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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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珍邮(3)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发行过一枚邮票,叫《祖国山河一片红》。马教授沉思着,缓缓说道。邮商小滕接口道:邮市称它“红票”,近几十年的邮票数它身价最高。现在一枚新红票卖到八万元,不得了!马教授说,至今尚未发现《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实寄封。集邮界一直在争论:这种邮票上缴、销毁前倒底有没有被使用过?小滕捏得指关节发出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脸上浮出贪婪神色。啊,谁发现实寄封,谁就得了无价之宝!

马教授转过身,笑眯眯地对秦笙说:我来讲一段邮票掌故给你听吧。二十多年前,造反派砸烂原政府机构,在全国三十个省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为庆祝这一新型权力机构的诞生,邮政当局印刷了纪念邮票《祖国山河一片红》。但是邮票尚未发行,中央的极左派就出来挑毛病——邮票画面有一幅中国地图,红光闪耀,色泽鲜艳。地图右下方的台湾岛却是白色。问题就出在这肉眼难辨的一点点白色上。他们问:台湾为什么是白的?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不是祖国一部分吗?可是台湾没有成立革命委员会,甚至还没解放,怎么能印成红色的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又无法解决,只好将邮票销毁。通知下达时,有些地方邮局已经出售邮票。这些漏网邮票就在社会上悄悄流传,成为身价昂贵的珍邮……

你说那邮票……邮票上印着红色地图?

秦笙惊异地瞪圆眼睛。一股强大的电流几乎将他击倒。他觉得眼前红光跳耀,仿佛大海上燃起一片火焰!是的,他见到过这种邮票。身后的抽屉半开半合,他一转身,蓦然看见新邮票放出灿烂红光!于是,他央求小老头卖给他两张新邮……一连串记忆镜头,证明一个无可置疑事实:秦笙追求珍珍的那封情书,贴着珍邮《祖国山河一片红》。这正是集邮家、邮商们寻觅的无价之宝——实寄信封!

真不敢相信……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天下会有那么巧的事?我秦笙会有这样大的福气?……真不敢相信!

秦笙象傻瓜一样笑着,反来复去讲这几句话。但是马教授、滕老板,还有其他几位站在甲板上的游客,都被秦笙所讲的奇特经历惊呆了。两张红票,双联实寄封,天啊!他们半张着嘴巴,看上去更傻。Y市武斗之后的早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红鼻子小老头,尚未发售的新邮票……人们仿佛跟在秦笙后面,回到二十几年前那个雨后清晨,重新目睹奇迹发生的过程。大家内心都受到强烈震动:珍邮就在这样平凡的故事里诞生——一个普通水手追求一个普通女工,他们的情书意外地成了宝贝!瞧,人生真是变幻莫测,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

在海上,你能够看见一个彩色的世界。船,缓缓行驶。绿的海水,红的云霞,黄的岛屿,蓝的天空……这一切旋转着变幻着映入秦笙的眼睛。他与大海有缘。在K市,他的生活象黑白电视机演播的故事。一到海上,他就成了彩电里的主人公。他微笑着,深深吸入海洋的空气。

哦,他真想留住这五彩世界。

对于秦笙、珍珍这种平凡人家,突然发现一笔财富,会带来无法形容的惊喜和冲击!这对夫妻终日处于梦幻状态。生活出现如此灿烂的前景,他们不知如何适应,如何把握。他们常常把宝贝情书放在床上,热烈地讨论用它换取一笔巨款后干些什么?夫妻二人长夜难眠。

他们太需要钱了。日子虽然一点一点好起来,但他们始终没有富裕过。儿子海望已经考入大学,女儿河灵也在读中专,很快孩子们又要恋爱、结婚,一个家庭将裂变为几个家庭——正是大量花钱的时候呀!而珍珍因为厂里发生亏损,已经下岗回家,经济重担几乎落在秦笙一个人身上。房子需要装修;儿女需要学费、生活费;储蓄不能中断;物价还在上涨……他们的经济状况好象一间四处漏风的房子,永远有堵不完的窟窿。

卖掉。卖给马教授。马教授肯出25万元!秦笙拍着床沿,下了最后的决心。

可是那个姓滕的邮商,他说出30万元。珍珍表示异议。

马教授人正派,有学问……

做生意管人家有没有学问干嘛?

那么,香港张老板的意思,好象出40万元他也肯干……

自从秦笙乘船归来,他们的珍贵的信封已经轰动K市。上海、南京、甚至还有香港的邮商,都踏进过他们的家门。面对令人咋舌的高价,夫妻俩无所适从。卖不卖?卖给谁?怎么卖?这些问题既折磨人,又使人兴奋。他们坐在床上,无休无止地讨论着。讨论比结果更激动人心。20万元,30万元,40万元……嘴唇轻轻摩擦吐出这些数字,真有说不出的快感!

