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阳好奇心大起,偷偷张去,只见一名长身玉立的青衣男子双手负在背后,孤身庭中,翘首望月,犹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过得良久良久,这人始终不再吭一声,连姿势都没稍变。偶尔微风悄来,拂动长衣,带得地上青影微微颤动,月光溶溶,独影茕茕,越发显得寂寞冷清。
靖阳心中暗急:“不知道他要在这里站多久,难道他站到天亮,我也陪他到天亮?”眼见四周除了这一条通道之外,已无别路可走,久不可耐之下,心道:“索性点了这人的穴道,大模大样的从他身边过去。”正要动手,忽听靴声橐橐,有三人朝这边走来。
三人脚步虚浮,全然不会半点武功,来得却也甚快,不多时便从前方月洞门鱼贯而入。那青衣人微微侧身,露出半边面孔。萧靖阳见这人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面目英俊,眼中灼灼生辉,气度极是清华高贵,只是满脸忧愁苦闷,与他年纪殊不相衬。那进来的三人都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形貌均甚儒雅,衣裳颜色各异。三人见到那青衣人,一齐躬身道:“殿下。”
那青衣人见三人眉头紧皱,料想并没什么好消息,仍是忍不住问道:“怎样?情形还是没有好转么?”三人都摇了摇头。那白衣男子道:“方才咱们去时,懿和宫外的侍卫挡着不放,说是皇上下了严旨,没有他的手谕,谁也不让进去。”那青衣人点了点头。那黑衣男子劝道:“殿下不用太过担心,公主福泽深厚,定会逢凶化吉。”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半晌,又问道:“老师还在养心殿外么?”那黄衣汉子气愤愤地道:“可不是么?已过去两天两夜啦,就这么滴水未进的站在宫门外边,可皇上就是不见他。不消说,多半又是凤妃娘娘从中阻挠。”那青衣人脸上忧色更浓,问道:“晚上送过去的饭菜,老师还是不吃?”那白衣汉子点了点头,叹道:“元帅年纪这般大了,这样下去,只怕对他的身子不大好。”
萧靖阳听得他提起“元帅”二字,大吃一惊,暗想:“莫非他们说的是郭烈元帅?这三个书生叫他‘殿下’,难道这青衣人就是郭元帅的三弟子,是当今太子?”
便在此时,外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萧靖阳内力深厚,大老远便听到了,庭中隔了好一阵才察觉,立时停住了话头。三名书生面面相觑,均感讶异,那黄衣男子低声道:“这么晚了,除了咱们,还有谁会到这青竹庭来?”脚步声走到庭外便即停住,竟似不急着进来,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可否在青竹庭里?”那青衣人道:“我在这里。是王将军么?请进来说话。”萧靖阳点了点头,暗道:“这人果然是太子丹。”太子深夜不寐,却在这庭院中独自呆立,已然令人生奇;而又望月长叹,心事重重,更加是奇上加奇。
只听外边那人道:“正是末将,这……”似乎进不进这庭院,一时间颇感为难。三名书生见他沉吟不语,却不进来,互视一眼,脸上均有恼怒之意。那白衣男子道:“怎么,王将军乃披坚执锐,驰骋沙场之大将,连这小小青竹庭也不敢进么?”太子丹向他摆一摆手,示意不可多言,说道:“如有不便,就请将军在外边说吧。”那王将军给白衣男子这么一激,大踏步跨过门槛,进得庭中,对太子一揖,说道:“王智就要带兵离京,特来谢过太子。”又向三人一拱手,说道:“三位公子好。”三人见他礼数周全,怒气也便消了,一齐还礼。
这人便是得知拓跋不归谋反后回皇城报讯的禁军统领王智。他那日回转之时,萧靖阳还未到达云豪城,因此不识。
太子丹走上前去,握住他双手,说道:“王将军治军大才,有勇有谋,一向是我京都之藩篱,此去定能军旗开得胜,咱们在京城静候将军好音。”王智道:“多谢太子,末将自当忠心为国,尽力杀敌。只是……只是……”踌躇一阵,这才续道:“皇上拨了五千皇城禁卫给末将,又在龙卫军中抽出两千军士。末将手下已有七千人马,殿下不妨将拨给臣下的两千五百虎卫军调集回来。”太子丹笑道:“这是什么话,军令如山,哪有朝令夕改的?”王智呆了一呆,说道:“殿下身边只有五百军士,只怕有些不妥,还请太子收回成命。”太子丹淡淡的道:“皇城尚余一千禁军,一千龙卫军,三千凤卫军,还有数百侍卫,加上我五百虎卫军,这五六千人马,自然可保皇城无虞,王将军何必担忧?眼下军情紧急,元帅又不在前方坐镇,你还是速速带兵前往,助铁武将军一臂之力,方为上策。”王智知他绝不会收回成命,不敢强行违拗,当即行了一礼,躬身道:“王智定当拼力杀敌,剿除叛逆,早日回来与殿下相会。”太子丹将扶着他双臂,说道:“好,好。以茶代酒,祝将军凯歌早还。”双手从桌上端了一杯茶递给王智,自己拿了一杯,两人一干而尽。王智将茶杯放在桌上,朝四人团团一揖,一言不发的走了。
