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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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这是一个耳光绚丽的早晨,我离开丁我的故乡。几个月来,我听到、见到许多事情,一个作品刚刚完成,新的品又在我胸中酝酿成熟,鼓鼓浦涌地使我不得安宁。

我去向二爷辞行。他老人家躺在炕上,见我来逛起身,一边大声咳嗽着一边抽旱烟。他精神萎顿,蜡黄的面皮闪着病态的光亮。他穿着丁件黑夹袄,戴着灰毡怡,似乎在屋里也怕冷。他哼哼唧唧地抱怨自己的病,老说伯是活不了多久丁……

我望着他,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位老人就是我的二爷!我想起几个月前刚回村时,他还是样地神气一人的衰老来得如此迅猛,生命力伴随着某种精神倏忽即逝。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也渐渐模糊,远不象健康时弊般鲜明!

他絮絮叨叨地述说着许多事情,明年开春他不打算看山了,住在家里抬扱菜园,摆弄果树罗他想上省城找河女去,劝她早早结婚、生孩子他问我父亲什么时候离休.....

“你爹二十年没回家了!你呢?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

“有空就回来。我干这工作很自由……”

二爷久久地瞅着我,眼睛渐渐明亮起来。自由?嗯,你离开村子参加工作时,大队支部给你写鉴定,就写上了这个毛病,自由散漫这是官话。咱家里说,就是惯的!

我想辩解,但看见二爷摆出长辈训孩子的架势,只好作罢。二爷前精神忽然抖擞起来,把旱烟袋往窗台上放,腰板撞得乇直,滔滔不绝地数落起我的病根。

都要知道自己的毛病,你家里惯孩子是有根的,老奶奶娘你爹吃奶,一直喂到八岁!你爹在街上领着二帮脯打仗!你奶奶就站在门前唤你爹的小名镭山子,福山子——过来咂咂奶吧。好,你爹就跑过去吃奶,还是站着吃,吃完了又龙晴虎眼地去打仗……大参军邢年,你酯弭着村里的民兵上马石区开大会,当场就参了军,连个口信也没往家猫,跟着队伍稀里想隆地跑了:你太爹追出几百里地,一直道到莱阳,才找到你爹。可你爹死活不肯回家,气得你太爹打了他两巴掌:你奶奶在家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你爹倒好,一口气打到大上海!

二爷剧烈地咳嗽起来,我赶快给他捶背,心中充满了孝顺的情意。二爷推开我,摘下乌毡帽,往炕角一扔,继缘往下说:

你爷爷更自由!扔下了十二亩山楂岚,跟着花子团学唱唱。你现在写道写耶的,比你爷爷差远了:你爷爷两手拿两副呱地板,胳膊上套着哗哗响的铁器,二个大字不识,能把《三国》、《水浒》唱得溜溜道道。他二面唱一面编,听的人谁不着迷?你老爷——就是我和你爷的爹爹,嫌他濞在花子团里丢人,找到文登去抓他。你爷躲在二座破庙里歹庙门口坐着花子王,手里玩着二根牛鞭园,高低不让你老爷进去。气得他老人家回来就病了,没过正月便帽了气。二次,俺弟兄几个听说他走过这里,心想你总要看看你的山楂长得怎么样吧就躲在山楂岚里等着抓他,可是你爷半夜里偷偷上了老坟地,在你老爷坟前碴了三个头就跑了……唉,人好上了什么真没治,你爷爷就爱喁喁,家呀业呀都不放在心上!末了怎样?他穷得鞋子也买不怒冬天赤脚在雪地里走,看见牛拉下一摊屎就把脚伸进去暖和暖和,十个脚趾头冻獐九个,最后冻死在文登县。

我听得入迷,忘记了要走的事情。我感到自己身上确实流淌着祖先的血液,种动荡、自由的天性时时发生曾作用,驱使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类竟这般地奇虮二代一代的人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联系起来,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文化教养如何差异,它总是潜伏在你的心灵岛暗中规定羞你的行为。家族就是这样组成的,村庄就是这样组成的。民族也是这样组成的……

我望着二爷瘦长的脸,以及部种自以为是的、不屈不挠的神情,心里感到很亲很亲,我再看看乌黑的房梁、温暖的大炕、山外高高的白杨树……二以及整个村子里荡漾着的纯朴、欢乐的气氛,心里感到很亲很亲。

“你走吧,要时时记住自己的毛病,做人不能不知道。”二爷累了,说完这句话他便长拖拖的躺倒在炕上,并且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挑着水桶上井挑水,水桶在铁勾上摇晃着,发出吱吜吱吜的声响小资们啃着热乎乎的地瓜上学去,一路上学《霍元甲》疯疯打打一只美丽的大公鸡站在草垛上,冲着东方的太阳引颈长啼罗几头老牛卧在空地上,朝行人投去探询的目光。

乡亲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叮嘱我常回家乡看看。我遇见了杠子头和傻瓜赛赛,他们因为心头充满了希望,眼睛里都闪动着兴奋的光彩。赛赛扯住我衣角小声问名你不把我写进文章,往报纸上登吧。

“我说怎么不还要登上你的照片曝!有哪个姑娘看见你的俊模样,就跑来给你当媳妇了……”

“嘿嘿嘿!”他听出我在和他打趣,僎呼呼地笑起来,笑声活象小老头……

我走出村时,太阳刚刚跳出东山,积雪的山峰被霞光染成鲜红色,仿佛在雪白的纱布上抹了几道胭脂。麦田里空气象用水洗过的一般,清新而湿润,令人贪婪地呼吸不巳。田野郅样开阔,山峰样巍峨,我总觉得自己走得太氮象一条小虫在雪地上缓缓蠕动……

