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如果有人回忆起2013年的春天,大概会用这样的开头:那一年,广州连续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北京的空气里飘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雾霾;杭州的四季随机播放,上海的人们集中销毁了全市的鸡,黄浦江上死猪顺流而下;四川地震没完没了,我们一群年轻人顶着被室友杀害的危险,坚强地活了下来……这真是一个多事之春。
另外一条同样发生在这个多事之春的新闻,却因这些大事的发生显得约略逊色了:2013年3月,考古工作者在南京市栖霞区永宁陵一带发现了两座大型南朝墓葬,一段铺砌在两座古墓中间的墓砖成了这两座相距十米的墓葬的桥梁。记者写道:这使它们“看起来有手牵手的感觉”。虽然墓葬主人的身份未能最终确认,但有专家推测,这里很可能埋葬着一位同性恋皇帝和他的男宠,还有他们关于一千五百年前“断背山”的传说。那就是南朝时期陈朝第二代皇帝陈蒨,与他深爱着的“男皇后”韩子高。
一场求婚引发的叛乱
时光回到南朝梁世祖承圣二年(553年),同样是一个多事之春。本该春暖花开的江南却杀气四伏,延续了长达三年半的“侯景之乱”虽已落下帷幕,但战乱余温尚存,游兵随处可见。
十六岁的少年韩蛮子在这年春天离开寓居的京都(今南京),打算回到故乡山阴(今绍兴)。当他在行走在江南乱兵四起的山间小径时,不止一次地有挥舞着长枪白刃的敌人逼到近前,但奇怪的是,每当敌人走近看清他的长相时,无不讶异地抛掉手中的兵刃,再侧身让出道路供其通行。《陈书》为我们提供了答案,作者姚思廉用这样的语句描写韩蛮子:“容貌美丽,状似妇人。”不难想象,当野蛮士兵们的目光凝固在那国色天香的脸上时,他们看到的是怎样惊心动魄的美呵。
不过也许连韩蛮子自己都不会想到,正是这场让他多次死里逃生的战乱,才使他得以遇见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主角,也让他的名字从颇有点三俗气息的韩蛮子变成了令后世无数人魂牵梦绕的韩子高;并且在不久的未来,他将与主角一起站在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央,扮演着显赫的男二号,享受着最好的灯光和机位,拥有着最多的特写和对白——当然,还有小说家留在野史上最肆意和狂野的遐想。
这场改写了韩蛮子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中国历史的战乱始于一次失败的求婚。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年),东魏将领侯景率部投降梁朝,曾向梁武帝萧衍求婚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两大家族。此时王、谢两族虽已不复全盛时“王谢风流满晋书”的盛景,但也是名门望族,一般人家的子弟哪能入眼,因此梁武帝以王谢门第太高而拒绝,并表示可以在朱姓、张姓等其他世族中找对象(“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
求婚失败令侯景深深忌恨,当场便发泄道:什么门第?我要叫他们做我的家奴!(“会将吴儿女以配奴!”)仅仅过了一年,便于公元548年八月勾结京城守将萧正德举兵谋反,史称“侯景之乱”。这场历时长达三年零八个月的叛乱使南朝士族遭到沉重打击,南方社会几近崩溃,六朝古都建康“千里烟绝,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带兵进入建康的侯景为了雪耻,也为了实现昔日以王谢儿女配奴的誓言,几乎将王、谢两家屠戮殆尽,甚至梁武帝本人也被侯景囚禁起来,饥饿而死。
相比日后根据《无极》改编而成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这场名为《一场求婚引发的叛乱》显得更为火爆和无厘头。需要补充的是,在侯景的榜样清单上,虽然有刺杀两任义父而留下“三姓家奴”之名的吕布震古烁今,但这次叛乱的主角侯景与之相比毫不逊色。这位在北魏末期民变中崭露头角的起义军将领,先是带着自己的部队投奔尔朱荣,当高欢消灭尔朱家族后又加入高欢帐下;不久高欢病死,侯景立刻叛变投梁,却在向萧衍求婚于王谢两家失败后,迅速举兵叛梁,甚至在公元551年自立为帝,过了好几个月的皇帝瘾,与当了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有得一拼。不过屡屡背叛旧主的侯景最后的结局可谓悲惨,在兵败于扬州刺史陈霸先后,其尸体被切割成碎片,遭愤怒的人群抢食一空。
年仅十六岁的韩蛮子自然不知道侯景身上这么多故事,否则便会因受侯景之乱的影响,被迫离开京都返回山阴的时候,在心里暗骂一声“三叛家奴”。但数次面对死亡却又成功逃生的经历,却使他心中对于“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期待,覆盖了原本对侯景的无限怨恨。
韩蛮子随后的经历完美地诠释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含义。当他在这天的黄昏无意间碰到陈霸先的侄子、时任吴兴太守的陈蒨时,这两个男人不由得心中各自一颤。若是曹雪芹将《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前移到南北朝,就会用这样的记载描述两人初见的情景——蛮子、陈蒨一见,互相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至此!”
