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病重了。通晓事理的眼睛黯淡下去,头低垂着,鬃毛总结成肮脏的团团,并一块块地脱落,露出斑驳的皮肤。它什么也不肯吃,常常卧倒在地下,勉强支撑着脑袋,眺望着山下的村庄、田野、河流,仿佛在回忆遥远的往事。
二爷忽然衰老下去,细长的眼睛没了神采,额骨、眉骨高高突起,脖子深深地陷入几根大筋之间,整个入看上去象走了水分的萝卜迅速地千瘪、枯萎…….他经常领着枣红马下山,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沉默地穿过整个村庄。人们尊敬地给老人、老马让路,默默地望着他们在田野里变作两个黑点,深深地叹一口气。
一连年的事实,使二爷感到苦闷。村里的人们都疯了似的在搞石墨矿。老周和乡长也不断打电话来,柳田以果因此而身价百倍。小雅巴正在村里施展着他的才智。有地事情二爷有时看不过去,想说说,但脑子里立刻想起被些眼花缭乱,家里的事情更使他伤心,彩彩的旧病复省对他来说是心灵深处的打击,他冥冥中感到自己不会再铺幸福、平静的晚年。苦闷中,他思念起早已过世的老伴,心便软软地似乎要溶化。
吃吧,你吃两口吧。
二爷把枣红马带到麦田中闻,恳求般地劝慰着它。麦苗已经掩没了马蹄,葱嫩葱嫩地一望无际。枣红马嗅了然麦苗,又侧着脑袋往远处看去,似乎想起了自己在这块田野里的劳动,似乎听见了自己拉犁时的沉重的喘息……
吃吧,吃吧,你有功,你什么都能吃,尽你吃你又能吃多少呢?
枣红马又低下头,将鼻口埋在湿漉漉的麦苗丛中,似乎要吃了。然而它终于没吃,好象垂死的老人不舍得浪费东瓯它走了,尾巴一尾一甩,目光迟钝地望着无尽的绿色,缓缓的走出麦田。
“你呀……”二爷的嗓子哽咽了。
田里安静,宁静,这条狭长的、沿着河流展开的平原。于是这么肥民山脚下的村庄郱么俦决,弯弯的河流邢么四净,一天上的白云连绵不绝,背后露出蔚蓝色的天空。当你仰起脸来望久了,会觉得自己是站在海底观照白浪翻腾的海面。二只云雀孤独地在云间飞翔,它扇动翅膀时动作剧烈而急切,好象是拼命地挣扎,它平展翅膀滑翔时显得舒缓、平稳,好象处于一种通达、超脱的境界。它时而奋飞,时而滑翔,使人想起世间交替往复的种种阶段……
田沟里耸着一丛丛苞米秸子,干黄干黄地好象一排草墙。二爷躺在苞米秸丛里,眯着眼睛仰望天空。他脑海里时断时续地想起一些往事,仿佛一组组没有剪接好的电影镜头。渐渐地,他似乎陲去了,微睁的眼皮底下显露出一线眼白……
一头老牛拉着空车从苞米秸子旁边走过,散散漫漫地顺着田间小道走向远方…….
那是全村最暴躁最健壮的黄牛,他驾驭着它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他们谁也不服谁,展开一场较量。牛拖着犁呼呼地跑,企图将犁头拖出地面,他用强有力的右手按住犁把,左手挥鞭猛抽牛背,口里凶狠地骂着…….那畜生好大的蛮劲,犁头在手下跳动,象一条大鱼往地面上浮。他扔掉鞭子,双手握住犁把,将整个身子压上去,犁头又扎到泥土的深处……
她咬他、抓他,滚热的身体在他胸脯底下翻滚。他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凶蛮地摁她、晃她、撞他。
牛停住了。全身的肌肉高高隆起,坚硬的犄角向前冲,但它依然停住了。他还没来得及得意地高城一州它忽然调转头来,血红的牛限瞪着他,尖刀般的犄角对浏他胸膛,猛地撞过来!他毫不畏惧,心中只有复仇的浏孰他是一个男人,也是山,是树,是巨石!他紧紧握囲手中的绳索……
“啊——。”她尖叫一声,身子忽然瘫软了……他握住牛角,拼命地顶住,然后慢慢地往左下月氲扭!牛脖子粗壮起来,顽强地向前顶,顶!他和它词恨绝对视着,隔得邯么近,双方韵眼前里似乎都要进出境……
他的手一松,她“咕咚”一声瘫倒在沙滩上。一穿白色的背心顺着河水飘走了,河水映出蓝色的天空、曜欧贤昏斑斓的晚霞……她的光滑的手臂搭在他脖子上,斓咬也变成了亲吻她轻声地呻吟着,肩膀和腰肢温柔地羽动笤心电的节奏溶入了他粗重而短促的呼吸中。驯阢他全净心象触电似地抽搐起来,生命力如夏季的山鸡鲁咆擎突如其来的快感使他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飞徒地旋转,旋转……
人和牛僵持着。这是什么样韵手臂、什么样的君志、什么样的精力啊!……
田野里黑色的泥土在阳光下闪亮,河边洗衣硝姑寅蜂起了山歌。歌声婉转地飘过来,她甜美的嗓?浮名众人的欧声之上,犹如一股清泉注入他的心田……二辽飘你走,什么我也不要,只要有力气的男人,她来着小侈棣多跟他逃出了村庄……
