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山东侧,有一条窄而深的山沟。夏天,沟底的石块上凝聚着水珠,人坐上去竟刺骨地阴冷。葛藤到处缠绕,连成大片,镰刀也难砍开。风吹过时,沟两边的石壁发出一种奇特的尖啸:咿咿——咕咕——”仿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沟里奔走哭嚎。若遇上阴雨天,满沟白雾浓得令人窒息,使你自己也不知身处何地;毛毛细雨成团地粘着你,似乎那不是水,而是某种可疑的浆液。
眼下这条山沟正发生一桩轰轰烈烈的壮举:公社战山河指挥部要在此地造一片小平原,工程极复杂。先从山上采出上好的青石,扛到沟里;再由石匠凿成方正的石料,砌出横跨山沟的石拱;然后蝼蚁般的民工用独轮小车或抬筐搬来泥土,铺在石拱上填平整条山沟。于是,一片人造平原出现在大青山里,原来的沟则被人们从大自然中抹去,变成一条阴河。当然,要实现这幅图景还早,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完成这伟大的工程。已经干了三年了,只造出十来亩土地。看来,大青山人们的顽强劳动,注定要成为一段历史。
邹书记对自己的杰作非常得意,他已经使报纸电台接连不断地为这一工程鼓劲。他还为这条山沟起了个富有时代性的名字:大寨沟。
可这条沟本来叫死人沟。天良小时候曾在这里踩碎一个朽烂的骷髅。
天良被支书陈老栓罚到这里干最重的活:扛石头。石坑在山梁边,因为山势陡峭,无法用小车推,便只能用肩扛了。天良在肩膀上披一条麻袋,百多斤的石头隔着麻袋仍扎碎了他的皮肉。石头那样沉重,他老觉得自己是扛着一头牛。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正受着不公道的惩罚,因而除了疲劳,他心头还多了一层愤怒。他被石头压弯了腰,终日看着自己一双大脚艰难地行走。每当有人叫他,他从石头下抬起脑袋,两只眼睛便向上翻着,露出很大的眼白,吓得人心里一抖……
邹书记来工地视察。昨夜听说浪浪村有黑会,他去抓没抓到,心情非常郁闷。他总感到人们暗暗地反对他,企图动摇他的统治。在这种情绪下,有人指给他看天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敢于写上告信的复员军人。他想找他谈谈。他们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相遇了。邹书记不开口,只是当天良扛着石头艰难地走来时,在他面前站住,挡住他的去路。
天良慢慢地抬起头来,脖子贴着石头扭曲,仿佛一条蟒蛇在蠕动。于是,邹书记看见了那双眼睛。他自己的眼睛也是很凶厉的,一般人受不了那逼视。他在心里运起一股暗劲,日光狠狠射向天良。天良被石头压得极痛苦,这种痛苦凝聚在眼睛里,眼睛便如石头一般冷硬,邹书记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它逼退。他们就这样对视着,默默地较量内力,直到后边有一群扛石头的人来,才将他们拆散了。
天良从这一刹起,心里就明白了:他与他势不两立!这个人统治着大青山,决不能容忍天良存在。他很会收拾人的,假如他过去还没有认真收拾天良,邢么从现在起他就要收拾他了。
邹书记让他把石头放下。他们的谈话很简短。邹书记说,他知道天良的事情,公社早晚会给他解决。但他不应该越级向县委告状,公社难道不能解决问题吗?他是复员军人,应该有组织观念……
天良一句话也不说。他脑子里死死地盘着一件事情:他的信,就是这个人转给陈老栓的!同时,他还想起了流翠,难道就是他要流翠嫁给他的瘸腿儿子吗?天良觉得心被一种带毒的小虫子啃着。
天良的沉默,使邹书记很不高兴。最后,他摇摇手,含含糊糊地说一句:“这些事你自己考虑吧!”就象一只狗熊似地摇摇摆摆地走了。
从石坑到工地有二里,一天要扛十趟石头。天良在这漫长的路途中,终日沉思冥想。干重活,人的脑子会变得昏昏沉沉,但并不闲着,总有一些事情模模糊糊地在心头流过。当夏天的太阳猛烈地烤着天良,当肩上的石头即将压塌天良的骨骼,他会对此刻心头想的这些事情产生深刻的印象,与筋肉的痛苦,与精神的折磨,一起熔铸在血液里……
整个大寨沟工程毫无意义。要是把石拱拆了,把石料运出山去卖掉,村子就会富起来。磨子说的不会错。为什么还要穷折腾呢?难道人的力气那么不值钱?邹书记、陈老栓一伙凭什么让那么多人按他们意愿干活?他们不也是人吗?
