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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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珍邮(1)

多年以前,一个暴风雨之夜。

秦笙驾驶的货轮在黄海成山角一带遇到七级大风。从驾驶台宽阔的玻璃窗往外望,黑暗如迎面泼来的墨汁,渲染出死亡的恐怖。船长疯子一般在秦笙身旁乱跳,发出一道道挽救货轮的口令。秦笙把着舵盘,脸色苍白而忧郁。浪涛汹涌,海风呼啸,他的心却异常宁静。他在思念一位姑娘。初恋结束了。心破碎了。绝望与黑暗混合在一起,构成他眼前的世界。

秦笙是个出色的海员,但那天夜里他晕船了。过去他从不晕船。船长和其他水手惊诧地看着他呕吐,直到吐出胆汁。他呕吐的冲动都是由一个镜头引起的:珍珍反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椅背,目光幽幽射向左前方某一个点。珍珍母亲话里有话地对秦笙说:珍珍将嫁给一个军代表,这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在珍珍厂里驻扎了半年,成为全体女工的偶像。秦笙你从小是珍珍好朋友,应该祝福她。珍珍迅速地瞥他一眼。秦笙木头一般立在饭桌旁。珍珍将下巴搁在椅背上,晶亮的眼睛似乎有些泪水。目光是复杂的,有留恋,有伤感,那双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仿佛在说:忘了我吧,忘了我吧……于是秦笙不断产生呕吐的冲动,几乎要将一颗心呕出来!

他不顾危险,长久逗留在甲板上。他抱住一根桅杆,一边呕一边哭,急雨将他瘦长的脸颊冲洗干净。货轮被巨浪抛上天空,又急速坠入深渊。海风喧啸吞没了一切声音。珍珍,他在心底呻吟。他觉得生命到了尽头。就象这只船,它不是随时都可能倾复吗?秦笙只要松开手,就会象一片叶子飘入大海。失去了爱情的锚链,人就是一片随风飘零的叶子。秦笙真的有几次想松开抱住桅杆的手。他没这样做,他想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让珍珍获得同样的体验。

货轮绕过成山角,终于驶入渤海湾较为平静的海域。风虽然还在刮,浪却小多了。秦笙在水手舱的睡铺上奋笔疾书。他在给珍珍写最后一封情书。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一封伟大的情书!用生命酝酿的爱,在暴风雨中诞生的激情,是世上任何女人都无法抵挡的。他酣畅地、淋漓尽致地写着,信纸越积越厚。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升华……

黎明时分,货轮在一个海滨小城靠岸。秦笙下船直奔邮局。雨后小城如美女出浴,晨风吹拂她的长发,朝霞抹红她的面颊。可是,谁能想象呢?昨夜这里曾发生一场血战!Y市两派造反组织为争夺一座大楼展开武斗,甚至把机关枪也用上了。死伤人员尚未点清,战斗刚刚结束。一场暴风雨冲洗掉斑斑血迹,又将小城妆扮得如此美丽。真有些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邮局里一位出售邮票、信封的老头告诉秦笙的。秦笙是第一个顾客,老头是邮局里唯一的工作人员。都去打仗啦,老头叹息道。这是一位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小老头,戴着一顶皱巴巴的邮政绿便帽,眼镜滑在鼻尖上,而鼻子象一只彤红的圆辣椒。他烤着火炉,不停地对秦笙说话,似乎有强烈的倾述欲望。秦笙呢,刚经历一场暴风雨,也有急需渲泻的激情。于是,他被邀请到火炉旁,对这个陌生而慈善的小老头讲述自己的痛苦和希望……在这样一个早晨,年青水手和邮政老人的心融合为一。

秦笙要买邮票。他注意到有一种新出的邮票,放在自己身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抽屉半开半合,新邮票放出一片灿烂红光。秦竹一下子被这红光罩住,心弦一动,便要求老头出售新邮票。老头把帽子捏在手里,有些为难地说:这邮票正式发行日期是在明天,今天不能出售。但是他看见小伙子央求的目光,就不往下说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戴正帽子,行使邮政人员的特权。他变得严肃而庄重,老花眼镜后面闪出骄傲的神采。他指出秦笙的信可能超重。老人勾勾的手指变得非常灵巧,熟练地撕下两枚连在一起的新邮票。

珍珍一定喜欢这邮票。秦笙一边粘邮票一边说。]

小老头望着他,忽然变得十分忧伤。他终于告诉小伙子:他的儿子昨夜参加武斗去了,一直没音信。他一早就来上班,是为了躲避不幸的消息。他说,他希望下班回家时,看见儿子好好的,正在桌旁狼吞虎咽地吃饭。他儿子与秦笙差不多大,并且长得有点象……

秦笙离开邮局时,小老头一直送他。邮局门口有一棵大槐树。老人在树下站住,嘴里一再念叨:还来,还来,还来……他把帽子揉来揉去,神情悲哀。秦笙觉得老人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了。他大步走向海港。老人的儿子正是这样参加武斗去的。并且和他一样,船一旦驶离海港,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邮电局接到上级通知:新邮票停止发行,立即上缴,全部销毁。邮票的名字叫《祖国山河一片红》。