他的腿深陷到新翻的泥土里多牢牢地板住牛角,牛头已经加过来,布满血丝的眼白在阳光里闪动。他发出声牛二般的吼叫,双臂猛烈地二绞乡那头暴躁、健壮的黄牛材“咕咚”一声翻倒在地下……
枣红马死了。忽然育人大声惊叹道。
二爷从遐想和幻觉中猛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顶着头苞米叶子跳上大道。枣红马躺在麦田旁,无光的眼睛瞪着布满白云的蓝天宁静中透露出一点点哀怨……二爷弯下腰,跪下,一翼青筋毕露的老手在马的身躯上摸多三摸去多戻睛朦朦胧胧地似乎还没睡醒。悲痛中他隐隐约约地产生利奇异的、模糊的感觉。他好象有些疑惑不解,口中。嘀嘀地道。死了。
死了!这好象一个感叹号,猛地截止了他对于生命的鼎盛时期的回忆,又仿佛是这个回忆的现实的继续,一瞬向三爷想起了枣红马的一生,想到它由一一匹小马驹长成年轻、漂亮的母马想到它辛苦地生下一匹又一匹的小马,为村庄繁衍出整整一群牲畜……如今它突然死了,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二爷心头生无比的遗憾夕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
“你连一口麦苗也没会将吃呀,你连一口麦苗也没舍得吃呀……”
旁边的人劝慰他,他却哗哗地流下了眼泪,坐在地下把一把地耨道旁的草。死亡如漫漫的黑夜,博大玄奥得令人无法揣摩。它总在后面等着,不慌不忙地等着,无浏人与牲畜,终将落入它黑色的网罩。在样的时刻,他倒得吃什么吗了他来得及吃什么吗?他曾经赤手空拳地坂到过一头公牛,他曾经征服过道一带最漂亮的女人,他曾翊凭一根绳子当上了民兵英雄,但这一切巳经逝去,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他连还手之力也没有,他将带着多少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啊!
“它连一口麦苗也没舍得吃呀,它连一口麦苗也没舍得吃呀。”
当入们抬着枣红马走进村庄时,大家都默默地站在街道旁。拴在树下、石棺旁、碾盘边的牲畜都昂起头,看着它们的母亲从身旁走过。枣红马四蹄朝上吊在杠子上,身体沉沉的坠下来,马尾在地上拖着,带起一些兰上上,老支书跟在后面,脸上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场面叫人想起瞎子登高老汉的死,他样顽强地与机器竞争,但磨盘终于拆去,他也终于死了。于是入们更加强烈地痞虱一个时代正在结束……
二爷把枣红马埋在石屋的旁边。人们又都去忙自己的事情,这与为枣红马摘笼头召开社员大会的隆重场面,恰好形成二个对照。他孤独地坐在隆起的小段堆旁,二袋揆一袋地抽旱烟。当夕阳将要沉落的时刻,西斜的阳光在身旁拖出二个很长很长的影子,这影子横过片当年练他拳、今日看电视的空地……
一天,二爷让人捎信叫牛旺、小霞巴和我上咯噔画。
我赶快说。
这使我感到非常亲切。插队的时候,我跟二爷上山馏氧他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考我。他告诉我,我是孟家第四千四代人,南一份的,祖宗牌位放在家庙的西南角。他诋记住这些,将来落魄到要饭的地步,只要找到孟家人如此这般地一说,就能混口饭吃……我感到这一切中分新鲜。小时候,妈妈只教我迷路时对警察叔叔说,域家住在上海市武康路112号……
二爷一代一代地向上追溯,仿佛独自走进一片寂静空旷的荒原。我们认真地听着,努力记住些陌生的名字。最后,他终于讲到孟汉、孟清兄弟——那是开辟涸村的鼻祖。他兴奋起来,想象着邪遥远的年代,轤露着祖宗的生活……
朱洪武派永乐扫北,叫他上了海岸朝北走,建一座月牙桥就开杀!谁料想邧天海上到了二静犬风,拖船次进胶州湾来、永乐登上岸,走到即墨一带,恰巧遇见二三月牙桥。永乐大刀二挥,顺着胶东半岛二路杀向北方。凋登州府,就是如今的蓬莱,又看见二片大海,方知系镡孔只好再造船渡海,继续扫北……永乐当了皇帝,想在胶东办了错事,就从云南搬入填胶东,咱们的老祖穆是邢会儿来的,
眇密得走不进人去。撕一根烧火福在妈地,第二年就发芽来。于是他们以南河为界,大哥得南山,小弟得北山,说定日后无论谁发家,都要金银平分,粮米同煮。大哥的后代就是南一份人,小弟的后代就是北一份人。老年人常说:“起孟汉、孟清在两河边的约定,可惜祖宗理想从没实现过。这村庄倒是因为有了两份子人面不得安定,这些年四清、文化大革命、斗批改……无论什么运动到了柳泊,我了南北两份子人的斗争。
“唉,当时别来兄弟俩,不就太平多啦!”
