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舞会结束后,王皓雯就像一粒种子,在我的心里发了芽。
我开始琢磨着怎么给这棵幼苗浇浇水,除除草。这之前我没有一点点恋爱的经验,只是会蒙着头想象一下和女孩儿怎么说话,怎么亲吻。但事到临头,才发现那些想象,一点意义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真的会喜欢上王皓雯这样的女孩子?她没有一点点符合我对女友的想象。我希望的她,是矜持、高傲、漂亮、出众的、学历高、家世好,就像一个公主似的。但王皓雯,明摆着,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山药蛋派的。
但我就是开始想她了,每次想到她,心里都特别高兴,老是想哈哈大笑。想她大摇大摆地带我去看尸体,我吓得要跑,她拦腰将我抱住。
这丫头,劲还挺大的!又想我去诊所看她,她一哆嗦,差点把针掉到了地上。她说她想我了,这话是真的吧?
对,我就拿这句话当借口,再去找她一回!
可是,摇摇晃晃坐了十几站路,到了她的诊所门口,脚却怎么也迈不进去了。我站在马路对面,藏在一棵树后面,偷偷向玻璃那边张望。玻璃窗反光,什么也看不清,偶尔有个穿白大褂的,在里面一晃,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她。
我的样子偷偷摸摸、怪里怪气,路过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只好买了瓶饮料,一边喝,一边在马路边走来走去,仿佛偷看也需要道具。
正在左右为难,琢磨怎么进去跟她说话才能显得更自然,就见诊所的小门呼啦一下,拉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大褂,风风火火地,连来往的车都顾不上看,直接就过了马路。
我大惊,不是王皓雯,还会是谁?
躲明显是来不及了,可慌乱之中,我还是学习鸵鸟,赶紧将头藏在树干后面。正在惊慌,脖领子已经被揪住了,王皓雯对着我耳朵大喊:“好啊你小子,会偷窥啦!”
我连忙求饶,又辩解:“不是不是,谁偷窥你啦。”
“那你偷窥谁?莫非是张医生?好咧,那你等着,我去叫张医生来!”
她说的张医生,就是带我看人流的中年妇女。
我当然不能承认,见她一扭身,竟冲诊所的玻璃打起了手势,我立马吓了个半死,赶紧攥住她的手。她向上举,我也跟着向上举,我们的姿势,说不出的可笑,就像跳舞。她终于忍不住了,后退一步,哈哈大笑,弯下了腰,眼泪都笑了出来。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段日子的快乐,王皓雯像个精灵,常常逗得我乐不可支,又洋相百出。我们就像两个小孩子,乐在其中,又沉迷难拔。
恋爱的开始阶段,可能都是这样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的声音开始和她的微笑一样,让我念念不忘了,一直到有一天,我开始想念她的味道,她不说话时,也有的那种气味。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但最快乐、最朴实、最自然的那个阶段,也突然的随着爱情的到来,就消失了。好像爱情注定就得是悠远、深刻的,为了在我们的心里留下痕迹,注定还要有那么一些疼痛。
幸福的爱情,都是相似的,不幸的爱情各有各的不幸。
快乐的日子,总是不能长久。而年轻时的我们,又有谁甘愿平淡平凡甚或卑微呢?
最初的不快,来自王皓雯的工作。她如果留在江中,就注定只能做打工妹,在不同的私人诊所里,做临时的护士。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医学院毕业的学生,如果家里没有够硬的关系,都已经没法留在市里的医院了,何况她学护士的。当她开始跟我讨论工作的事,想留在江中的事,或是想跟我有更长更远的未来的事情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爱情面临难题了。
爱情难题,很多时候,就像侵入人体的病毒,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就会扩展、会延伸、会带来致命的那一击。但你会晓得,你的心情,开始感冒,开始伤风,开始不舒服了。这不是喝点开水吃点药片就能解决的问题,它长久地占据着你的心灵,在和风细雨、阳光明媚的时候,也会突然让你打一个喷嚏。
恋爱半年后,我时不时地会想到我和王皓雯的将来,现在我知道,我想得太早了,这样的事,应该等到结婚前再去考虑。但那时我以为,不想这些,就对不起她。
女人常常会觉得在恋爱中会有委屈,殊不知男人也有其沉重的一面,从两人一确立了恋爱关系,男人就背负上了责任的重担。他的爱情,不单单只是爱情,还有想要让对方幸福的责任。
字面上的爱情,迷人美丽,生活中的爱情,却往往只是抽打人心灵的长鞭。它冷酷、丑陋、无情,若不幸被它打中了,就逃不掉痉挛、疼痛以及随之而来的窒息。
王皓雯的未来,我自然没有能力去帮助。我的父母,连我的忙都帮不上,何况她呢?但我还是不死心,我想无论怎样,如果他们喜欢上她的话,那看在儿子的份儿上,他们总会帮她想想办法的吧。
对王皓雯说出带她去见我的父母,是一件确实难以启齿的话,不仅对她,对我的父母,我也觉得很难说出来。
可能潜意识里,我是个并不那么情愿长大的男人吧,总希望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能像中学生似的,干干净净,简简单单。
一扯到家庭,立刻婆婆妈妈,乱七八糟。所以,虽然王皓雯在我的耳边说了好多次,我脑子里也想了好几回,可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出来。
直到有个周末,我母亲忍不住,主动问起了我。
以前没有王皓雯时,我每周五的晚上,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家。甚至每周课少的时候,也会溜回家里去。但现在却很少回了,有时候一两周都不回家一次,零花钱却越要越多了。母亲怕是猜到了什么,她特别留心观察我对镜梳头,或是换衣服什么的,她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仿佛看穿了一切似的。我浑身痒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是有女朋友了吧?”她追着我问,“是你同学?长得好看吗?家是哪里的?”
我说:“挺漂亮的,家不在江中。”
“是你的同学?”
“不是。”
“学什么的?”
“也是学医的。”
“家在哪里?”
“阳和的。”
母亲问得这么艰难,已有些不快了。她以为我不愿意多说,岂不知我是有口难言。
“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她家在农村。”
“农村?农村女孩儿也好,至少能干对不对?”
我赶忙点头。我说:“她是学护士的。”
母亲不说话了,她可能已经开始后悔问我这些事情了。她心里一定在想,我和这样的女孩子谈恋爱,最多也只能算是恋爱。既然有她不满意的地方,那么不如什么也不多问,反正离结婚还早,何苦问这么仔细。
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不错呀,我儿子会谈恋爱了。要记住,要尊重爱护人家女孩子,懂我的意思吗?”
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事实是,我和王皓雯恋爱近两年,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亲吻和抚摸。并不是因为我怕母亲会不高兴,而是真心觉得,在一切能确定之前,我绝不能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
我的心里,对未来一样有着无数的不确定感,这也拘束了我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