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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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老茂发财记(9)

“自留人大事记。”他念给我听:“六月三十日,田福奎跑了,去向不明。七月五日,田福奎回村,赶回绵羊一群……我要做记录,留个底。”他把本子放回箱子,拍拍手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唉,他终于回来啦!其实我的心也吊着呢!我没底呀,谁知道自留人会留出个什么结果?不过我坚商,他是离不开集体的,他是跑不出社会主义中国的!”

我们上西屋,准备吃早饭。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周老耿回来。马大哈因为要上山干活,就拿了一个饼子,吃了起来。刚吃一半,他老丈人回来了。老汉阴沉着脸,对女婿说:“走吧,秦书记在大队部等你!”

“哈哈。”马大哈一笑,披上那件黑夹袄,就往屋外走他把剩下的半个饼子,又装到口袋里去了。

看吧,养羊了!”老汉气乎乎地说,“我说你不听,让秦书记刮你一顿!”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家伙,竟唱开样板戏!把老丈人气的,直摸大秃头,再不说话了。我也顾不上吃早饭了,跟着斗大哈来到大队部。走进办公室,我一眼看见了秦书记,他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两边的长凳上坐着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们,马大哈大声吆喝:“嗬,好大阵势!要开批斗会呀?”

秦书记拍拍桌子,道:“坐好,坐好!”

“得令!”马大哈在秦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几个小孩在门口看热闹,周老耿撵他们:“去去去!上别处玩。”他又从里屋搬出把椅子,让我坐好,自己默默地站着。

秦书记也是庄稼人出身,说话痛快:“马大哈,今天开会严肃点,少耍猴筋。哼,你呀,闹得不轻!闹出自留人来啦!那也算生产责任制?我看有单干性质。集体管不着,干部问不着。这样的自留人一多,还了得?生产队不就垮了?社会主义不就垮了?……”

秦书记慷慨激昂地讲着,马大哈却从夹袄口袋里摸出半块饼子,大嚼起来,嚼得“呱唧呱唧”地响,活像头小猪,队长们禁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秦书记说不下去了,敲敲桌子道:“喂,你讲不讲点纪律?开会吃什么东西?”

马大哈笑嘻嘻地说:“没吃完饭就来开会,肚里饿得慌。你在这儿长篇大论地讲,我闲着也是闲着,吃点饭不妨!”

说完了,他的眼又落在秦书记面前的玻璃杯上,那里面盛着黄澄澄的茶水,看上去,怪馋人的。这位马大哈,便把长胳膊伸过去,摸了摸杯子,叫了一声:“嘿,凉的!”竟把杯子挪到自己面前,咬一口饼子,喝一口水,吃得有滋有味的。

秦书记哭笑不得,说:“好,你吃吧边吃边说,自留人,算那路货?”

马大哈一口吞进饼子,仰脖喝进凉茶,抹林嘴巴道“你别吓唬人,什么生产队垮了,社会主义垮了……地是集休的,社会主义所有制没变!自留人,是集体经济内部的自留人,你说算哪路货了。”

“集体经济统一规划。我问你,黄庵山的地,生产队安排种什么的?”

“地瓜。”“怎么光长草啊?”秦书记来劲了,“再问你,田福奎养羊,谁批准了?”

“还用批准吗了知道长草,养羊就对了。”周老耿插上话:“还对了呢!粮食呢?粮食损失多少?”秦书记点点头道:“这是个关健。我来算笔帐:一亩地产五百斤地瓜,十亩地就是五千斤,折一千斤粮。你叫他养羊,上哪去弄这一千斤粮?农民,主要是种庄稼。没有粮食,农民就要饿肚皮,你懂吗?”

“哈哈!”马大哈大笑起来,“秦叔宝,你又拿出你的杀手锏啦!粮食,嘿嘿……你还真是不读书,不看报呀!这些天,报纸上尽讲粮食问题,你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唉……”

秦书记一阵脸红,说:“你别拿报纸吓唬人,我搞了一辈子粮食,还不懂粮食问题?”

“好吧,我费点口舌,对你书记大人讲讲这粮食的定义吧!”马大哈纵身一跳,坐到办公桌上,竖起一根手指头,有板有眼地说开了,“你呀,光知道小麦、地瓜、五谷杂粮是粮食,这可是落后的粮食定义!什么是粮食?鸡鸭牛羊猪、桃李瓜果菜、花生芝麻葵花籽……全都是粮食。为什么?这些玩艺儿都能吃,都能给人提供营养。这你秦书记不清楚吗?你挣资,你肚里油水多,吃饭就少;我呢,你刚才看见啦,就抱着个苞米饼干啃,当然吃得多喽!你长得胖,我长得瘦,为什么?就因为营养品有多有少。”

