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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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茂发财记(5)

我没法子,捧起碗,没滋没味地吃开了。吃了一会儿,我起了好奇心,十分想看看老汉吃饭的情景。墙上有个灯花两边透,打灯窝里看出去,正好能看见锅台于是,我昂起头,朝外间屋看。这一看,一个难忘的形像映入我的眼帘,老霜老汉坐在门坎上,手里捧着一只大碗,不吃,不喝,在想心事。他皱着眉头,两道眉毛弯成一个“八”宇,好像小孩快要哭了那模样。然而,他的眼睛里并没有哭的神情,怔怔的,呆呆的,只是失神。

他脸上满是皱纹,那么细,那么密,好像一缕一缕的麻丝,把脸

抽紧了……这张脸上,铭刻着多么深刻的愁苦啊!看着它,我的心,也好像被麻丝抽紧了。

吃完饭,老汉又默默地走了,连招呼也没有打。我想,他是上山去了吧。他老伴一个人围着锅台忙乎,涮锅、洗碗、抹炕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人似的,更增添了这个家庭里压抑的气氛。我坐在门坎上——刚才老霜坐着的地方,看着房东大娘忙活,心里有说不出的忧郁。

我突然问道:“这家里就没有别的人了吗?”

“有,还有个三小子,今天上他没过门的媳妇家去了,是叫他老丈母娘请去的。”

我又垂下头,用草棍在地上划,不说话了。

房东大娘不时地打眼角瞅瞅我,似乎觉得心头不安。她主动开腔了,还是那么细声细气,唧唧哝哝的:“同志,你可别生他的气啊,他就是这么个怪性子!早年间,他的话就少;这两年,他的话更少……他心里难受啊!”

“难受什么?”我问。

“说不上。”女人低下头。看着锅里的浑水,“他老躲着人,好像见人抬不起头似的……”

我沉默着,想听她往下说。可是她却无声地抽泣起来,眼泪叭叭地滴在锅里。许久,她抬起头,激动地对我说:“同志,你开导开导他吧,他从来肯听上级的话,别叫他胡思乱想了……

唉,这日子,过得真闷人呀!”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更加难受了。老霜,暗暗地监视别人,这令我十分反感;可是,当我接近他,马上发现他有比别人更多的苦闷,这又叫我同情。真怪了,他的苦闷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为什么在这样的重压下,还要爬梯子监视别人呢?

这颗心,真不容易解剖。

这时,院子里的小厢房门“哗啦”一响,我扭头一看,老霜从厢房里出来——原来他并没有上山。他锁好厢房门,回过身,看了我一眼。我微微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发亮,目光里充满了骄傲的神情,比比刚才那愁苦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他没有和我打招呼,挺直腰板,大步走出门去。

奇怪,那厢房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吗?

老霜老汉总是回避我,连吃饭,他也借口看山,晚回来吃。我有几次硬凑上去谈,可他闷头抽烟,就是不开口。我几乎失去信心了。

一天夜晚,天上亮着稀稀疏疏的星星,大地朦胧昏暗,隐约可见人脸。我从里屋出来解手,见茅房里黑咕隆冬的,便又退出来,回去拿了手电筒。忽然,我听见西墙上有响动,就打开手电照了照。这一照,照见了老霜老汉,他狼狈极了,抱着一条梯子腿,惊慌失措地把脸藏到黑暗中去。我赶忙熄掉手电,钻进茅房里,只觉得脸上发烧。唉,我干吗要往那里照呢?我明明是知道的……

回到屋里,我努力看书,可心里老觉得不自在。我听见那屋里叽叽咕咕的,他三小子的嗓门最粗,但也听不见说些什么。我猜想,准在说那件事情……

一会儿,老霜老汉无声无息地走进屋来,等我回过头去,老汉却紧贴在我的面前,吓了我一跳。

“嘿嘿。”他尴尬地笑着,“嘿嘿。”

“你,你快坐吧。”

他顺从地点点头,却只把半片腚挨在炕沿上。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忙推却,慌里慌张的,杯里的水有一半泼在地上。然后,我们两个再也找不到话说了,就那么呆坐着,谁也不去看谁。

“嘿,你……你在看书啊?”老霜没话找话,指指我的书问。

“啊啊!”我赶紧答应,生怕断了话头。

可是,老汉又把嘴闭上了。他东张西望一阵,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好,布满皱纹的额头上,却沁出一层汗珠。最后,他又站起来,道:“那,那你忙吧……”说罢,他赶紧朝门外走去。

我急了,叫了一声:“大爷!”

他转回身,征征地看着我。我顾不得什么了,冲口间道:“是为……为那事来的吧?”