没有了,《大实话》那样明白的真理没有了。“脑袋长在脖子上”,“胡子长在嘴巴上”,是这样吗?闹不清了!天良一直爱流翠,娶了个老婆却是嫂子;因为天良的工作被陈老栓儿子抢去了,所以他就要受到扛石头的惩罚;死人沟忽然变成大寨沟,人们在这里累死累活,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地委跑了”,“地委跑了”,“地委跑了”……生活变成一团团浑浑沌沌、粘粘糊糊的东西,既理不出头绪,又无法摆脱。天良感到自己仿佛是裹在浆糊里的苍蝇,徒劳地挣扎扑腾,却毫无希望。他觉得恶心。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太阳直接在大地上燃烧。空气里含着烫人的尘埃,令人不敢大口呼吸。一到休息时刻,民工们就涌进青龙潭洗澡。青龙潭是瀑布冲出的一个石窝窝,不大,水极清冽,潭底积着白沙。潭周围是一整块黑色的巨石,湿漉漉,滑溜溜。民工们一路奔来,不等脱去短裤,便扑腾扑腾地滑落潭里。他们叫嚷着,把头钻进水,又扬得水花满天飞溅。青龙潭一会儿就满了,黑红而健壮的肉体挤在一起,改变了水的颜色。他们感到极大的满足,失去的精力刹间又回到身上。他们开着粗鲁的玩笑,互相掐对方的肉。他们放声大笑,笑声在陡峭的石壁前汇成一团,变作一种轰轰的巨响。这一群鲜活活的生灵,恣意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
忽然,尖利的哨声响起了,他们急急地爬出潭来,脚一踩上火烫的泥土,步子就变得沉重、呆滞。当他们长长的身影转过山角,青龙潭重又恢复宁静:白沙沉入潭底,污垢流出溢口,一潭清水幽幽发亮,却全然没有生气……
修建小平原的民工以浪浪村为主,将来这块小平原归浪浪村所有。为了扩大声势,为了使小平原成为公社的重点工程,邹书记让附近几个村庄象征性地派一些民工,参加整个工程。这些村庄都靠着大青山,但隔浪浪很远,所以民工之间都不太熟悉。
天良洗澡时结识了一个老汉。他对天良说,“你帮我搓搓背吧!”天良就给他搓。他肩胛骨上垛着一团死肉,石头似的硬,天良的巴掌搓上去,只见一张松弛的皮跟着手挪动,肉竟象与皮分开,兀自不动。他身上的灰尘特别多,一搓一条,仿佛将皮卷了起来。他舒服地哼哼着,并时时督促,“使——劲!使——劲!”
天良给他搓完了,他又要给天良搓。天良不用,老头却说:“咱俩傍着搓。你给我搓完了,我就得给你搓。”天良拗不过他,只得由他搓。他的老手犹如木匠用的粗砂皮,且不肯偷懒,每一下都用足十成力气,整治得天良几欲跳起。
他一边搓,一边唠唠叨叨地讲着往事:“鬼子大扫荡那年,我也跟娘跑到死人沟来了。我天!死人一串串从头顶掉下来,不知有多少!我娘搂着我说:‘咱都得死在这里,咱都得死在这里……’她老人家叫炸弹炸了,把我掖在身子底下。等我醒来,满沟都是死人,哪里找得着娘?”
他沉默了许久,又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今早晨,我偷偷地钻到石拱底下看了看,那里边好黑!死人沟变成一口大棺材,我娘他们总算有了安身处。我寻思:天老爷真会安排,他让我来给娘修棺材呢!那一年,谁家没人死在这里?好,都来造小平原吧,都来修棺材!我蹲在里面抽了一袋烟,世上的事,就一下子什么都懂了……”
天良忽然非常希望对老汉讲讲自己的事情,讲老爷的死,讲反骨,讲他曾在这里踩碎个骷髅……然而,上工的哨音响了,老汉急急忙忙地离去。他回头望了天良一眼,似乎在督促他。他的表情认真而虔诚,看来真的把造平原当作修棺材了。
天良想:明天洗澡时,再给他讲讲自己的事情吧。可是只扛了一趟石头,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位可以谈知心话的伙伴。新砌的石拱塌了一截,老汉被砸死了!