队长们哈哈地笑起来,互相捶打着脊背。门外小孩子们见屋里热闹了,一个一个往屋里钻,跟着大人们傻笑。周老耿赶忙去坏孩子,却被女婿喝住了。

“等等!”马大哈跳下桌子,走到孩子们面前。他把一个大肚子溜圆的孩子拉到屋子中央,伸出指头,“冬冬”地弹了两下,又把这浑身精光的孩子,往办公桌上一抱,让大肚子对准秦书记,一边弹一边说说:“俺的父母官,你看看,咱庄稼人的孩子,肚子为啥这么大?为啥吃起饭来不要命?嗨嗨,那都是叫地瓜撑的!要是这孩子也像你的儿一样,喝牛奶,啃饼干,还会撑出这么个草包肚子吗?”

“胡咧咧!我的儿子哪捞着牛奶喝味?你去看那肚子,也不小哩!”秦书记说着,也笑了。

“就是嘛!那你管自留人养羊干啥?养奶牛也不怕!你儿子和我这女儿,都喝牛奶,省粮食,人还长得俊俏,你不干吗?”

秦书记和大伙一起笑,屋里气氛缓和多了。秦书记说:“马大哈呀,这事情算你说得对,回头把你看过的材料借给我用用。不过自留人这事,总不稳妥。上级强调包工组,可没让出自留人。留来留去,留成自由人了,脱离集体,闹单干,你能收拾住吗?”“能!你不想想,现在脱离人民公社,他一个人能生活下去吗?我相信社会主义制度,这个制度在农村已经扎了根,谁也推不动它!我在这儿立下军令状:光棍田面奎闹出什么事,就摘我的乌纱帽——队长不干啦!”马大哈信心十足地说道,大巴掌一拍桌子,空茶杯震得直跳高。

“好!”秦书记走到马大哈跟前,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咱就一言为定!我也豁上啦,拿你马大哈做个试验。我要试试:一个生产队长手里有权,会干出什么奇迹来!’

“瞧好吧!”马大哈自豪地说。散会了,马大哈和队长们头里走了。秦书记这才倒出空来和我说话:“老王,和马大哈做伙计怎么样?”

我笑道:“怎么样?今早上把我的鞋穿走啦!”“哈哈哈!你也领教他那两下子啦。”秦书记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过,这家伙有水平哩!好学习,会思考,不少问题看得比我远。你和他多磨磨,准能写篇好小说。”

这时,周老耿锁好办公室门,追了上来。他带着几分埋怨的口气,对秦书记说:“老秦,你就由他那么干?你怎么不撤他的官?”

“人家讲得有道理嘛!”“好,有道理!咱都是老伙计了,也不怕作家笑话——要是上边追究下来,你可不能把他抛出去……”

“哈哈,放心,有我负责!”秦书记笑了,指着老汉的鼻尖道,“你呀,就怕你宝贝女婿吃亏!”

老汉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自留人,如今啥名堂都有了……我干二十年队长,从来没听说过。”

“活到老,学到老,咱老伙计们擦擦眼睛在一边看,看看如今青年能闯出啥路子来!太冒进不行,太保守也不行哇!”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位老农村干部,心里一热一热的。我想,时代能造就行年人,也能改变老年人的。

四、马大哈面临挑战

中午,庄稼人都睡晌觉,大街上空荡荡的。太阳晒得人头疼。我要到代销点买烟,顶着烈日在街上走。街两边、农家大门洞开,过道里铺着麦秸草书,赤膊的庄稼人张开四肢,躺在草帘上美丽的勤劳的山村姑娘,舍不得时间歇晌,三五成伙地坐在过道里,边说边笑勾花边,这一切,为空荡荡的大街增添了不少生气!

我走进代销点,周老耿也在里面。他抱着电话机,一个劲地嘁:“要公社,要秦书记!”我一边买烟,一边回头看他。老汉准是遇上了急事,那光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喂,秦书记吗?了不得啦!造反啦!那自留人……狗养的光棍,要退社单干!……对,单干!你快点来,整这个混帐!”周老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大巴掌拍得桌子“嘭嘭”山响。可是,他的胳膊忽然软了,大嗓门也走调了“什么?你要上县开会?三天后回来?这可……那,你三天后准来吗?……好,好,回来就收自留人的骨头!把我女婿的队长也撤了,先前就有军令状呢!”

老汉放下电话,伸手抹汗,连光头带脸盘一把抹,那汗水“哗哗”地洒在地上。我叫了他一声,他赶紧伸出手,求救似地叫了一声:“正好,你也在这儿!”