而秦笙那封信已经于当天寄走了。

江南古城K市水网密布。街道与河流并行,小船与汽车共驶。近水人家房屋悬挑于河面,过着悠然、秀丽的日子。一对新婚夫妻住进小白河旁边一座陈旧的房子里,建起自己的爱巢。深夜,他们喜欢坐在临河窗台上,看月光下古桥拱起的倒影;看船浆劈开平静的河面,看倏然跃起的银光闪耀的草鱼……

秦笙与珍珍结婚那天,四、五位好友聚在屋里喝酒。他们吵着要看那封在小圈子里已经著名的情书。珍珍红着脸拿出信封,让朋友们挨个传阅。自然是赞不绝口,大家对秦笙刮目相看。一个人怎么会忽然生出飞扬的文采呢?秦笙只是望着新娘痴笑。拼命时候你就会长出三头六臂。这并不奇怪。吴阿三指着信封左下角一片细细密密的针眼喊:喂喂,这是什么意思?众人好奇,定要问个明白。珍珍面颊上红晕洇开,更显娇羞。秦笙替她坦白:读过这封信,思想斗争激烈呀。就拿着绣花针,一个劲儿在信封上戳、戳、戳,心里乱极了乱极了……珍珍用一条鸡腿堵住丈夫的嘴巴。

确实,秦笙的信在珍珍心灵中引起强烈震动。当时,由妈妈作主,她已经与军代表确立了恋爱关系。要重新选择,必受到社会各方面压力。但是秦笙信中表达的爱情犹如大海风暴,席卷她一切顾虑。在她眼里原是平平凡凡的秦笙,忽然变得天神一般光辉灿烂!珍珍无法抑制喷涌而出的情感,终于投入秦笙的怀抱。一封情书扭转乾坤,秦笙赢得了与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同样的胜利。

欢乐的婚宴持续到半夜,朋友们醉薰薰地歌唱爱情。小厉忽然怯生生提出一个要求:信封上的邮票挺好看,送给我好吗?他戴着眼镜的白皙脸庞,比新娘还要红得厉害,说完话便把头低到胸前。小厉是珍珍同学,珍珍在幸福中变得非常慷慨:好的,喜欢你就揭去。小厉小心翼翼欲揭邮票,秦笙却伸手把他挡住了。秦笙心里感到难受。爱情必须完整,缺一个小角角也不行。他把那封信藏好,整得小厉很狼狈。那天,秦笙变成小气鬼。

生活宁静而幸福,就象窗外的小白河无声无息地涌动。秦笙搂着熟睡的妻子,听乌蓬船浆声伊呀地从窗前驶过,不由回想起成山角那个危险的暴风雨之夜。他觉得幸运往往在你最绝望的关头降临……

珍珍做了妻子无比温柔,烧出一道道美味小菜,使秦笙赞不绝口。新房虽简陋,却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干家务轻捷无声,好象一只小猫在屋里飘忽行走。因为秦笙是船员,在家的日子格外珍贵。珍珍吊在他脖子上缠绵,爱欲永难满足。秦笙点着她鼻子说:现在这样,当初还不要我哩。珍珍亲他,咬他耳朵说:人家以后加倍对你好还不行?

珍珍果然加倍对他好。一个个销魂之夜流逝,珍珍怀孕了。神秘的爱情果实在珍珍腹中成熟。秦笙因兴奋、激动变得更象一个毛头小伙子。仲夏的夜晚,他坐在窗台上畅谈未来。说到激昂之处,他竟一个鱼跃窜出窗户,卟嗵一声沉没在小白河里。珍珍趴上窗台叫“秦笙,秦笙!”久久,秦笙在石拱桥下露出脑袋。珍珍骂他,他哈哈大笑。珍珍担心地呼唤:上来吧,河水很深,危险呢……秦笙拍打着水面,溅起朵朵水花,用水手的骄傲口吻说:危险?哈哈,就这么一条小河!就这么一条小河!……

夏夜,月色辉煌。小白河两岸人家常看见这对夫妻嬉闹:一个在水中,一个在窗前。他们将幸福毫不掩饰地流溢出来,令人羡慕,令人嫉妒。

他们的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秦笙为他取名“海望”。尽是小桥流水人家,邻居们抱着男孩“海望海望”地叫着,感到很新奇,也感到一种气魄。

生活并不总是平静。

秦笙出海的日子,珍珍孤独而寂寞。离别使她苦恼,也使她脆弱。她伏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小白河。她盼望河水哗啦一响,冒出丈夫的脑袋。然而总是杨柳残月,流水清风。

如果仅仅如此,珍珍也能忍受,丈夫早晚要回来。问题是她还面临着考验。小厉常常到她屋里来,并且在她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出现。厉宏良在班上最小,读书时象一个小弟弟老跟着她。珍珍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或者说有威胁的男人。但是,秦笙不在家,小厉好象变了。小厉坐在床边,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脸颊发高烧一样潮红。躲避珍珍的目光,垂着头凝视自己的脚尖。然而他身上似乎有强电流射出,叫珍珍心惊胆战。

小厉你怎么了?