天良赶到出事地点,尸体已经扒出来了。老汉趴在地上。后脑勺砸了个大洞。天良呆呆地望着他脊背上隆起的肉疙瘩,想起自己的双手刚刚还在那上面摩擦,心撕裂般地疼痛。他感到这老汉是亲人,血脉都和自己连结在一起。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一种比悲哀更强烈、更巨大的感觉控制了他。他觉得自己也死了。他不再呼吸,四肢渐渐僵硬,心由疼转痒,痒得难受,却无法搔搔,世界在眼前旋转、旋转……
人死原来就是那么回事情。
干部们将民工驱散,又安排人把尸体抬走。有个小伙子朝夫良咆哮,还伸手推他。天良忽然看见邹书记来了,血液呼地涌上头顶。他醒过来,离开了死亡,回到人间。他身体里什么地方咔嗒一响,象有一种毒汁流入血液:邹书记那双凶厉的眼睛逼视着他,促使毒汁迅速地扩散。他多么想让这些家伙尝尝死亡的滋味啊!在这一刻,他明确地产生了制造死亡的意识,即人们所谓的杀心!
天良被自己涌腾的血液所震惊。一刹那,他想起莫大叔的告诫。他强捺着腾上心头的血液,转身去背石头……
午后,太阳格外刺眼,岩石、树木、山峰在强光下变形,竟难以辨别其轮廓。知了的鸣叫也走调了,变成世界上从没有过的声音。满山遍野的映山红花、蒿草、桲椤、马尾松统统呈黑色。天空是一块大石头,永远压在人肩上。天良的腰弯下去,弯下去,眼看就要扛不住了。但他无法摆脱,石头仿佛嵌在他肉里。汗水犹如大河,几乎将他淹没。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马上要瞎掉——汗水里也有毒!他机械地朝前走,脚陷进坚硬的泥土,拔出来要用全身力气。石头么沉重,它本来是天空,为什么压在天良一个人身上呢?邹书记、陈老栓都应该扛一块……应该他们死,应该让好人活着!刚死去的老汉那么好,他说:“咱俩傍着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傍”这个字了。他给天良搓背时,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吗?大概是知道的,他说他在黑呼呼的石拱洞里抽了一袋烟,什么都懂了。天良就不懂,他也应该到石洞里抽烟去。石头为什么那么硬?有一个棱角插在肩膀的三角窝里,不住地磨。以后,这里会长一团死肉,用手掌一搓,只有皮随着手掌挪动。肉却兀自不动。大青山在长高,呼呼地长高,莫非莫大叔在山边作起了道法。应该向他请教:什么是“地委跑了”?
天良昏昏沉沉地走着。他扛的石头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踉跄。他想发泄,却只能摧残自己。他受不了啦,内心在爆炸!复员回家几个月,痛苦日益加深,加重,一件件事,一重重压力。他的痛苦在升华,由具体到抽象,由个人遭遇到对整个生活的怀疑。他找不到出路,这种升华只能使他终日处于巨大压力之下,仿佛真有一块天大的石头压在他身上。
他爬呀爬呀,爬到山顶。他终于不能支持,石头和人一起栽倒!他躺着,脸埋在草丛里,老是觉得恶心。他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结果却呕了。可能是中暑,可能是劳累过度,也可能是精神深受刺激,他呕得很厉害!呕过之后,他轻松了一些,却更加虚弱了。他用膝盖支撑着,费力地坐起来。已经接近傍晚,日头不那么毒了;山顶上有风吹过,身体开始凉爽一些。他的头脑清醒了,默默地往山下望着……
深深的山沟蜿蜒伸展,蛇一般地爬出群山。石壁的阴影巳铺满沟底,并慢慢地向这边山梁爬来。无数人在沟底忙碌,身影连成一片密密的黑点。他们果真象在修棺材,推来的新土呈黄色,将深沟掩埋了一截,仿佛给它盖上棺材盖子。没有盖住的深沟裂着长长的嘴巴,似乎在嘲笑人们的愚蠢。天良忽然想到:老汉不仅为他娘修棺材,也在为自己修棺材。他知道这一层吗?看来天老爷确实会安排,无论你多聪明,都无法猜透其中奥妙。他不由怜悯自己、怜悯邢些忙忙碌碌的人们,他们又是在干什么呢?
天良用力搬那块石头,几次都搬不动,索性又躺下,趴着,脸埋在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