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良
17534700000024

第24章 黎明枪声

黎明,枪声响了!

大青山派出所周所长被打死,子弹准准地打穿胃部,他躺倒在他自己设立的牢房前,眼镜摔出老远……

浪浪大队党支部书记陈老栓被打死。这一夜他没做好梦,梦见皮大豁搓绳,梦见打雷。天蒙蒙亮他起来挑水,正撞见端枪奔来的天良。他刚想说什么,一颗子弹就飞进他嘴里,在脑后穿了个窟窿。他临死也没闲着,肩上压着一担水……

公社党委书记得以幸免。天良找不到他。天良做梦也没想到,邹书记在办公室里睡觉并非全为整人。半夜,他常常到水仙花家去。这个秘密有着悠久的历史,却没有人知道。危险降临的时刻,他正躺在水仙花热烘烘的被窝里,睡得非常安逸。水仙花曾帮过许多忙,比如他瘸儿子的婚事等等,但数这一次功劳最大!

天良提着枪,在大青山里狂奔。他的背心给树枝钩断一根带子,右肩右胸袒露着。他拣没路的地方跑,荒草中杂生着棘子,在他脸上、臂上、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头发蓬乱,眼睛翻白,口喷白沫,完全变成了疯子!葛藤、乱石时时将他绊倒,但他打一个滚,迅速地跳起,带着一身草叶黄土继续飞奔!

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枪声一响。他脑子里就升起一团白雾。世界在他眼中一片白茫茫。没有地方去。他只是本能地往山上跑,往林子里钻。

末日来到了,他惶惶如一只野兽。

太阳刚刚升起,草叶上的白霜闪闪烁烁。大青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仿佛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山凹里阴暗潮湿,落叶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忽然间有一束阳光穿过雾隙,将山凹照亮,光束落地处便出现小小的一圈彩虹。山间总是那样静谧,咳嗽一声也会引出嗡嗡的回音。于是,沉寂中产生幻觉,朦朦胧胧地总感到山的深处藏着什么东西。

太阳灿烂了一小阵,便刮起风来。天空弥漫开一种云彩,白的,极浓密,仿佛雾升上了天空。虽还能见到太阳,但只是模模糊糊的一轮,变得很大,却极虚弱,光也失去了神气,惨淡惨淡。白云、白雾、白光融为一体,大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昏昏沉沉地睡去吧!天良蜷缩在一块巨岩下边,疯狂拆散了他的骨架。他梦见一只狐狸,盘腿打坐在残断的墓碑上,朝他指指点点。忽而,狐狸变成个老婆婆,银丝根根竖起,厉声叫喊:“你手上有血!你手上有血!”天良从岩石下探出头来,看见老婆婆端坐在岩石顶上。他心头一阵惊诧,老婆婆却又变成狐狸。

一只漂亮的狐狸!浑身的毛火红火红,眉间有一道黑杠,蓬松粗大的尾巴盘在前爪,两只耳朵尖尖地直立。它居高临下地瞅着天良,狗一般的威风,细眯的眼睛竟有几分象莫大叔,透露出玄奥而又严峻的神情!

天良看见了命运。他忍耐,他挣扎,他反抗,但始终不能摆脱它。现在一切结束了,它又在他的眼前显现。天良从巨岩下钻出来,挺挺地站立着。狐狸象个审判者,坐在高处凝视他

“都是你,都是你……”天良喃喃地道。

天良无法解释生活。他不知道是邹书记,是地委,还是这只狐狸使他落到今天的结局。“你永远无法知道!”狐狸瞅着他,俨然是莫大叔的化身。天良似乎悟到:这一切早安排好了。在他出生的时候,在他躺在篝火旁被蚊子咬的时候,在他知道反骨的故事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已经安排好了。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圈套。

愤愤不平。他仿佛遭到了暗算。他憎恨这只狐狸。天良以经过训练的动作,出其不意地举起枪,迅速射击!

狐狸轻捷地一跳,无声无息地落在草丛里。天良扑过去,它又向前一窜。天良看准它的身影,再开一轮!狐狸轻盈地跑起来,草棵子发出细碎的惑掌窸窣声。忽然,它转回脑袋,朝天良媚媚地一笑。天良低住了:那分明是流翠!天良奋力追去。狐狸与他嬉戏,灵巧的腰肢左一扭,右一扭,漂亮的尾巴挽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圆圈,间或又露出那张使人心神荡漾的笑脸……

天良多么渴望搂住她啊!可是她咯咯地笑着,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时而停下来挑逗他,时而又隐没在草丛里。天良追呵追呵,总也追不上。她那双轻巧的小脚躲过的地方,开出一丛丛映山红;她来来回回地跑。春天降临了,满山遍野绿草茵茵,红花绚烂……