“对对对!”老汉连连说道,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从肩上放下一副重担子。“你也看见了多一我也用不着瞒你,我就来说这事情。”

我诚恳地点点头,鼓励他往下说。

“你知道,俺庄稼人,管偷听别人的话叫溜墙根,唉,溜墙根,这号事最不光彩,老娘们才爱溜墙根!……可是,我不是那号人,你信不信?我不是那号人!”他几乎是喊出最后那句话来,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要喷出火来。这神态,使我联想起他走出那间小厢房时的情景。

这时候,我感到他是一个很有血性的人,不像平日那样窝窝囊囊!我使劲点头,说:“对,我信!”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就讲这些。”便要走。我赶忙拦住他,问:“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为大伙。”他简单明了地答道。

“为大伙?”

“为集体!”他昂然说道,“我干的事,正大光明。总有一天,大伙都会知道的,知道我的心!”说完,他径直走出门去。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眼前老是浮现出老霜的面影:时而是那张被麻丝勒紧了的惑时而是那张双目圆睁,正气凛然的脸……我审视着这些脸庞,得出一个无可置疑的结论:老霜,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老农民!

可是,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呢?

继爬梯子之后,小厢房又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老霜老汉常常钻进去,蹲一个时辰,再出来;每次都好像喝了人参汤,精神十足。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有几次趴到那厢房的小窗上望望,可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很想问问老霜,他究竟去小厢房干什么?但我了解这个倔老汉的脾气,没敢贸然开口。

很快,我的注意力又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有一天晌午,这沉闷的家庭里,爆发了一场惊人的争吵。

吃完晌饭,我在自己屋里睡晌觉。正睡得迷迷糊糊,耳边听见一阵哭声;那哭声嘶哑、低沉,好像老牛叫,却是非常伤心。我忙爬起来,跑到房东屋里去。

一进屋,我就看见那三小子蜷缩在炕角落,脸埋在被褥堆里,呜呜地哭。他妈坐在一旁抹泪,抽泣得透不过气来。唯有老霜老汉,捧着烟袋杆坐在门坎上,脖子梗着,满脸怒气。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站旁边看。

“孩子,咱……咱拿不出一千块钱呀!”他妈哭着劝三小子,“你,你就想开点儿吧……”

“屁!就是有钱也不拿!”老霜老汉吼道,“我说过,咱干部家庭,贫农成份,不能干那号事情!老大、老二说媳妇,我就这

么干的,一分钱彩礼也不送。怎么,如今世道变了?我老霜也要拿钱买媳妇?”

老伴顶嘴道:“可不是世道变了呗!那会儿,你是红人,手中有权,人家老大、老二媳妇娘家,都是中农成份,都要来巴结你!如今谁理会成份?没钱就办不成事……好端端的一个媳妇,就这么吹了……”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老汉暴跳起来,吼:“钱!钱!钱!哼,钱!”

老伴擤了把鼻子;哭道,“儿子结婚还能不花钱吗?还能不置办东西吗?你就是没钱!”

“我没钱怎么了?我人不低贱!这世道就叫钱埋起来了,我也清白!我一辈子穷,穷得光荣!如今风气一转,叫我也跟着钱打转转?不干!用钱买媳妇,玩资产阶级思想把戏?哼,豁上打光棍,咱也不干!”

那三小子忽地翻过身来,用手指着他老子的鼻子嚷,“你别说好听的!你当初不就是用三斗苞米,把娘买进门来的?你早就玩过资产阶级思想把戏了!”

老霜老汉两手一张,咧开嘴,半天没回过气来。这小子好厉害,一句话把老爹顶到南墙根底,差点顶死了!

“那,那,那是旧社会!”老汉结结巴巴地抵抗。

“旧社会、新社会都用钱!人家翠芝日夜和她娘做工作,说只要些买家具的钱就行了,这才要了一千。你访听访听去,谁家说媳妇不花一两千?人都想过好日子,没钱怎么过?这一千,要买柜、要买箱,要买褥子要买被,锅碗瓢盆都在里,一千还算多吗?你唱高调,动不动就资产阶级,全中国就你一个无产阶级?讲穿了吧,你熊,你弄不着钱回家,你没有治家的本事,就会开会、训人!”

好小子,辟辟啪啪一大串,好似放开机关炮。老霜气得张口结舌,两只手直抖,半天才喊出话来:“你,你,你……你这是才跟老茂学哩!”

“老茂怎么了?我看老茂叔就比你强!”

“什么?!”

