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放在了熙娴的表哥那里,熙娴黑着个脸,去楼下的面包店里买了点吃的。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一边听电视的声音,一边气鼓鼓地啃面包。她没有丝毫想答理我的意思,我开了好几次口,都又将解释吞回了肚子。
看看时间,已经该去值班了。我对熙娴说:“我晚上回来,原原本本告诉你一切。”
她的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起来:“你还说你不认识她,你一直骗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说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了,旧得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再提。你不要再哭,安心等我回来,该解释的我都会解释清楚,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叫王皓雯来讲给你听。
“王皓雯?”她顿时不哭了,“好啊好啊,你叫她来告诉我,我很想见见她呢。”
要说呢,这也是70后和80后的代沟之一。熙娴一听可以跟八卦女主角亲密接触,立刻情绪好了一大半,竟跳起来,帮我拿外套,扣扣子。“你说的哟,不许反悔!”
我拍拍她的头,哭笑不得。我说:“乖乖在家,等我回来,再讲故事。”
按老朱的指示,我比较早地到了医院。进门之前,远远就已将口罩戴好。还好,医院附近并没有发现记者模样的人,估计是到了晚上的缘故。
老朱端坐在办公室正在等我,他是值小夜班,我接他的班。
一见我,就意味深长地冲我笑,又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两天院领导天天揪住我不放,说怎么搞的,两件绯闻,竟然出在你一个科室里面。张主任这事,刚刚安静了一点,你又把战火点燃了。为什么去看王皓雯之前,不作一个说明呢?不是说你没有自由行动的权利,而是你应该意识到,正是风口浪尖之上,做事得小心点呀,不考虑医院的名声,也得考虑自己不是?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
我垂头丧气地坐下来,我能说什么?
老朱凑了过来:“王皓雯咋样?这么说事情都是真的喽?张主任这事,你问过她没有?”
我说:“我问她这些干什么啊,那不是伤口上抹盐吗?她还可以,就是心情不好,所以才叫我过去,陪她两天。”
“你和她,”老朱将两根食指凑到一起比比画画:“没什么吧?”
我白他一眼:“什么叫没什么有什么?我们20岁时就认识了,要有什么,还不早就有什么了!我跟她,是老朋友,老得不能再老的朋友,我去看她,就是去帮她散散心,开导开导。我都是快结婚的人了,有那么好一个未婚妻,你可不许乱说啊!”
“那是那是,你的人品,我们还是有目共睹的。不容易啊,小伙子,”说着老朱拍我肩膀,“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长叹一口气,闷闷地:“不知道。”
“要我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躲。不要跟任何人做任何解释。我已经对医院里能打到招呼的人,都已经打了招呼。不许他们跟任何人说关于你的事情。”
我点点头,谢谢他。虽然我也知道,他这招呼打得毫无必要。难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是说着玩的?
这不,话音才刚落,门口就站了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刘正大。热情洋溢,一派天真地冲过来跟我握手:“哎呀,我们终于站在一个战壕里了。你还不接我的电话,要不是你同事告诉我你今天值大夜班,我还找不到你了呢!不许躲着我,躲谁都不许躲我,我们说好的不是吗?现在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做事了。你放心,我们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的,我好你也好!”
他亲昵地胡说一通,如滔滔江水。
老朱讪讪然,一副不知道该拿长嘴同事们怎么办的表情。听刘正大这么说,他也紧张了,仿佛看到自己不小心也被拉上了网络。他不停地说:“小周你要谨慎行事,谨慎行事。万万不可大意,不可大意。一步走错步步皆错,步步皆错,万一无法挽回,又该怎么办怎么办?”
刘正大沉浸在一锤头挖出了大金矿的喜悦当中,完全听不到老朱在说什么。他抄起一把椅子,坐在我的旁边,凑在我的耳朵说:“今天晚上,我不走了,我就陪你到天亮。你来告诉我,你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一个字也不许落哦!”
凭什么啊?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拿别人的隐私当做理所当然,真是令人奇怪。
我讽刺他说:“你找到我,一定费老大劲了吧?”