蓦地,一切消失!那只狐狸地遁似地藏得无影无踪。天良站立在山寨的废墟里,四下一片风声。大块大块的黑石伏在荒草中,好象一群牛。黑石上长着那种死人眼睛似的石头花,苍白中透出青色,霉菌一般紧紧贴着石头。断墙鬼鬼祟祟地从灌木群里露出一截,仿佛妖怪藏不住它的尾巴。带刺的藤蔓歪歪扭扭地乱爬,见到什么抓什么,死纠活缠不肯松开。酸枣棵子顶着一粒粒艳红的果实,暗中却挺起尖硬的长针,随时预备刺人一下。

天良翻起了白眼球。他看太阳,眼珠隐藏在眼皮下,看见的只是一片暗红。浓厚、稠粘的暗红,象一滩淤积多年的血。血中有带丝的黑点游动,那是血的精魂。许多世代的血才凝结出一点精魂。夫良再也看不见太阳了,他眼睛融化在那滩暗红色的淤血中……

全公社的武装民兵集合起来。邹书记还在不断摇电话,往县武装部、往公安局、往当地驻军,到处讨救兵。他的手一直在颤抖,额上的汗珠怎么也擦不干净。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早就感到有危险,这种危险不象政治舞台上的周旋,不象一般群众的愤懑,而是直接的、致命的危险!那个从石头底下倔强昂起的脑袋,那双略微翻白的眼睛,常常浮现在邹书记脑海里。他不怕大青山公社任何一股政治势力,但是他怕脱离轨道的人。果然没看错。

“现在,剿匪!”邹书记强作镇静地下了命令。

百个民兵浩浩荡荡地开进大青山。本来,邹书记可以不要亲自出马的,但是他怕天良又偷偷摸摸地转回来,找他算帐。另外,他心底深处隐藏着一种仇恨,一种嗜血的渴望。天良的行为破坏了他的威望,因而他害怕中夹着狂怒!他让几个棒小伙围在他身边,自己配着一把手枪。走了一阵,她将手枪和一个民兵换了一支半自动步枪。再走一阵,他又把半自动步枪换成冲锋枪。

“剿匪!”他简短有力地鼓舞民兵。

进了大青山,民兵分散成许多小队,逐个山头逐条沟壑地搜查。

满山遍野是人,无数双大脚踩在干枯的落叶上,一丛丛蒿子被踩倒,一片片灌木被砍开。松林里响起“叭叭”的树枝折断声,不时有石头骨碌碌地滚下山坡。邹书记看着这场面很满意,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自信心也渐渐恢复了。

晌午,雾散尽,太阳也从白蒙蒙的云层中挣脱出来。秋天又显露出它飒爽明朗的原貌:枫树,黄栌,马尾松,红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灌木杂草呈褐色,厚厚地覆盖在地面上。山沟里两行一抱粗的柿树,枝头挂着黄澄澄的柿子,醒目而诱人。远山灰蒙蒙,仿佛凝固在天幕上的青黛。干燥的秋风犹如一把刷子,将坡坡岭岭刷得更加绚烂多彩……

“报告,北坡大青石下发现一包饼子!”

邹书记从民兵手里拿过毛巾包,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吩咐道:“仔细搜。”

包围圈渐渐缩到青龙嘴。那座残存的山寨就在青龙嘴侧一个山包上。几个手脚麻利的民兵爬上山包,探头探脑地朝山寨里看。忽然,一声枪响,民兵们仿佛同时中弹,手一扬,把武器扔出老选,叽哩咕噜地滚下山来。然后他们才齐声嚎叫:“来人呐!他就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邹书记奔过去。没有人受伤,但那几个小伙子吓得面如土色,牙齿得得地响着,说不出话。邹书记刚要询问情况,山寨里射来一颗子弹,贴着他耳边“嗖”地飞走。好险!邹书记这才想起天良打过仗,必定十分厉害,忙把肥胖的身子嵌到一条石缝里。

“吹号!吹号!”他伸出一条手臂,用力挥动。

刹那间嘹亮的军号响彻山谷。几百个民兵纷纷赶来,把青龙嘴围得水泄不通。邹书记不敢冒险,依然夹在石缝里,却逼着民兵往上冲。民兵到底是民兵,谁肯拿命开玩笑?他们便呐喊着,砰砰叭叭地冲山寨放枪,并不前进一步。

山寨里寂然无声。

邹书记急了,大声喊道:“共产党员站出来!”

民兵中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走过来。邹书记用那双凶厉的眼睛逼视他们。

“怕死?我他妈开除你们党籍!”邹书记咆哮道,“领头给我冲!”

