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十来岁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也就是那时，种下了小龙女情结吧。
只要是惹人怜爱的、让人难以忘怀的，或是聪明伶俐的女人，全都是没有生育过的。
即便有了男朋友，或者即便她们结了婚，也不能有孩子。
黄蓉那么刁钻古怪，一有了孩子，立刻婆婆妈妈，灰头土脸。不客气地说一句，梅超风之所以那么大年龄还能武功高强，技压群芳，不也是因为没有生过孩子吗？
李享没有看过《红楼梦》，她嫌弃贾宝玉娘娘腔，她却不知，贾宝玉也曾说过，女儿家赏心悦目，生了孩子，变成婆子，立刻污浊逼人。
这和她的想法，很有的一比啊。
她的潜意识里，是不赞同女人生育的，觉得只要不生孩子，就能一直保持女孩儿的美感。即便三十大几，依然可以享有大姑娘家家的轻松心态。
生了孩子有什么好处呢？文艺作品里，也有当母亲的妇女，可她们的下场呢，不是淹没于众人，就是死路一条：
安娜·卡列尼娜！
包法利夫人！
平时她最听不得的，就是堂客腔，张口闭口柴米油盐，或者就是孩子吃饭好不好，认字多不多。
她从不跟女同事们说这些，她觉得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的生活字典里，比较多的字眼是：旅游、看演出、小说、网友、美容、购物、时装、去香港……
尿布、鱼肝油、奶粉、童装、屎的颜色……这些，没有，统统没有。
打心眼里，她不仅拿自己当小龙女，也希望所有的男人都拿她当冰清玉洁的小龙女来疼。
生了孩子的女人，难免邋遢、庸俗、苦大仇深，从此以后，人们见到她就会说，宝宝妈妈这样了，贝贝妈妈那样了，而再也不是李享怎样怎样了。
能拖一天不生，当然就要拖一天。只要没有孩子，她就能恣意简单，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她的人生，就还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
她有错吗？当然没有。这个时代，这样想法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
这么说吧，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和那些不想结婚的男人，是一样的。
当男人们意识到，婚姻是一绊脚石时，他们也会找出无数的电影形象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动作片里的英雄，都是不结婚的。邦德即便偶然结了那么一次，也在电影结尾时，被他用枪打死了。
蝙蝠侠，超人，星球大战，黑客帝国，无敌金刚……
哪个英武刚猛的男主角是已婚的？
更别提有孩子了！
李享这几年，一直带高中文科班的历史。之所以会到中学教书，图的就是寒暑假，她对这份职业，并没有太大的爱好。热情不高，对学生的态度自然也不够亲切。她的教书理念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毕业期满，分道扬镳。
她还曾做过一件在学生中广为流传的糟糕事儿：
高二的女生，早恋已很正常。李享平时不做班主任，无须整日唠叨此事。而且她的态度，比起其他老师来，自然要超脱许多。她不反对，甚至看见外表相配的男孩儿女孩儿，还会啧啧赞一番。
但就这么一个貌似开明的女教师，却让很多女孩子寒心了一回。
还是三年前，正是上午三四节课，有一个班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说是一个女生昏倒了。去医院，需要有一个女老师陪伴。李享当时正巧没有课，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和政工处的另一个年轻男老师，一起将这女生扶上了出租车，女孩子看上去面无人色，汗如雨下，到了医院后，他们一边送她去急诊，一边给家长打电话。可是，就在家长赶来的路途中，李享却溜了！
这是多么不负责的一个做法啊。
事后李享说，那女孩是怀孕了，自己吃了流产的药，效果却不够好。男老师在外面交费，医生非要拉着她一起进手术室，做人工流产。说孩子未成年，家长又不在，必须要有人负责。
可她一进去，看见那个场景，整个人就感觉不行了，两腿发软，心跳如鼓，眼前一片漆黑。她说她当时要是不走，肯定会被立即送去抢救的。
女生的家长和同去的男教师，都为这事，特别对她不满。
他们希望的是，身为女教师的她，可以在女孩子做手术最痛苦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停地安抚她，给她以希望和鼓励，而不是一走了之。这让那个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的女生心里怎么想呢，老师不要她了，对家长又不敢明说，绝望之中，谁能想到她会做出什么样的过激事呢？
挨了批，又主动上门去跟那个女孩子和其家长道了歉。虽然女生很快就转学走了，可她的那次做法，却在学生中流传开来。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十五六岁的孩子，批评起老师来，哪里会客气。
女生说她太矫情，男生则直接说：“老处女。”
在他们眼里，结婚那么多年，不生孩子，还佯装天真，可不就是老处女吗？
这些话，李享并不知道，但她能感觉到，学生看她的眼神，是和看那些有孩子的女教师不同的。他们一方面不会在她跟前太调皮，但另一方面，也对她敬而远之。
而且，从那以后，李享见了早恋的女学生，就多多少少都有些心虚。
她一想到她们竟然很可能会怀孕，就不寒而栗。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比她更老练，更通晓人世似的。望着她们的眼睛，她会想，她们将会有怎样的人生，会不会有一天，年纪轻轻，就手里抱孩子，来看她？
但另一方面，李享这种三十多岁，仍拿自己当女孩儿，而不是女人的心态，也让她赢得了不少学生的好感。她不唆，至少没有一般女老师絮絮叨叨的劲，而且，她会玩，玩过的地方也特别多，讲到名胜古迹，就会拿旧照片，来给大家放幻灯片看。还有不少国外的哪，欧洲、巴厘岛、新加坡……跟课本没大关系的，说到兴起，也会拿给学生看。
还有，她穿的衣服很讲究，现在的小孩子，特别认老师的这个。
谁会打扮，谁不会打扮，常常是他们私下交流的重要话题。李享家务经济负担都很轻，潘勇搞工程，钱来得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平时她穿的衣服，就明显比其他同龄女老师档次要高，而且，她没生过孩子，身材保持得好，穿什么，也都显得年轻啊。