不怎么了。

小厉你回家吧,夜很深了。

嗯,再坐一会儿。

那时候珍珍觉得小厉是一只烧红的煤球。假如他跳起来,扑入珍珍丰满的胸脯,珍珍就会烫得尖叫。这种情形延续着,危险渐渐迫近。珍珍浑身燥热,难以抵挡小厉无言的进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失足,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想抓住一件武器,或者抓住一只救生圈,保护自己不被欲望的洪水吞没。

她抓到了那件东西。

秦笙的船每到一个港口,就寄来厚厚一封信。信越积越多,珍珍把它们装在一只皮鞋盒子里。孚德牌皮鞋。主人穿着它浪迹天涯,寄回来满满一盒子信。珍珍抱出皮鞋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小厉你看啊,秦笙寄给我那么多信!珍珍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我读给你听听,他写得真好,小厉。于是,她捧出扭转乾坤的第一封信,充满激情地朗读起来。读完一封又一封。真挚的爱情在一页页信纸上跳跃起永恒的火焰。

小厉终于走了。他怨恨地瞅着皮鞋盒子,长叹一声。

珍珍扑在床上哭湿了枕巾。

终于熬到秦笙下船,调回K市。

珍珍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是女孩。这回珍珍不同意再用“海”字取名,她害怕听见任何关于海的信息。秦笙说,好吧,那就叫她河灵。海望,河灵,亲戚朋友都说这对小兄妹名字起得好听。

秦笙也许是写信练就了笔下功夫,也许他原来就有些天分,总之他的一支笔得到社会承认。他被安排在K市的工人文化宫工作,并且经常在地方报纸发表散文诗。江南古城狭窄的街道上,人们可以看见他宽阔的背影匆匆闪过。他喜欢穿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让小城人闻到遥远的大海的气息。

珍珍满足了。丈夫天天回家,她还有何奢求?然而天长日久,人心总会生出新的渴望。珍珍觉得自己的小家太穷了。时代风气大变,经商下海成了时尚。今天听说这人发财,明天听说那人暴富,刺激得人们心中麻麻痒痒。秦笙一家依然住在小白河旁的老房子里,只一间,且日愈破旧下去。珍珍催他想法换新工房住,他却没有门路。在这方面,秦笙没有特长。

日子渐渐象一杯变了味的啤酒。珍珍的埋怨引起夫妻争吵。虽不激烈,却似石子扔入水潭。涟漪一圈套一圈总难平静。家徒四壁,连彩电也没有。珍珍懒得再收拾,屋子变得零乱肮脏。一家四口共居一室,夫妻做爱就象做贼一般,生怕孩子们听见。新婚时期他们做爱可是惊天动地的!就连小白河也失去了以往的秀丽,机器船轰隆隆驶来驶去,睡梦中总把人吵醒。河水污染得呈酱色,大块油污在河面飘荡。现在,你就是用棍子打,秦笙也不肯往小白河里跳了。

珍珍三十三岁那年,与小厉的交往又热络起来。小厉已经是K市有名的厉老板,开了一家“松竹斋”古玩店,生意奇旺。他娶珍珍的小表妹为妻,大她十二岁,在小城颇为稀罕。更令小城人吃惊的是,厉老板常常在众人面前指着娇妻赞叹:她长得象珍珍,太象珍珍了!他手指上的钻戒镶着一颗罕见的钻石,足有二十克拉重。这就镇住了娇妻与众人。

小厉是个古怪的人。他自幼孤僻,不合群。他的行踪鬼鬼祟祟,老在搜集各种古旧玩艺。文化大革命抄家风起,他乘乱偷了城西资本家王伯章一只明朝小香炉,被红卫兵发现痛打一顿。这桩丑闻尚未被人淡忘,小厉又出事情:他深夜蹲在周桥乡一座古墓里,让巡夜民兵揪出来,打得他当场吐血。当时大家都不明白,他蹲在坟墓里干什么?小厉瘦弱文静,老是挨揍,珍珍因此同情他。许多年过去,小厉摇身一变成为K市首富,传说他的“松竹斋”什么宝贝都有。人们方悟小厉种种怪异行为的根由。

珍珍与小厉有了一层亲戚关系,走动频繁许多。表妹穿金戴银的富裕生活,似乎对珍珍很有刺激。她忽然非常想要一台彩电,有时竟站在商店橱窗前看得发呆。晚上和秦笙看十二寸黑白电视,看完了她总要黯然泪下。人生一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能满足,珍珍觉得很委屈。然而人家是怎么对待彩电的呢?有一次珍珍为小厉夫妻劝架,亲眼见小厉砸了一台二十一寸松下彩电!当时小厉发神经病一样将彩电掀倒在地,彩电竟没有碎。表妹冷笑:你砸,你砸。珍珍喊:不要砸!不要砸!小厉偏偏捡起一把榔头,对准荧光屏狠狠一击!那彩电就象被补了一枪的犯人,轰然坍塌。珍珍心疼得脸色煞白,慢慢地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