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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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满山虫子(2)

于大爷端着馒头盆,躲闪不及,脸上结结实实的挨了这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馒头盆掉到地上,白白的馒头满地骨碌,转眼沾满灰土。

二五眼还要再扑,众人赶紧急急拉住。于大爷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晕了一瞬。待清醒过来,抓起那装馒头的搪瓷馒头盆,劈头向二五眼砸去。众人正拉扯着二五眼,他躲闪不开,只把头偏了一下,那盆子的边棱正砍在肩膀上。盆子顿时扁了一边,搪瓷飞溅。于大爷举盆再砸,却被二五眼一脚蹬中肚腹,人急退几步,险些蹲坐地上。

“你就作吧,看东家回来怎么收拾你,赶紧老实儿的吃饭!”大胡子卡住二五眼的脖子,一下把他推到炕上。

屋外四眼疯了样的狂叫,爪子把门扒得咔咔直响。二五眼心里惊恐,脸上却不表现,正好借坡下驴,骂骂咧咧的爬上炕去。抓酒碗,那肩膀却疼得抬不起来。

于大爷站地中间,身上气得颤抖。直想开门把四眼放进来,又怕出大事,给王椿熠添了麻烦。忍了忍火气,回灶间,到锅里拣了条大鱼,开门走了出去。

四眼儿不吃那鱼,黑暗中瞪圆眼睛,只在于大爷身边转圈,鼻子使劲的嗅了又嗅。于大爷找个木墩坐下,就觉得浑身散了一般,眼框也疼得一跳一跳的。唉,真是老了,要是年轻那会,早把他放倒了!两滴眼泪还没淌到嘴边,就被四眼儿舔了去。四眼儿呜呜的哼着,爪子一会搭于大爷身上,一会跳下,绕圈蹭于大爷的身子。

呕呕,夜色里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已经很久没听过它叫了。东家真是个好人呐,于大爷听着这叫,叹了一口气。

冬天里于大爷总是咳得急迫,王椿熠知道个偏方,用猫头鹰来下药。每天里,王椿熠都会去寻那高起的土包,或者塔头,在那上面下上夹子,然后用铁丝固定好。猫头鹰喜欢站在这些突兀的高处,向四周转着脑袋,观察情况,待落下,那夹子就把腿夹住,却不死,只是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

每天早上,椿熠都会趟着厚厚的雪壳子,查看那些放在高处的夹子。抓那猫头鹰的时候,手被叨出一道道的血口子,于大爷看着心疼,劝他别再去抓,却不听。拿回来后,把那猫头鹰的羽毛活着就拔下来,那惨叫,现在想起来还心悸。拔去了羽毛的猫头鹰,光秃秃的肉身子,却有猫样的,并没拔去羽毛的大脑袋,一声声凄厉地惨叫着,像个形状怪异的妖精,连四眼儿听了那叫都往门后紧躲。

把大铁锅烧得滚热。椿熠把那猫头鹰高举起,使劲摔死在地上,放锅里,翻来覆去,一直到焙得干透,最后用擀面杖擀得细碎,让于大爷吃下。于大爷吃了几只,觉得呼吸确实通畅了许多,咳也差不多停了,他不擅表白,虽没什么感激的话儿,活计却是抢着做。食肉类猛禽,数量本就不多,几天之后,夹子上就再不见动静,这药也就断了。

山林里很静,静得好象能听见毛毛虫嚼叶子的声音,这声音也像嚼在于大爷的心上。

东家,明天早上能回来吗,那么虚的身子,在城里多住两天才好!可这虫子却等不及,咳!我就不信治不住它个小虫子!大爷对着大山默想着,大山无语。

“老于大哥,想啥呢?快回屋吃饭吧,二五眼他们都睡觉了。”大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

“张师傅,你说这虫子能治住吗?它们最怕啥?”于大爷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打架的事,眼睛直直看着黑暗中的林子,并不回头。

“在林子边上,点上一溜火,烧它,你看咋样?先断了它进林子的路,”大胡子在黑暗中使劲的比划一下“明天东家回来,把已经进了地的虫子杀了,就完事!”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放亮,两个人拎了一小桶柴油上了山坡。山里的早晨,露水浓重,走不多远,裤腿就全打湿了,冰凉的紧沾在腿上。趟过草窠庄稼,蚊子一片片的起来,像是一环黑色的雾,笼罩着两人的身子,且这雾越来越浓,渐成固体样。

奶奶的!今年的蚊子咋这么多!大胡子一只手在眼前紧划,另只拎油桶的手,趴了一层蚊子,灰呼呼的,戴了只手套一般。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偶尔的几声鸟鸣。虫子啃庄稼的沙沙声,丝毫也听不见。却只见叶子上下花花绿绿的,已经比前两天肥大了许多的虫子,正惬意的睡觉。