“老茂叔就比你强!人家一家伙送出五头猪,拿回一千多块钱;自己富了,也为国家做贡献!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有人给翠芝做媒,要把她说给老茂家的油子,翠芝娘才逼她和我散了……”

小伙子只顾说,越说越伤心,又把头埋到被褥堆里,哭了起来。我一直在看老霜:开始,他听儿子说老茂比自己强,好像一根针扎在心上浑身猛地一颤抖;儿子又重复一遍这话,他脸皮铁青,举起手中的烟袋,要往儿子头上砸,可是,当他听到因为自己拿不出一千块钱,翠芝和儿子吹了,要嫁给老茂家时,他竞如霹雳轰顶,被震呆了。他的手还擎在空中,身子还在向前倾,却是一动不动,好像泥塑似的。许久,他的手渐渐松开了,“叭哒”,烟袋掉在地下;接着,人摇摇晃晃,好似要倒……我急忙上前抱住他,连声高呼:“大爷!大爷!”

老伴、儿子全扑过来,哭的哭,晃的晃,急得手忙脚乱。半晌,老汉才缓过神来。他呆呆地瞅着儿子,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他没有再骂人,只是站起来,把众人推开,独自踉跄地向门外走去……

我受房东家之托,去赶老霜老汉。追到村口,看见了他那削瘦的背影。我赶上去,拉住他胳膊说:“大爷,回家去歇着吧多家里人都记挂你的身子……”

老汉从我手中挣脱胳膊,说:“我到山上走走,让心里清亮清亮。”

我便陪着他,朝山上走去。正是上工时候,社员们三五成群,扛锨荷锄,走在上山的那条大道上。这都是包工组的,一路上叽哩呱啦,夸耀自己的庄稼好。有几个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向我打招呼,和我开玩笑,亲亲热热的。也有人客气,问候老霜;老霜硬挤出笑容,勉强答应。‘等这伙人过去了,老霜朝后面望望,扯住我衣角说:“咱们走小道吧。”

我望了望路边的小道,尽石块杂草,料是难走,便问,“为啥走小道呢?”

老汉答道,“小道清静些。”

可是,小道也不清静。刚走了一小段,迎面来了一群小猪;

赶猪的,却正是老茂。这才叫冤家路窄呢!老霜把头一昂,穿过猪群往前走。

老茂笑嗬嗬地招呼老霜,“伙计,看山去?”

老霜“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路。我忙打圆场,对老茂说:“你这家伙,又要上哪去发财呀?”

“上大道。小路不好走,大道宽敞,人也多,好叫大伙看看

我的小猪!”老茂得意洋洋地说道。

老霜在前面走得更快了。

老茂对我眨眨眼麻又冲老霜的背影撇了撇嘴,压低嗓门问:“怎么样?住这几天,摸到点底了吧?”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茂也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农村的事,复杂呀!”说完,他赶着小猪径自走了。

我赶上老霜时看见他坐在一棵老松树下,抽着旱烟,独自沉思。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了。四下都是青松,风一吹,松涛翻滚,放出呜呜的响声,这响声,低沉、悲怆,好像在唱一支很古老的歌,叫人听着心里惆怅。

老霜眯着眼睛,眺望远处平川上的一条河流。他说话了,好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自言自语:“三十多年过去啦,可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情。我就是顺着那条河,挑着一担粽子,跟老茂上流水集去卖。他呀,那时候就像现在一样会说,到了集上一阵功夫,就把粽子卖出去了。可我,拄着根扁担望眼儿,吆喝声也费劲。集散啦,粽子还卖不出一半去。爷爷死时,留下两份穷家当,我和老茂一人一份。可人家老茂小日子过红火了,土改一划成份,富裕中农;我呢,卖粽子把本也赔光了,比贫农还贫呢!……发财,挣钱,这条路我走不通。我笨,我熊,我太老实了,八辈子也发不了财!”

“解放了,村里要人搞工作,老区长找到我,叫我干贫协主任,还要发展我入党。我慌了,说:‘不行,我穷,人家瞧不起咱……’老区长把眼一瞪,嚷:‘穷怎么了?穷光荣!共产党就穷!我就穷!谁敢瞧不起咱?’这话,说得我心里亮透,我眼前‘刷’地出来一条路:对,穷怕什么?跟着共产党干革命!三十多年啦,我就走这条路,错过吗?一步也没有错!”

他不说话了,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大团大团的烟雾缭绕着他,使他也变得那么遥远。我沉思着,审度他走过的路,评价他的选择……

忽然,他磕着烟灰喊叫起来:“如今,我老啦,一辈子快到头了,要改这条路吗?要我跟着老茂走,再去卖粽子发财吗?哼,不如让我现在就死!我不愿回到旧社会,我不愿眼看着复辟!发财,我发不了,我也不稀罕!”

我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这样搞下去,就会回到旧社会,就会复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