“是呀是呀,我这两天一直在找你,根本就没有歇息的时候。傍晚打通你的电话,我就猜到你是回江中了。我立马就飞奔你的住所——”
“你连我住所都打听到了?”我气炸肝肺。
“是啊,我容易嘛你说。结果到了那里,才知道你已经和女朋友走了。几个小记者正在采访你的邻居——”
“采访我的邻居?他们凭什么啊他们,邻居们都说什么了?”
“我就凑过去听。当然有人说啦,听说你和女友还没结婚,立刻就有老太太声讨哪,说你们同居可不是一天两天啦,大家都以为是两口子了。说小区这么大,还没发现什么道德败坏的人哪。等着吧,你回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还说,你们很少跟人打招呼,总是独来独往的。女朋友年轻,也比较显摆,停车常一车占俩车位。还有人揭发,说你家垃圾在楼道放两三天才提到楼下去,不讲公德。”
刘正大汇报得那个详细哟,老朱不由听得津津有味,谨慎小心的话也不说了。突然扭头,发现有人在门口张望,热心招呼此人进来坐:“来来来,安大夫,好久没见了。张主任身体可好?什么时候可以上班了?”
猜出来了吧,是安接生,当然是安接生。
我跟她逗:“来看难兄难弟了?”
她说:“那是,我想你一定不好受。这个王皓雯,真不是个东西,拖累多少人!”
又义愤填膺地说:“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总得帮人收拾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说来奇怪,听刘正大、安接生,还有老朱这么说一说,我突然觉得这事也并没有多么可怕了。而且越想越可笑,我不仅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可以应付得了,而且突然明白了熙娴的那种心理。荒唐之事,就得抱荒唐的心理来对待。
跟荒唐之事较真儿,那还不自己难过啊?
这么一想,我立刻就觉得轻松了好多。用《红楼梦》里的话说,完全可以真亦假来假亦真嘛。
我说:“对了,她可说了,张主任当初是挺照顾她的。”
安接生脸色突变,让我看得好笑。刘正大和老朱则立刻嗅到了什么,满眼满脸的期待。我慢悠悠地说:“王皓雯说,她和张主任怎样,安医生应该比谁都清楚。是不是啊,安大夫?”
安接生这个窘啊,多少有些恼羞成怒:“王皓雯这个妖精,一日三变,谁能看出她的真相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你这么说,是不是想激起你的什么忌妒啊?”
这老太婆,还真有一套,够能转移目标的。
我不由哈哈大笑,一边站起来倒水,一边说:“关我什么事啊,我有什么好忌妒的。只要你不忌妒,就什么都好说。”
刘正大主持正义,不许我这么没边没迹。“王皓雯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她对未来有什么样的打算?这些你总该知道吧?”
我说:“我当然知道,可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们?”
“我们都是她的朋友啊,关心她不是很正常吗?”
“她说了,除了我,她没有任何朋友。在这个阶段,越是关心她的私事的,就越是她的敌人。她就这么说的,让我千万别答理他们。”
我此话一出,空气顿时尴尬了。我想这可能是我摆脱这些人、这些事的唯一办法了。我必须得说清楚,只能说清楚,否则谁知道他们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又会纠缠出什么样更多更旧更无法接受的事来呢。
难不成我也像张齐一样,躲起来多少天不上班?他马上就可以退休了,退休后还可以开诊所。我呢?
或者像王皓雯一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她天不怕地不怕,至少口袋里不缺钱,即便不回江中,也无生活之忧。我可以吗?
不,我才不要去辩解、去解释、去散布传闻呢!那样只能使事态扩大化。看吧,这才一会儿时间,网上居然已经有了新的消息。
“探望王皓雯的神秘男友出现在江中。”
“已证实中年男人的确是去看望王皓雯。”
“此名中年男人,自爆是王皓雯的初恋男友。”
“据此人说,王皓雯的权色交易很可能都是真的。”
……
至此,我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这消息,肯定是我掐着脖子搡出门的那个小记者发的。看吧,很快地这么点零碎资料,就将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了。
身边几个人,紧紧围拢在我四周,一边问我情况是否属实,一边让我再找点新的消息。
我说我不管了,这世道太可怕了,不把人逼进死胡同,绝不善罢甘休呀。
正在发牢骚,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不敢接,让老朱替我接,要他问清是谁。老朱手捂话筒,冲我做严肃状:“你母亲!”