有些女学生，就会当面夸她。
学校有个学生论坛，还有人发帖，让大家评评看，李享老师是不是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
所有的这些，是不是也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李享不愿生育的念头？
但这一切，在新学期开学后，就都不一样了。
因为怀孕，自然而然地李享没有以前那么意气风发，或者是风光无限了，她那多少有点小心翼翼的步态，让学生们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突然有一天，一个女孩子对李享说：“老师，我觉得你最近很温柔呢。”
李享好吃惊，赶紧摸摸脸，“有吗？”
学生说：“有啊，你看东西的时候，眼睛会停留的时间比较长。”
这样的说法，让李享感到很惊奇。当然这也说明了一种孩子气的观察方法，也许她说得没错，荷尔蒙或是雌性激素的增加，让她和以前，是有不同了。
她常会想自己怀孕这事，有时正在上课，也会突然想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自信心，在发生着一些改变。当想到肚子会变大，脸上长出黄褐斑来，她就像是一个瘪了气的轮胎，很快就土崩瓦解，垮了下来。
她会说：“等会儿，老师出去一下。”
她借口不舒服，需要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站在走廊上，她焦虑地想，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其实还是不怎么愿意怀孕的，尤其是不希望被人看见她越来越难看。
虽然下定了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来，但在满斯尘或是伊得面前，表现出的乐观心理，不过是不可一世的假象而已。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重得像一大团湿乎乎的冷面糊，但医生说，这很正常，开始的几个月，孕妇都有一个心理或生理的调适期。
好吧，她想很快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开始去商店，看那些漂亮的孕妇装，还有遮瑕笔，她可不能展现出一个邋遢糊涂的孕妇样来，即便大着肚子，她也得比别的孕妇看着光鲜精彩。
何况，老公不在身边，万一她胡乱穿件旧衣服，蹒跚来蹒跚去的，被学生们同情怎么办？
李享的小龙女情结，伊得不置可否。但她说，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她自信心不够，怕自己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搞砸了？难道不是自私的推托之词？
李享有对大学同学谈恋爱好多年了，突然有一天，女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这事告诉了男方，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承诺。
但男友显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对李享的女同学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结婚，生孩子就更不可想象了。
女同学问他：“那你还爱我吗？”
他说：“当然爱。”
女同学就说：“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要我们的孩子呢？”
他说：“这是两回事啊。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就结婚，就当父亲。”
女同学说：“那你就忍心看着我去做流产，把身体搞坏？”
他说：“这不是我的错。”
女同学说：“你自私！”
他说：“我只是说出我自己的想法而已，和自私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也不愿意考虑我的想法吗？”
她大哭了起来，认定男友是个靠不住的坏蛋，之前全怪她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他不体谅她，也不愿意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任。
这件事，曾经让李享和一干女同学无比气愤，她们打上门去，对那个男生口诛笔伐，而且发起了一场谁也不准理睬他的运动。伪君子、自私小人、流氓、坏蛋……
男方在众多压力下，妥协了。
不仅一毕业就和女同学早早结了婚，而且婚后立刻就有了孩子。现在他们的小孩，已经要进入反叛的青春期了。有时他们偶然见面，看着男人微秃的脑袋，李享会想：“他不会后悔吧？”
为什么男人不想要孩子的时候，就很容易受到社会的谴责？
但女人，似乎没有这个负担。女人的负担，只是她自己，她失去信心，怕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李享这段时间，想了很多问题，她为什么会对生育一事这么斤斤计较？她为什么缺乏母爱？她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失去美丽？她为什么不愿意为一个小生命付出自己的所有？
有时候，她也想，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孩子，取什么名字好，力，平，书，正……如果是女孩，又叫什么好，微、舟、蔷、妮……
可是很快，她就失去了耐心，并且觉得这么做充满了荒诞之感。
她还不想让自己对这个孩子积聚起什么感情来，生怕自己会无力自拔。
这是不是有点太像满斯尘了？
满斯尘对她不就是这样吗？怕自己付出得太多，却得不到想要的报答，才总是对她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从小到大，可没少为这样的待遇而受到过伤害。
她开始体谅那个男生当年的想法，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谈不上自私自利，他只是因为没有准备好而已。