我又来到南河边。河面上的冰已经结厚,呈深蓝色,游鱼沙石皆藏河底,不能看见。尚未完工的沙坝退去了前些日子邵场大雪给它披上的银袍,只是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积雪……我站在河边,久久地打堆着四下的风光景色,希望它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了那些年夏天的日子。当洪峰过去,宽阔混浊的河面上飘来许多树木,我们勇敢地跳入水中去,抓俨——都是何等欢乐的游戏啊,供水带着人和树向下游冲为你不能把树项往岸上拖,邵样干很快就会辆致力每的J必须爬到树千上骑着,两手牢牢抓住树枝,等柯诡拐弯时,树自然贴近岸边,再疾迅地眺下水去,奋力往岸上拖树……我闭上眼睛,又体验到骑在树上顺流积游的钱味部简直是骑一匹野马,它不安分地左突右撞,上下班民河两边的柳林、山岩、田地飞一般地向身后闪去!在紧张和激动之中,我感到了与大自然搏斗的狂喜……

牛旺、马六和我最爱结伴抓树。有时候,我们三人同骑在一棵大树上,浑身赤裸裸的,咿咿啊啊地大声叫嚷,似乎要和洪水的轰鸣争个高低!我们尽情地在南河里扑腾嬉戏。当大树在影山石壁前擦过时,我和马六惊骇地滚落水中,牛旺独自驾驭着大树,勇敢地闯过危险的石壁。他每次都要付出点儿代价,不是腿擦伤了,就是胳膊碰破了但他对流淌的鲜血毫不在乎,高声地嘲笑着我红骄傲地挺起胸膛,一路往下游冲去……

小穗巴在岸上阳啊跑,激动得找碴巴巴地讲不成一词话。但他机智地带着一根粗绳,当我们无力把大树拖上岸收他就把绳子抛过来,让我们拴住树杈,齐心合力拖上岸去。我们无视他的功劳,欺他弱小不识水性,硬把他往河里拖。他挣扎着逃跑时,我们就向他泼河水,口里大声地叫,喝口泥汤再走,喝目泥汤再走,他却从花生地抓起大把大把的沙土,在我们头上扬未,因为说不成话,他就唱,。喝汤就点儿地瓜面,撑破你脸皮找姥姥……

拖完树,七,爬上来,穿好衣服,拖着疲乏的身路靉上游的柳林安睡觉。青草柔软地铺在身下,浓密的树柳叶,我眺望着湛蓝港避的天氮化恍惚地地即将睡去籍进柳林来挖野菜。我坐起来,看见了彩彩和河女。她们翰情节告诉她们,姐妹俩又羡慕又嫉妒,擞搬小嘴挖野莱亦了。她们仿佛要展示自己的才能,二会儿问我认不认识卧附,二会儿问我认不认识部草,逼得我不得不谦虚地向们请教……

南河枯瘦了。夏日的繁荣与少年时代的欢乐一同道去,我的山村的伙伴们在人生的道路上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彩彩疯了,河女走了,牛旺绝望了,马六变狡猾了,小雅巴变成熟了……但是他们还年轻,他们前面还有很长报长的路要走!命运打击他们,同时也造就他们.生活本寒就不是轻松的事情。

太阳越升越高,斑斓的彩霞向天边退去……一山鄞边有孤跃起了唢呐,高昂嘹亮的声音伴随着灿烂的阳光在冬日的旷野里迅速扩散,一刹闻压倒了寒衣压倒了一切令人不快的情结。

我走上了庙山的小土岗子。在这里,我送走了河女,灌走了牛旺。今天,我也要走了。我转回身来,深情地望帮我的家乡柳泊!家家户户烟囱里胃出来的炊烟织成一片旨器,将小山村的秘密悄悄地遮掩起来。在村子背后,咯啦石犹如一座金字塔威严地耸立起来,冷峻的黑色使人觉得它似乎格外沉重!

在这样的早晨,在这样的时刻,我又想起了河魂。我想到了二爷,想到了小雅巴,想到了牛旺,想到了钶女——他们身上某种共同的东西正是河魂的精髓,这个古老的灵魂从我们的祖先传下来,由历史的精气凝结而成,在南河畔、在山岭间、在村子里来回游荡……它总是耶样沉重,总是那样痛苦歹当现代文明的潮流向它袭来收它开始脱颖,但过程依然是那样沉重、那样痛苦……

我下了庙山,继续沿着南河向前走去。河滩陡然开阔起来,遍地都是鹅卵石,在我脚下“咯咯”作响。结了冰的河流样枯瘦,仿佛巳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活力,但仍旧令人生气地占据着如此宽大的河床!我终于悟到了一个道理,它是靠自己的力量开辟出这块地盘的,河床的宽大正是它潜藏着的力量的体现!哪伯它干了,也必须给它留下地盘。这才是北方的河,平时那么平凡,那么渺小,一旦山洪暴发,它使聚积起大地上的一切力量,浩浩荡荡、势不可当地向前进!

河魂不正是因此而显现出来的吗?

前面看见了公路大桥,卡车卷起尘土疾迅地驰过。一部拖拉机从乡间大道往公路上爬,陡坡阻碍着拖拉机前进,它吼叫着,抖动着,机身在阳光下闪耀着火红的光亮。终于,它爬上了公路,“突突突”地唱起歌来,开心地驰向县城……

我看了看手表,长途汽车快要来了,便加快步伐往桥头赶去。

那里有一个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