来了吗?
她脆弱,她糊涂,她一门心思地只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一点点响声,都能让她内心一紧,无所适从。她觉得眼泪总是要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个时候,谁要是多看她一眼,她就会哭出来。陈轩也不能看她,她知道,她也同样没有理由哭给他看。
她听不得他的脚步声,甚至是他的呼吸声。她知道陈轩其实只是在装睡,他们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先醒过来的人。
她只好走出了家门。
去外面做什么,郑佩儿并不知道。她甚至没有了时间概念,出门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刚醒来,时间一定还早着呢。她的脑子里,是在外国电影里看过的画面,笔直的街树,萧索的人烟,清晨,草地上还有露珠。可其实什么都没有,除了时不时走过的人和大大的白太阳。可郑佩儿对这些也忽略了,她压着脚步,按平时上班走惯的路走着。她想起曾经走过很多次这条路。拐过两个弯儿,就到了中心广场花园。草坪中间的椅子上,会有人坐在那里谈情说爱,也有人在看报纸。有一天晚上,她在这里跟陈轩吵了架。她想要跟他离婚,可后来,他们却像做游戏一般,定了一个试离婚的合同。
她怎么就一口气走到这里来了?郑佩儿站在那里,眼前的所有一切,都那么的无动于衷,跟她毫无关系。她不认识什么人,什么人也不认识她。有个戴眼镜的老头,从报纸的上方看着发呆的她,又摇了摇头。她忘记了还要去上班,忘记了自己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做。她肚子疼,腰疼,头疼,连脚指头都疼。然后,她就开始腹泻了,一紧张,就要腹泻。查不出任何原因。一连腹泻了好几天,甚至在他们卖房子的时候,刚一拿到合同,她的肠子就开始痉挛了。
腹泻转移了她的紧张和痛苦,好像这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事无论多大,都得先放一放。没几天,她的脸色就彻底变了,黄了蔫了,背也挺不直了。她去上班,一进门就要拉上窗帘,太阳太耀眼了,到了晚上,她又只喜欢坐在黑暗里。公司里的同事,谁都没有说什么,可也许都感觉到了什么。他们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郑佩儿呢,你看见郑佩儿了吗?怎么最近老见不到她呢。
她能听见他们在走廊上来去匆匆的脚步声和大呼小叫声,他们在开玩笑,谈工作,还有空泛礼貌的招呼声。这些声音,是郑佩儿平时极为熟悉的,但此刻,却仿佛是皮和肉的相防,她没有力气将自己与周围融合起来。她唯一的办法,只能有一个,离开滨城几日,去云南看奶奶。
52
奶奶快八十岁了,还在一个人生活。既不肯去东北郑佩儿的父母那里,也不肯去四川的小姑姑家。郑佩儿三岁以前,是跟奶奶一起生活的,云南偏北的一个小村子里。老人头发全白,身子板却还算硬朗。有儿女给钱,可以对付简单的吃穿,但也总是做一些零碎的活儿,养着一群鸡,门口有只狗。阳光静静地落在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树和树中间的绳子上,晾晒着几件朴素单色的衣服。
很多年前,就用陈年楠木造好的棺材,放在院子东南角的那个棚子下面,样式是明清的,显得相当老旧。
奶奶拉开院门站在外面等她。见她走过来,就好像昨天才跟她刚分手似的,连点惊喜的笑容都没有,就拉住了她的手,带她进屋。饭桌上放着小炒豆腐和回锅肉,还有卤饵块。郑佩儿叫了一声奶奶。十七岁考完大学之后,二十七岁春节回过老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奶奶了。她很想用自己的声音,唤来奶奶的怜惜,可是奶奶只是微微笑着,动作有些迟缓地催她先吃饭。
奶奶老了,房间里的东西都旧了,而且她肚子一点也不饿。可是她还是坐了下来,吃到第一口饵块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奶奶这里。说是散心,其实她的心里,是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她需要被什么人无条件地爱和安慰,需要一个心平气和、慈祥、知命、与世无争的人来爱她。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奶奶就像与生俱来似的,在老家的房子里等着她了。她无法想象其他的人或地方能给她这样的安慰,只有奶奶,无用的,但是可以依赖的,永恒的,地久天长的奶奶,在等着她。
奶奶就是这样的人。
二十岁出头,她就带着父亲和姑姑一起生活了。因为爷爷去当兵了,解放了,爷爷又娶了城市里的女学生,奶奶将父亲和姑姑送到了爷爷那里。因为后奶奶不能生育。郑佩儿曾经想过,奶奶为什么在失去丈夫的同时,还会那么痛快地将一对儿女也送走。但这些问题,总是有很多现成的答案的,城市里条件好,爷爷做了官,后奶奶还算通情达理……可是奶奶,就真的那么心甘情愿吗?