那白衣男子等他走远,说道:“方才王将军所言极是,虽然前方守备为第一要务,然而殿下自己安危,可也不能不管不顾。眼下只有五百虎卫军在身边,倘若变生肘腋,如何应对?”太子丹道:“国家倘若不保,怎还有我这个太子?这五百军士在我身边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去疆场为国效力,岂不更好?”那黄衣男子道:“那咱们就留一千兵士在宫中,给王智两千人马便是。”太子丹正色道:“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我原本想将三千虎卫军都调去云豪,只因老师力加劝阻,这才有所保留。其实咱们身在皇宫大院,既用不着冲锋陷阵,又有侍卫保护,还用得着这多军士干吗?”那黑衣男子说道:“皇宫大院的凶险之处,什么时候比不过外面沙场?”这人自进得庭中就一直没开口,这一句话说出来,众人登时望着太子丹,齐皆静默下来。萧靖阳暗想:“听他们言下之意,似乎太子丹危险得紧。难道在宫中竟然还有人敢对太子不利?莫不是叛军不断派人前来行刺于他?”
众人沉默了好一阵,才听太子丹缓缓说道:“国家事大,我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得天下万千百姓免遭战乱之苦,我定然万死不辞,也好过在这里让别人受到无辜牵连,却不知王妹怎么样了。”他原本满脸刚毅,但说到后边几句话时,神情立时黯淡下来,又显得甚为颓唐丧气。忽听庭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太子哥哥,你怎么又在胡思乱想啦?”
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名婀娜轻盈的宫衣女子穿过月洞门,袅袅进入庭中。萧靖阳见到她的形貌,不禁目瞪口呆,一时间竟似忘了身在何处。只见这女子眉弯柳月,目闪朗星,冰肌雪肤,颜若朝华。面含微笑,犹如春花初绽;眼凝轻嗔,恰似碧桃浅张。身着一袭碧绿长裙,发垂两条金黄丝带。月光映照之下,周身云蒸霞蔚,烟萦雾笼,犹如广寒嫦娥、云中仙子,浑不似尘世间人物。一时四周似乎都随着这女子的到来而寂静无声,连月色也黯淡了不少。
庭中四人见到这女子,无不又惊又喜,三名书生躬身道:“见过公主殿下!”太子丹道:“王妹,你好些了么?怎地擅自出来了?”那公主走近石几,脸上露出顽皮的神情,说道:“天天躺在床上,可别提多气闷,偏生父皇又不让出门。没法子,只好等到父皇睡了,偷偷溜出来。可不巧,遇上你们四个治国大才。”太子丹柔声道:“妹子,你如嫌气闷,差人前来跟咱们说一句,咱们拼着挨父皇一顿教训,也要赶去懿和宫陪你说话解闷儿。”公主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幽幽说道:“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要是能去碧浪湖看看就好了。天上一个月亮,湖里一个月亮,那该多美!”太子丹忙道:“湖边风大,眼下你身子并未痊愈,要是再受到风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乖乖的给哥哥回去,好不好?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夜夜都陪你去碧浪湖赏月。”公主摇了摇头,凄然道:“太子哥哥,你不用骗我啦,我得的是两位母后得的病,那是好不了的了。碧浪湖中的月亮,御花园里的美景,我能看一眼便少一眼,也许过了今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啦。”太子丹心中一酸,说道:“不会的,我妹子天性善良,一定多福多寿。”公主听他话音哽咽,更觉悲伤,忙转过头去,过得好一阵,这才凝定心神,朝庭外喊道:“进来吧!”
她声音既轻且柔,便似在向意中人深情呼唤一般,萧靖阳心中怦的一跳,暗想:“她在唤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