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皓雯父母的村子,坐落在五仁最偏远的地方。那里常年干旱缺水,农民普遍都不富裕。王皓雯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10多年前就是了。20岁我们谈恋爱时,她就对我讲过这个地方,她说她从小的理想并不高,只要能走出那个地方,即便是去五仁,就够让乡亲们羡慕了。
王皓雯开着车,眉头依然紧皱。我问她父母是否都在,她并不回答,而是反问我:“他们会不会见到我,立刻就把我赶出去?”
我坐踏实,稳稳当当地安慰她:“不会的。但他们可能会问你一点什么,你是否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认为真是这样?”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特别想见见我娘。”
我想起了我离婚的那段时间,同样遭受了一段众叛亲离的日子。很长时间,总感觉世界上所有的人,不是在谴责我、就是在可怜我,但最后能走出来,却还是家人给予的力量。
这就是一个人,为什么需要家庭的原因吧?
当你走投无路,感觉被所有的人都抛弃的时候,只要家人还能支持你,你就一定会再走出困境的。
在我想来,王皓雯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力量。
于是我说:“你不能骗他们,你得把事情讲给他们,只要他们能谅解你了,你还用管别人怎么想你吗?”
“可他们,既不是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也不影响我的工作,我的收入,我的前途,为什么我非需要他们的理解呢?”
啊,这真是个难题。我开始相信世上的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我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逼问她:“网上讲你的事,是真的? ”
她不置可否,也不说话。
“还有,你丈夫比你大很多?”
“那又怎样?”她气势汹汹地冲我逼过来。
我赶紧举手投降,连连求饶。我说:“好了好了我住嘴。现在我们去你家里,你去看看你的父母哥哥弟弟就行了。”
“不需要他们原谅了?不需要一进门就跪在二老的面前,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娘,爹,我错了,求你们打我吧?”
“不需要。”
“那我需要做什么?”
“你进门,就说,我饿了,娘,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哈,没问题。”
一路上,她虎着个脸,不跟我说话。我断定是我刚才那两句追问,惹恼了她。可是我心里也在暗自吃惊,这个王皓雯,如果真的是传说中的那样,会不会也太厉害了。如此能利用男人的一个女人,难道还真需要我帮她渡过难关吗?
难道她也在利用我?
不,我有什么好利用的?没权没钱又没色,我的利用价值,在哪里呢?
也许,她真的只是感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正如她自己所说,她非得考虑是否需要转身的时候了。
一路上,风景很单调,经过一个个村庄,看见有漂亮的新房,我忍不住问她:“你家的房子漂亮不?”
“你说呢,”她鼻子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我突然想起她丈夫是干什么的了。但她是不是也太敏感了?
我问她:“你生我的气了?”
“是的。”王皓雯这点特别好,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时,一般都会很直率地对我说出她的感受。
“你根本就是对我的私生活充满好奇,你说说看,你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打听我更多的隐私。”
既然她这么直率,我也就不客气了:“打听更多的隐私,也是为了更好地帮你。”
“那你管我家房子怎样?”
“我只是看见有房子,顺嘴问问你。”
“那我告诉你,我家房子不好,一点也不好。我父母,对我的婚事,厌烦透了,他们才不会要他来帮他们盖房子呢。不仅如此,这么些年,我给他们的钱,他们也都不用。都是你,非要我回家去看他们,他们烦我着呢,我出了这事,他们可能更高兴了。等你去了就知道了,你还以为你自己有多大本事!”
她这副态度,可真是不咋的。我逗她:“你好像还挺替我幸灾乐祸的,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难受了?”
“滚一边去。”她骂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说:“女人说我恨你的话外音应该就是我爱你吧。”
她笑了,把我这边的车窗突然放了下来。“吹死你个臭贫嘴的。”
终于,王皓雯将车开进了一条曲里拐弯的土道,绕过几幢带大院子的房子后,将车停进了一个简单干净的小院里。房子果然不够气派,墙还是老式的砖墙,并没有贴上瓷砖。但方正整洁,窗明几净小院里还搭着个太阳灶。
正房厚厚的布门帘一挑,跑出来个中年妇女,王皓雯嘴一张,刚叫了一声嫂子,那女人竟倒吸一口凉气,又进屋了。
我和王皓雯就站在当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皓雯不看我,黑着个脸,眼睛瞪着门帘。门帘却纹丝不动。
她用当地的方言,喊了起来:“爹,娘,你们不出来,我可就走了,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门边的窗户玻璃上,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脸,头发包在棕色的头巾里,一脸皱纹,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水。她冲王皓雯说着什么,可隔着玻璃,并不能听得清楚。
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做点什么。
跟着王皓雯回家,她的意思不就是希望我能帮她解围吗?
我上前一步,将门帘掀开,自己走了进去。进门一张大炕,那老太太,正是坐在炕上,冲着窗户玻璃看王皓雯呢。炕上角落里,还坐着个老头,一看就身体不好,委靡不振的。刚才出来又进去的中年妇女,靠在中堂下的桌子边,手里掰着半个馒头,见到我进门,就冲老太太喊:“来人了来人了。”
“你是谁?”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质问我。
“我是您闺女的朋友。”我说着,将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桌上,幸好路上,临时买了点东西,这阵才显得比较顺手了,“我们来看看您和大叔。”
老太太虽然心里在闹别扭,但人还是个朴实人,她不好意思继续坐在炕上了,冲王皓雯的嫂子说:“招呼客人坐下,倒杯茶。”
我跑出门,将王皓雯一把拉进了门。当着我的面,王皓雯的家人并不好意思对她开炮。王皓雯问她母亲:“爹的病好点没?”