站地边向林子里看去,视线远了许多。先前茂密的树叶,已被虫子吃得所剩无几。树枝上垂下密密的细丝,沾了露珠,在林子里织了张水晶样的大网。每条丝下,都吊了只肥胖的毛毛虫,慢悠悠的向下放着吊绳,已经落了地的,身子一弓一弓的,向庄稼地爬来。

俩人看了一会,觉得身上像被爬了一般,刺痒难受。赶紧打开油桶,薄薄的倒在林子边缘,开荒时扔下的树枝叉上。点燃后,那火像道活泼的蛇,蜿蜒着扭曲在耕地与林子之间。靠近火蛇的虫子,立刻被烤得紧缩成一团,火大了些,能看见虫的须毛化成了股轻烟。

没了毛了虫子,继续蜷缩,慢慢的,变了颜色,却突然膨大了起来,啪一声,身子爆裂开,身子的破洞处,是已经凝固了的浆。林子里已经降落到地上的虫子,似愣住,停下不再前进,还吊在半空中的,也不再继续下降,有的,已经攀着丝线往树上爬去。

太阳爬到山顶,露水很快就下去了。

大胡子来回走着添火,就不信治不住个小虫子!于大爷转身回房子,步履轻松,别亚草料喂得充足,一会让东家骑它快点回来!坡下,却见来娣扛把扫帚,慢慢的爬上来。

王椿熠刚下车,就看见了于大爷乌青的眼眶。这样的印记他很熟悉,少年时,自己的眼眶也经常是这样。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些火气,拳头攥得直响。

“你告诉我,这是谁打的!”王椿熠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车上的药箱子也不卸下,只把眼睛紧盯那块乌青。

“进林子里,树叉撞的,没事没事。”大爷避开那眼光,去车上把药箱搬下,用绳子拢了,搭在别亚的身上。“东家,你骑箱子前边。”于大爷掌着缰绳站立了说。

王椿熠到了地边的时候,大胡子的眼睛已快睁不开了,红肿着,剩了条细缝。来娣的脸也肿得厉害,五官模糊,却还在使劲挥着扫帚,把爬进地里的虫子扫进火堆。

虫子进地的路径有五六条。那里像是决堤的水坝,虫子在那里一浪浪的流淌进来。那里原本燃烧着的树枝,已经被一层层的虫子尸体覆盖,活着的,都昂着头,身子急切地爬过同伴的尸体,一弓一弓,像极了起伏的波浪。

虫子是在树林里集结的。像是听见了什么号令,许多虫子从树上爬下,从四面集中到一起,像个斑斓的毛线球,然后这球被拉出一根粗粗的线,直奔火蛇伸去。先扎进火里的虫子,身子立刻爆裂开来,后面的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弓着身子前进。渐渐的,火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渐渐的,那口子就通到了地里。

大胡子发现的时候,这样的决口已经有了三处。赶紧拣了根枝叉密实的树棍,把那些爬进来的虫子使劲的扫回火堆。来娣正仔细的把垄沟里的虫子,一点点的扫进火里,见了这情况,也赶紧跑去,堵另外一条虫路。

扫了没多久,虫子就沾了许多在树枝上,急急往手的方向爬。大胡子的手针扎样的难受,树枝终于丢下。转身想往坡下跑,脖子上却分明感觉到有肉肉的东西在爬,惊叫一声,急用手去抓,那虫子在手里变成了粘呼呼的浆液,甩也甩不掉。

大胡子忙把外衣脱下来使劲抖,虫子纷纷落下,却扬起许多虫身上的细毛。那毛飘进眼睛鼻子,麻胀刺痒的难忍,让人忍不住去揉去抠,一会工夫,就肿起老高,眼珠子能看见透红肿胀的眼皮。

来娣那里也一样。手腕和脖子处被虫子爬过的地方,被汗水一浸,灼烧般的刺痛。咬牙强忍着,把扫帚挥得飞快,扫完这股虫子,马上跑去扫另外一股,却扫不及,那决口渐渐有扩大之势。

大胡子刚转身下坡,见王椿熠和于大爷扛药箱和喷罐走来,赶紧去坡下接了,模样却吓了王椿熠一跳。

站林子边看了一下,王椿熠觉得头晕,他没想到,只一天,情况会变得这么严重。赶紧吩咐大胡子回去多取些柴油,自己把剩下的一点油倒一捆树枝上,点了,堵住那几个虫流。

啪啪的虫子被烧裂声,像是在爆米花,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怪味。来娣觉得自己好象要倒下,把那扫帚支地上,闭眼睛强忍了一阵才缓过来。这虫子蛰了人,并不只是痛痒,头也晕得厉害,还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