我们走出代销点。老汉拉我走到桥头上,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在他家住那么些天,从来没见他说这么多话:“听见了吗?出事了,要单干了!我早就说过,要出资本主义的!我干队长二十年,啥事没经过?什么时候松,什么时候就出资本主义!……五七年那会,人都可以乱说话,资本主义就造反啦!打了多少右派?才把它压下去……六二年,又抬头了,农民可以包产到户,到处跑买卖,怎么行?又出资本主义啦!‘四清’好一个整,才又把它压下去……我走过的路,都是从小到大: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可现在,反过来了:公社把权放到生产队,生产队又化成包工组,包工组又蹦出个自留人一哼!哼!……我说你呀,好好开导我那女婿,你是上级,他听你的。我说他不听,我肚子里没墨水呀!可我干了二十年队长,我心里清楚,他早晚要吃亏!到时候,上边往下一推,下边的就一眼头栽到底,今辈子甭挂挂翻身……”

老汉太激动了,说到这儿,嗓子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急忙问:“他现在在哪?”

“还在小队饲养室和光棍缠!不一脚把他踢出门去……想单干!”

我说了一声“失陪”,就转身跑向饲养室。院子里,围着一群人,中间蹲着那个光棍。他穿着一件汗背心,破得像麻绳似的,老远就能闻见汗酸味。人们都在数落他,他却紧抱长满乱发的脑袋,一声不吭。

我费好劲才弄清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光棍想攒几个干草垛,留着冬天喂羊。可是分给他的十亩地,长的草只够眼下放羊。他就溜进封山割草,被看山的抓住了。按照大队规定,应该罚款。于是光棍耍赖,闹着要单干。看山的揪他见马大哈,马大哈笑了:“你敢单干?”“敢!”马大哈把眼一瞪说:“我让你考虑三天!三天后回话:你要真敢单干,我就让你单干!可有一宗,到时候不兴后悔!”说完,他一甩黑夹袄走了……

眼下,众人都责怪光棍。光棍火了,霍地站起来,两眼瞪得鸡蛋大,白光咄咄,甩着一头乱草似的长发喊:“你们别瞎唬人!中央的道道谁不知道?眼下兴自由人!我有能耐,我就发财,谁管着我?凭我那群羊,凭到上上等羊毛,还能饿着我不成?马大哈小子说话算话,过三天我就找他散伙!”

完了,他也抽身走了。众人皆摇头,又埋怨起马大哈说他太大胆,太不在乎事,竞答应他单干。我听了也着急,忙跑回家,找马大哈去。

我跨进东屋,见他正端坐在炕上,手捧一把扑克牌,独自玩儿呢!我悄悄走过去,拿起放在他腿边的“自留人大事记”,翻开看看,见上面写着:十八日,田福奎要求退社……”后面那串省略号,点得很重。不用问,他的心情并不轻松……

“你看这牌。”他回头冲我笑笑,“还能打吧?”“你和该打?”“光棍田简奎。”

“……”我无话可说了。

“看,我有五张王哩!试试看——”他把牌理了理,认真地干开了,“你光棍单干,和生产队断绝分配关系,粮、油、菜、草全分不着,怎么生活?——调主!”

他把一张黑桃丢在炕上。接着,他从对面一叠牌里,翻出一张“小二子”来,往黑桃上一压,学着光棍的口气说“我有羊,有羊毛,卖了买高价粮,也比在队上分粮强!”他又从手中抽出一张黑桃,摔在炕上,道,“你单干,享受不到合作医疗待遇,生一场病,卖多少羊毛才能治好?——调主!”“我身体棒,从来没生病,单干吃馆子,怎么会病”“老了怎么办——调!”“我攒一大笔钱,拿利息就行了!”

我明白了,马大哈这是在研究光棍的心理呢!这家伙,就是怪,考虑问题也不一本正经,竞想出打扑克来!不过,这种直观的思维方式,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头凑上去,看他手中的牌。

“糟糕,我没王牌啦!”马大哈严肃地说。“这不还有一张大司令吗?”我提醒道。“这张牌不能动,动了我就输。”“它代表什么?”“无产阶级专政。”马大哈仰起脸,对我笑道,“他光棍再有本事,我把他收回来,命令他老老实实在队上劳动!”

“这不……就赢了吗?”“输了。我的试验失败了!放自留人不行,再说,这张司令也用不着我打,秦书记一来,就罢我的官,说不定还是由我老丈人打哩!”

“怎么办?”马大哈丢掉手中的牌,从口袋里提出一撮烟叶,卷了一支烟抽。想了一会儿,他说“牌是能赢,但需要时间。光棍不知厉害,只要我说的部儿健,有一桩成了真事,他就活不下去,他就得乖乖地回到社里来。阻三天不行,暴露不出问题。三天一过,我也好辞职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绝活呢?”“我该能不敢!真的,泄了那股狂劲,他就不敢!我就要赔这口气,他来挑战:我就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