我转过头,发现老头面无表情,仿佛世界和他全无关系。我意识到他可能患了老年痴呆症。老太太瞥了老头一眼,眼睛并不看王皓雯,而是对着我说:“疯疯傻傻的,哪里能说好就好。”
我说:“还有其他病吗?”
“肾不好。”老太太说。
王皓雯的嫂子端上了一杯热茶,放在我的手边,我顺势推到王皓雯那里。我冲她说:“给我来杯白开水。”
她瞪瞪我,转身又倒新的一杯。
这个家里,看上去真的并不富裕。像样的家具几乎没有。最气派的应该就是那个大铁皮炉子,还有一台电视机,放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柜子上面。地上铺的,不是瓷砖,还是土砖,这在农村已经不多见了。
王皓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意识到自己带来了凝重的气氛,但又不知道怎样和家人解释。她的母亲和嫂子,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说:“大娘,嫂子,我们走了一路,饿了,有饭吃吗?”
老太太支派着嫂子去厨房做饭。她一走,老太太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刚才的强硬劲一扫而光,一把攥住王皓雯的手,说:“你跑哪里去了,咋做下了这么些丑事呢。”
王皓雯也红了眼圈,她伏在母亲肩头哭了起来。
我悄悄走了出去,进了厨房。
王皓雯的嫂子正贴在伙房的墙上偷听正房的动静,见我进去,尴尬地赶紧转身,拿着盆,去面缸里舀面。问我:“吃得惯面吧?”
我点点头。顺手搬个小板凳坐在了炉子旁。我问嫂子:“大哥呢?不在家?”
“去新疆了。”她说,“家里穷,没钱,只能靠他下苦力了。”
“王皓雯不是常给家里钱吗?”
“她的钱老太太不让用。”嫂子一说起这个,脸上说不出的丰富表情。又问我,“你是她的什么人?男朋友?”
“就是朋友,好朋友。我们认识10多年了。”
“哦。”她说,但看我的眼神,还是有些怪,仿佛在说,别骗我,我什么都懂,“老太太说她的钱不干净,迟早是要还的。我们有这么个当官的妹子,没沾半点光,倒霉事却逃不脱。瞧那老太太,我都过门20年了,她还总拿我当外人呢,和闺女说的话,不跟我说。哼。”嫂子鼻子里出气,生婆婆的气。对小姑子出这事,显然又有点幸灾乐祸,“一周前就有人来跟我们说,皓雯出事了,被人用张网给捞了出来,说是和男人们睡在一起,是不是?”
王皓雯嫂子的这个说法,真是新鲜又别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说:“他们没有说是什么样的男人?”
“说都是当官的,皓雯靠着跟他们睡觉,才做到这个官位的。”
“老太太气坏了吧?”
“气得都不想活了,”嫂子说,“说了好几次,要去江中问皓雯的。可是家里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后来又听姑姑说,她跑到哪里躲起来了。这些事怕是真的了?”
“有些可能是真的,但也有很多是人们乱传乱说的。”
说到这里,我开始问起王皓雯嫂子村子里的一些事,多少人啊,多少地啊,出门打工的人多不多,她的孩子多大了,都在做什么。又问她,王皓雯的父亲,是否需要去城里看病。
“当然需要,”她冲我撇嘴,“可是你问问她,她愿意接老人家进城吗?”
“她会接他去看病的,”我说,“以前是太忙,这以后,她会的。”
等我再进正房,王皓雯嫂子已将饭做好了。王皓雯和母亲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看,彼此却都有了变化,气氛也不那么令人紧张了。
我和王皓雯守着炕桌,一人吃了一碗面。吃饭的时间,院子外开始人头晃动,有人在不停走动张望。
“叫他们进来,想吃了,就给碗面!”王皓雯突然大声说,不像赌气,倒好像恢复了底气,又有了从前的蛮横样。
“你吃你的,”老太太训斥她,“人家要看,是人家的自由。”
“在我家门上看什么看?他妈的……”话音未落,王皓雯已放下碗,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立马听见她在院子里脆生生地招呼人,“进来坐啊,吃了没有?我是办事,顺路过来看看。大家都好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不?”
我也走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就听见她婶子兄弟的叫个不停。又问年货办了没有,又问谁家孩子上学功课好不好。说着,转过身来,把我指给大伙看:“这是政府的周处长,跟我一起下乡搞调研。开车来的,这车在农村好走!”
她脸上带着笑,这笑容让她立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的腰板也挺直了,声音也洪亮了。眼神也和从前一样,泼辣骄傲的劲头又出来了。
我在心里暗暗惊叹,她就像枯萎的花朵,突然活了过来。这女人心气高,实在是高。她那不认输的劲头,真的令人佩服呢。
没有看到想看到的热闹,乡邻们多少有些悻悻然,说了些客套话,就都纷纷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