幸运如何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他们深入到另一层次的讨论问题。幸亏我爱你,秦笙说,真心爱你我才写了这封信。珍珍不服:是我爱你,我把信一直保存着,才会有今天。她说这话时,心中想到了小厉。秦笙感叹:幸亏那天夜里你没把信烧掉,否则……珍珍白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呢!

是呵,爱情给他们带来幸运,爱情使珍邮保存下来。爱情赋予这只信封价值,这只信封又使爱情升值。真是奇妙的、难以探讨清楚的关系啊!

要卖掉它了,真舍不得。你再读一读吧,你把它读给我听听。珍珍不住地央求。秦笙朗读他在暴风雨中写下的情书。珍珍就抚摸信封。信封左下角一片细细密密的针眼,使她陷入回忆。那天她正在绣花,妹妹拿着信奔到她面前。哦,看完了信,她心里乱极了乱极了,就拿绣花针在信封上戳、戳、戳……珍珍抱住秦笙,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听见男人的心脏雷鸣一般轰响。她哭了,泪水滚烫滚烫。秦笙总是不能把信读完,因为青春的火焰在体内燃烧起来。他迫不及待抱起妻子,热烈地吻、吻……

最后,他们终于做出决定: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

这话是珍珍先说的。那天夜里,珍珍在被窝里不断翻身,怎么也睡不着。窗外伏着一只黑幽幽的怪兽,那是K市唯一的山峦——东山。夜深了,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丝无声地飘撒在广阔的江南田野。珍珍披衣坐起,望着窗户沉思。我们短暂的一生,倒底什么是最可珍贵的?秦笙问她为何不睡,她就把这个问题告诉丈夫。于是秦笙也坐起来了。他们这次并没有讨论,只是各自默默地思考。他们想得很深、很远……

小厉最后一次约见珍珍,是在东山顶上。

K市是清初大学者顾炎武的故乡。地方政府在东山建起公园,以顾炎武的字“亭林”为名。亭林公园有顾炎武纪念馆,他们就围着纪念馆转圈儿谈话。这背景倒挺有文化氛围。

小厉已经秃顶,人极肥胖,爬一座小山累得气喘吁吁。出于习惯,珍珍还是叫他小厉。小厉,你倒底有什么事情?搞得这样神秘兮兮?小厉脸红了,仿佛又回到青春时代。他想讲一件事情,吭吭哧哧老是不开口。珍珍非常奇怪:已经这样的年纪了,小厉还对她抱着幻想?从纪念馆西侧俯瞰,正好看见珍珍家的阳台、铝窗。珍珍盯着自己的小家,心中涌起无比亲切的情感。她等小厉说话。

我还是想谈那封信……看见珍珍警觉的神情,厉老板马上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你别误会,我是纯粹谈生意。我感兴趣的也只是那只信封!

珍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吃惊,却还是惊得两眼怔怔瞅着对方。小厉有些焦燥,马儿似地不住跺脚。噢,我知道,好多人上你家买那只信封,你们一直不卖。不,是你不卖,你把信封留着,要卖给我。瞧,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来了。你一定在等我,是吗?

为什么?珍珍更加惊讶。现在明白了,她是为小厉这种态度吃惊。她又问一遍:为什么?

你怎么不明白?我真要奇怪了!二十多年前你们结婚那个晚上,我就向你讨过邮票,你不是答应了吗?是秦笙小气,不肯给我。后来,我经常找你,我想你会把邮票给我的。你呢,你老给我读那些信。难道我要听另一个男人写给你的情书吗?我走了。又过许多年,我有钱了。我想好吧,我花钱买!我把你请到松竹斋楼上,准备与你商量个价钱,可是你说你不卖。你瞧,我几乎一辈子在追求这只信封!今天你要卖了,能够不卖给我吗?于情于理说得过去吗?所以,你必须卖给我!

听了厉老板慷慨陈词,珍珍鼻子都要气歪了。她盯住他有些发红的眼珠,一字一句地问:你给我说实话,小厉,你早知道这种邮票值钱,是吗?

是的。任何宝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对我这样、那样,都是为了那只信封——为了不花本钱得到那只信封,是吗?

不全是这样。我对你一直有好感。到了今天,我也不怕对你讲实话了。你是我一生中最喜爱的女人。所以,我曾经两样都想要——你和信封。你别生气,今天只好现实一点了,我只想要信封……

啪!

珍珍打了小厉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响亮。然后,两人好象都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互相对望。时间虽然不长,却澄清了一个人生的误会。珍珍转过身,沿着台阶缓缓走下山去。财富和声望达到顶峰的厉老板,摸着脸腮思索这记耳光的含义。

在他们身后,顾炎武高大的石雕像凝视这场戏剧。这位哲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