他们无可奈何地离去。邹书记的身子被石缝夹得难受,蛹一样地扭动着,对旁边的人解释道:“你们看见吧?他专打我。不能叫他阴谋得逞!”

枪声大作,那几个共产党员开始冲锋。忽然间,后边有人喊:“下来!都下来——”他们以为是邹书记的声音,赶快退下山。

老羊倌莫大叔来了!他手里拿着赶羊鞭,气喘咻咻地跑到邹书记眼前。邹书记正要发作,旁边有人拉拉他。他猜想这老头有些来历,便忍住了。

“那小子疯了!疯了……上去要送死的,都是人命啊!不能冲,你不能让他们冲!”老羊倌急得浑身打颤,汗水把他那双细眯的小眼淹没了。

“是啊,他打过仗,有战斗经验,硬冲是很危险……”邹书记和蔼而忧愁地说。

“我去!我去他不敢打枪!”莫大叔胸有成竹地说,“他听我的,我去把他领下来,我让他投案……”

邹书记舒了一口气:“老人家,那就辛苦你啦!”

“你可千万别让人冲啊!”

邹书记点点头:“放心吧!”

老羊倌把鞭子别在裤腰上,转身离去。走几走,又回头叮嘱:“你可千万别让人冲啊……”

邹书记朝他挥挥手。

莫大叔放心了。他没往山包上走,却顺来路隐没在树丛里。他要绕到青龙嘴悬崖,从后面进山寨。悬崖石壁上有一条羊肠小道,从没人走过。

邹书记不清楚莫大叔的想法,不免起了疑心。他问刚才拉他的人:“这老头和天良是什么关系?”

那人是浪浪村的,知道底细:“天良从小跟他玩,待他象亲爹。”

不料邹书记更怀疑了:“他不会帮他逃走吧?”

“不会。这老羊倌是好人!”

邹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一个计划。他把民乒集中在正面山坡,一枪不发,慢慢地向上爬。等挪近山寨,便可知道莫大叔动静。若有意外情况,就一跃而起,擒获凶犯。

“这叫攻其不备,兵书上有。”他得意地暗想。

为了鼓舞士气,他终于从石缝里抽出身子,跟在民兵的后面爬。他没打过仗,却也从电影里学到些军事知识,专拣石块、凹地、树丛作隐蔽,间或一滚一跳,身子倒也灵活……

莫大叔抄小路来到青龙嘴,又贴着悬崖下的石壁慢慢往前挨。看得见山寨了,看得见伏在断墙后面的天良了。“孽障!要敢不听话,我就用鞭子抽他!”莫大叔心里想。脚下的路象栈道似的,嵌在石壁里,需用手抠住石缝,或抓牢石缝里冒出来的棘根、小油松,才能缓缓前行。莫大叔虽然上了年纪,手脚却比青年人灵便,只是别在腰里的鞭子有些碍事。他不肯扔掉鞭子。肠子一般细窄的小道长满了棘子,隔着裤子刺肉,还勾住老夹袄不肯放。“我就用鞭子抽他……”老羊倌嘟囔道。他轻轻一跳,落在一块大黑石上……

天良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他们爬上来了!邹书记就夹在人群里。天良用枪瞄他。可是刚瞄准,他就躲到石头后面去了。天良脑子昏昏沉沉,眼前老有一片雾。他已经不晓事理,只知道手中的枪和面前的仇人。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一定得干掉姓邹的猪!让他爬近些,再爬近些……天良紧张得几乎歇斯底里,但本能却使他象捕食的野兽一样沉着。

这时候,天良忽然听见身后有极细微的响动,头皮一乍,脑子里闪过一串概念:佯攻……迂回……愉袭……他反射似地一滚,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响声传来处开一枪!

骤然,眼前的雾散去。天良看见莫大叔倚着黑石慢慢地、慢慢地坐下,胸前的老夹袄漫开一片血印。天良呆了!枪从手中掉下,他痴痴地走到莫大叔跟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莫大叔定定地瞅着他,那目光充满怜悯和责备,似乎在说:“瞧你的眼呵,就象狼眼一样……”

刹那间,从远山的后面,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那么质朴,那么欢快,好象有人娶亲,好象过年,好象赶庙会……天良侧耳倾听,心立即象出生时那样纯洁。他会唱了。他真想唱!莫大叔你听着,你听着……

他要上前扶莫大叔。忽然,背后射来一排子弹。他摇晃了一下,慢慢地扑倒在莫大叔怀里……

哦,他看见了那堆篝火!莫大叔笑眯眯地将长棍插入火堆,轻轻一挑;蓦地,一团火焰腾空跃起,照亮了破庵前的空地!照亮了黑黢黢的丛林,照亮了漫漫的长夜。

一团火焰腾空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