就像她，还没有准备好付出满腔的热情，给那个未出生，甚至未成形的小生命。
虽然她对自己或别人都很容易原谅，但对满斯尘，却不这么想，她还是觉得在对待她的问题上，有点自私。
“等孩子生下来，我绝对不会那样对待他的，我肯定会对他好。”
可是怎么才叫好，她又说不上来。没有耐心算是好吗，连给孩子想想名字，都觉得会心烦，或是担心他会让她变得丑陋，这能算是好吗？
小孩子总是弱者，爱孩子的人，大概打心眼儿里，是同情弱者的。
李享很多年前就发现自己骨子里有那么一些不地道的东西，她不喜欢软弱的人，也不喜欢处于劣势的人。
朋友中，如果谁倒了霉，或是生了大病，她并不会像一些人那样，去给予对方以温暖的关怀和真心的抚慰。她会借口自己无力帮忙，而躲得远远的。
那些人会给她带来强烈的不安，她忍不住会想到，也许自己会受牵连。
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耐心，关心小孩子在说些什么，或想些什么。
同样的，她还受不了亲人犯低级错误，尤其无法忍受潘勇展示出自己的懦弱。有一次，他俩出去吃饭，紧挨的一桌有人抽烟，李享有轻度的鼻炎，她希望潘勇能主动要求对方将烟掐掉，潘勇却说：“这是公共场所，要不我们换张桌子？”
李享老大不痛快，她认定潘勇是因为对方长得人高马大而不敢开口。她忍不住狠狠地咒了他两句。他们闹得不欢而散。
李享是个讲究实际的人，确实她就是瞧不起弱者，她恨不得孩子一夜就长大，而且能考上名牌大学，并且拥有一份好职业。
她对强者，或是表面活得光鲜体面的人，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这样的做派，算不算是势利小人呢？
当她和潘勇一起散步，或是去朋友家做客时，遇到小孩子，潘勇总是能用很亲热或是随意的态度，让孩子很快就不怕他了。他能不大费力地，就听出小孩子不明所以的嘟囔背后要表达的真实含义，但李享却不行。
她以前认为自己属于那种和小孩子没有缘分的人，现在则意识到，是自己缺乏耐心，最主要的，还是缺乏自信。
她是那种信奉要把幸福牢牢握在自己手里的人，绝对不能拱手交给别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因为爱一个人，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欠债，把自己交给对方任凭处置。
所以她才会总有一种提防的心理。担心孩子的出生，打乱她的生活。
生怕自己做不好的另一种说法，其实是生怕会失去自我。
因为自卑，所以胆怯。
想了这么多以后，她终于轻松了很多。她需要的就是鼓劲，她得把自己的信心化成源源不断的空气，皮球稍微一瘪，就赶紧吹点气进去。
我能做好，我会爱这个孩子，即便生了孩子，我也可以做到一如既往地漂亮得体……既然已经既成事实了，她也就决定放弃做老不死的小龙女的想法了。
她对朋友们换了一种说辞，她说她终于开始思考未来、思考人生了。
我的将来，潘勇的将来，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吧，恭喜我吧，我、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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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秋天来了
老公，我开学了，秋高气爽，非常舒适。我在想你一定很怀念北半球的秋天吧。
学校里一切照旧，我自己的心里，渐渐在发生着一些变化，我已经开始接受要生孩子这个事实了。虽然想明白这一切，让我感觉自己似乎变得年龄大了一些，但这就是生活吧，人总是要变老的，不是为这事，就是为那事。
你说呢？
我一方面担心，我变得难看，衰老以后，你是否还会爱我，另一方面，我也会庆幸，幸好这个过程你不在我身边，否则你看见我肚子一天天变大，模样一天天变丑，一定会感慨万分吧。
还有，别让你妈妈来好吗？
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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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RE：秋天来了
最最亲爱的老婆，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那样的话吗，怀孕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她身上透露出的母性和圣洁的光芒，是无人能比的。
我简直形容不出我内心的懊恼，不能在你怀孕的时候看到你点点滴滴的变化，这将是人生一个多么大的遗憾啊。
我一直爱你，你生了我们的孩子，只会让我更加爱你。根本不要怀疑这一切，只要心里想着我，好好怀着宝贝，就行了。
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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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RE：秋天来了
老婆，我妈的票已经买好了。她是个好人，话不多，也许脾气有点犟，但没有关系，她会像疼女儿一样地疼你的。
她生活上很有一套，每顿饭，都会做得很认真。
这点你放心好了。
她不会太干涉你的，你只要别跟她闹别扭，就一切没事。
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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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害怕
快点告诉她，让她把票退了吧。找个借口，就说我正好要出差，不能接待她，让她迟点来都行。你不说，我可打电话说了啊。
我自由散漫习惯了，会惹她老人家生气的呀。我还依稀记得当年见到她时，她是多么的意志坚定、寡言少语。
说真的，我有点怕她，我很担心她不喜欢我。而且我大着肚子，还要讨好她，这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你就不怕你老婆的心里会留下阴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