果真是母亲,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紧张和气愤。“到底是怎么回事?手机也不开,家里也不待,熙娴还换了地方住!出这么大事,你至少应该给父母通报一声,对不对?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母亲生气起来,是非常义正词严,得理不饶人的。而且她一直比较会上纲上线,这不,她先不问我目前的状况是否难挨,首先会想到我这是在给他们二老添麻烦,一个棍子,就打到了我不孝顺的屁股上!
我说还没来得及,刚回来。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记者都找到家里来了,你爸的心脏病都犯了。你说你这个人,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让父母这么不省心呢!你是嫌我们不够丢人吗?我们还怎么跟周围的朋友、老同事见面呢,你倒好,一声不吭,也不做个解释,让我们陪着你受罪。你必须赶紧给我回来,记者的事,你来负责说明!你已经成年了,我们没有这个义务再帮你擦屁股了!”
虽然老太太的表现有点自私,只想着自己,但我早已习惯了不是?
我赔着小心,赶紧道歉,我说:“妈,你千万要记住,有人问,就说什么也不知道,千万啥都别讲。”
“为什么不能讲?我当然要讲。这事,是王皓雯引起的,她曾经跟你谈过恋爱,以前我就不觉得她是个好人,果真,事实证明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次又将你牵连下水,让你帮她背负黑锅!这样的冤屈,我当然要诉!我还要将王皓雯的从前,也讲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再一次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我能想象出来,母亲一旦开口,将会怎样滔滔不绝。她和安接生的程度,是可以有得一比的。
当她们渴望证明一件事是对的,或是证明一个人是错的时,就会失去看问题应该具有的两面性。她们会毫不犹豫地,组织各种材料,来成全自己的观点。她们会将家常谈话,整成一篇社论,或是一次批判会。观点确凿、事例突出,人性的生活的那一部分,将被统统湮没,所有的故事,只能服务于她的观点本身,以此证明,她从来也没有看错过人!
果真,母亲对记者是这样说的:
“很多年前,她跟周芥平谈过恋爱。那时,她还是个农村出来的小丫头,在偌大的江中,既没有生存能力,也没有亲人朋友。她抓住老实本分的周芥平,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心希望借助着我们的力量,帮她找一份好工作,从此能长期留在江中。她的这些想法,当然被我们识破了,我从见她第一面起,对她就没有什么好印象。眼睛太灵活,待人处事,在她那个年龄来说,也显得太老练和圆滑了。我是坚决不同意的,我们家周芥平,是个本分孩子,他怎么能和这样的女孩子交往呢?可以说,周芥平是王皓雯出道以来,第一个想利用的男人,但在我们的反对下,她的阴谋失败了。
“她贪图小便宜,非常爱财。来我家里不多的几次,能拿的东西都会拿走。那时我就很不喜欢她这一点,走向社会后,贪小便宜的人,总会有栽跟头的那一天的。现在,不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吗?不肯踏实地从一点一滴做起,自作聪明,必然会目光短浅,贪小利而失大局。
“做女人难,做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就更难,做一个非常有野心的女人,则难上加难。王皓雯是不自量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不知道母亲对王皓雯的此番深仇大恨,究竟从何而来。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而且她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她居然能这么生气地说起她,让我很是莫名。到后来,熙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记者找上门来挖隐私,等于她被王皓雯冒犯了,当然是满腔仇恨啊。”
这样一说,我总算明白了。
人都有迁怒于人的那一面,那是给自己解脱的最好借口。或者至少转嫁矛盾,可以逃避自己无力面对的事情。
安接生恨王皓雯,是为了躲避她和张齐之间的问题。
我母亲恨王皓雯,则是对我这些年婚姻不顺的一次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