二爷的感叹道破了某种真理,中国的事情常常因为兄弟太多而办不好。我瞅瞅牛旺,心中睹自发笑园这儿就他是北一份入,还曾将二爷打倒……
“我说这段老话,只要你们记得教训。”你们弟兄也要脊后人,是打还是帮了这就要看你们处世为入,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们做什么榜样。
我们心悦诚服地听着老人的教导,只是闹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事情。二爷站起来,领我们在树林里转悠。树林中只有松树换上了冬装,青翠油亮地格外醒目。槐树、输树、青枫和各种灌木都已落尽了树叶,光净的枝条例更显得挺拔刚劲,简练地勾出充满力量的线条。二爷拨开灌木丛,二边走一边咳嗽,并且咳出一向令人吃惊的话来——
咳咳,你,阳历年就结婚,咳咳……
我们三人都站住脚,这时二爷才转过身来,伸手二指小琏巴,继续向前走路。小憩巴刷地涨红了脸,说不清是仔还是愁。算算日子,还有一个月就是元旦了,立时结婚显得仓促。我和牛旺瞅着他,他两只手在裤腿上直接发搓,额上渗出汗珠来……
你,马上走!过一年再回来,咳咳……
牛旺的脸顿时变得苍白,立住脚,一步走不动了,二爷回头看看小磕巴,说:“你不是有什么打算吗?对你召旺哥说说。”
小磕巴努力平静下来,转向牛旺说,箔咱们石墨矿缺能技术的,想让你去莱西学习一年,已经和南墅公让联召好了……
“不……”牛旺倔强地拧着脖子。
你再说个不学,以后咱们就断了这份交往!二爷手指着牛旺,极其严厉地说。牛旺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忍着,没让它流下来……
二爷拣一块大青石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咱1不管往后怎么样,现在都安着一家人的心。我是当老的说旬话还顶用,你们就照着办!国家事管不了,只能管司家里事。谁知哪天起不来了,心里憋着话,瞪着眼睛髯召出,不冤死了吗?咳,人呐……
秋风在山坡上掠过,残草败叶飘舞着落进北沟。词巳落到西山背后,山谷里的秀浓重了,伴着阴一下扩散。村子里家家烟囱冒出炊烟,聚成一片淡青色召云,与山间的白露缓缓地融合一起……
回到石屋时,二爷在枣红马的坟前默默地立丁一会自言自语道,邓些没心肝的畜牲,过几天就忘啦……人不是畜牲,不能忘了祖宗。
我理解二爷的心情,他希望今天的日子永远铭记在我们心中。他希望牛旺和小碴巴象孟汉、孟清兄弟俩一样,无论各人有什么样的遭遇,都要互相伸出援助的手。他做这一切,仿佛在安排后事似的。虽然他说话还很硬气,低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精神,内心总不能摆脱死亡的阴影。
我们下山时,牛旺独自走在头里,叫他也不搭腔,大脚踩得石头咯咯乱响……
我对小雅巴说,结婚吧,二爷的安排是对的。你和河女结了婚,他老人家就没了心事,你们也会美满起来。
结婚?小碴巴苦笑着把手塞进口袋,摸了许久,将一样东西塞在我手里,“看看这,你就明白了……”
趁我发愣之际,他也大步走了。我在朦胧的夜色里低下头,看看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