家里没有什么人仔细替奶奶想过吧。“文革”时爷爷被斗,去世前,奶奶站在了他的床前,给他带来了一身自己缝制的老衣,针脚很细密。爷爷摸着这身衣服咽了气。那时,郑佩儿的父亲正在读大学,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奶奶了。奶奶掏出一双自己做的鞋子来,套在他的脚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这些故事,在郑佩儿的记忆中,就像神话故事一般自然而然存在着。它们不够亲近,不够让她理解,但却给人以长久的印象。以后她出生,父母工作繁忙,就将她送到了奶奶家里。三岁以前的事,她能记得的,几乎已经没有了。只有伤痛,就是离开奶奶的那个瞬间,那是她第一次感到生命中的痛,她紧紧抓住奶奶的头发,不肯松手。后来听母亲说,直到带她上了火车,她的手心里还攥着奶奶的头发。
记忆,很多时候和爱情可能相似,当它像蛋糕一样松软香甜时,也会如同蛋糕一般缺乏重量。唯有苦痛与沉重,才能显出灵魂的介入。
但郑佩儿,可以当着奶奶的面,说自己的痛苦吗?她有这个资格吗?
一个年轻时遭丈夫抛弃,中年时失去儿女,老年靠孩子养活,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老女人,她有这个资格,对着她说,自己有多么的痛苦吗?
奶奶长年用纯碱洗衣服,两手泡成了灰白色。她现在还穿着大褂,襻扣开朝一边,上面别着一块手帕。她知道各种小吃或咸菜的配方,也知道无数起起伏伏的人情世故,但她却从不说出任何让人记忆深刻的话来,也从不摇唇鼓舌,非要让别人按她的什么意思来。
面对这样一个老人,郑佩儿能说什么呢?
不,什么都没有,也不用说了。她累了,吃了饭,倒头就睡。睡在奶奶的床铺上,干净的,散发着碱味的枕巾,她滴了两滴泪后,就安静了。
她在奶奶这里待了三天。奶奶跟她的话很少很少,仿佛她已经不大习惯说话了。每天中午后,她会去端一碗豆面汤圆来给郑佩儿吃。郑佩儿说,奶奶你也吃。奶奶就再拿出一个小碗,看着郑佩儿舀出几个汤圆来,然后呢,然后她并不吃。可是到了晚上,佩儿也没有再见到那些汤圆。她睡着的时候,会感觉得到奶奶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软软的,瘦,凉,软弱,像很多老年人的手,可是她醒来时,奶奶却并不在她的身边。
奶奶的爱,一直就这么挨着她。可是,却又很难证明。
郑佩儿对奶奶说,奶奶,我明天要回去上班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啊?我会想你的,奶奶。你看,我很多时候都忘记了你,只是说起来,才觉得心里是很想来看你的。但很多假期,很多可以来看你的时间,我却去了别的地方。只有这次,我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就直接向你奔来了。我不是想你了,奶奶,而是需要你了,奶奶。奶奶,你是靠什么来生活的,是靠着记忆还是靠着遗忘?你说啊,奶奶,你说我们该怎样保持活着的荣誉和平静,到底是通过记忆呢还是遗忘呢?
你就像一个古老的什么,让我不由自主,就要到这里来寻找答案。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我甚至都想起来了你教过我的那首儿歌,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真的啊,我忘记了多少年了,可是突然,就在昨天,就想起来了。你抱着我唱着这首儿歌,床上的蚊帐很旧了,灯也很暗,可是钻进去,就觉得好舒服。你还带我去河边洗衣服,水好凉。你对我真好,可我走的时候,你也不强留,甚至没有说去东北看看我。你不爱我吗,还是只是,你仅仅靠着对人世的宽容,就获得了足够的智慧和解脱?奶奶啊,我的身上,是流着你的血的呀。这是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的事情。我们之间,相隔了将近五十年,这时间,不算短,也不能算长。如果有一天,奶奶啊,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会在你这里懂得多少心碎的事物呢,又会有多少能给予彼此的安慰呢?以前我从没有懂得过这些,也从没有想过这些。我以为生活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产物,可是看到了你啊,奶奶,我开始知道何时诉说,何时沉默。跨进你的门槛的那个瞬间,我就在想,这黄昏的光线,梳妆桌上的缝隙、宅地、儿女、村庄,你所有生命中的经验,所有无言无语的身姿,在你,可能是一种保持生命尊严的方法,对我呢,奶奶,可以是重新的开始吗?
我可以这样说么,可以有这样的底气,来理解你,同时思考我自己的情感吗?奶奶?
53
郑佩儿没有坐飞机回去,她选择了火车,而且在混乱得著名的广州站还要转车。仿佛这是让她尽快回到现实的一种方法。因为,去奶奶那里,是寻求关爱和疼惜的,而这样的寻求,总有时效性,她不能一直等着别人来疼她,理解她,关心她,爱护她。好吧,奶奶没有了力气,再去找朋友或父母。不,三天的时间,已经够了。郑佩儿是谁啊,她总是她,那个大土豆,那个大萝卜,她得靠自己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