接下来的故事便顺理成章了,陈蒨在见了可用“如花似玉”四字形容的韩蛮子后心中大喜,上前问道:“能事我乎?”史载“子高许诺”。陈蒨遂将其招为贴身备刀侍卫,负责传酒炙等工作,又因为“韩蛮子”之名太过难听,为其赐名韩子高。从此韩子高与陈蒨朝夕相处,并学习骑射,很快成为其左膀右臂,为陈蒨日后建立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野史是怎样炼成的
《陈书》对韩子高的记载基本如此,随后描写了韩子高从一个孱弱美少年成长成一位手握兵权的重臣的经历,并极言其与陈蒨关系融洽——陈蒨性情急躁,只有韩子高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韩子高便充当了陈蒨与部将们之间翻译者的角色。《陈书》甚至记载陈蒨曾梦见自己骑马登山,道路险峻,他连人带马险些从山上掉落,幸得韩子高上前拉住,将其推回安全之处。不过我怀疑《陈书》作者姚思廉写作此文时刚读完《汉书》有关章节,因为这个骑马登山被人推了一把的梦,很明显雷同于汉文帝与邓通相识前的场景——汉文帝梦见自己升天失败,被一个黄头郎从背后推了一把,随后成功克服地球引力,变成了飞天的神舟九号,兴奋之余将邓通纳为男宠,给了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姚思廉若是在《韩子高传》中补充一句“本故事纯属事实,如有雷同,不胜荣幸”那就完美无缺了。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明人王世贞、王骥德等人笔下,韩子高便从一员青年骁将变身为美貌龙阳,相貌也不是简单的“容貌美丽,状似妇人”,而是王世贞在《艳异编·男宠部》里毫发毕现的描摹,“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娥眉,见者靡不啧啧。即乱卒挥白刃,纵挥间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数矣”。这早已不再是眉清目秀的男子形象,而几乎到了不化妆就可以饰演林黛玉的程度。当读者津津乐道于作者肆意汪洋的想象时,历史上真实的韩子高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江山里有我的名字
如果姚思廉有幸——或是不幸——读到王世贞的《艳异编》和王骥德的四折杂剧《男王后》,也许会像1921年回故乡见到闰土之前的鲁迅一样,发出唏嘘郁闷的感慨——……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韩子高?我所记得的韩子高全不如此。他要比陈子高好得多了……怎能是这样一个同性恋?
虽然鲁迅在《故乡》中说“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但对姚思廉来说全非如此。事实上,他在《韩子高传》里花了很多篇幅来描写战场上骁勇的韩子高,不但着重突出了其“出身低微、容貌美丽、忠诚恭谨、将才出众”四大特征,还如实记录了韩子高从梁承圣四年(555年)跟随陈蒨讨伐杜龛、绍泰二年(556年)随陈蒨征讨张彪、直到陈天嘉二年(561年)底独自出征讨留异的经历。在近十年时间里,韩子高可谓战功赫赫。
与韩子高追随陈蒨南征北战几乎同时,原为南朝梁大将的陈霸先于公元557年代梁自立,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朝代名与皇帝之姓重合的朝代,陈。两年后陈霸先病卒,侄子陈蒨继位,是为陈文帝。五代时期后周的建立者郭威因为亲生儿子被后汉隐帝刘承佑杀掉,无奈将皇位传给了养子柴荣——与之相似的是,陈霸先虽生有六子,却有五个早夭,唯一长大的第六子陈昌,却又被北齐俘虏,只好将皇位传于侄子。若是陈霸先知道郭威的经历,估计忍不住长叹一声: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却有着相同的不幸啊。
陈蒨继位后,立刻授韩子高右军将军之职,次年再册封为子爵。天嘉二年(561)十二月征讨留异,韩子高亲率大军出击,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敌军无不惊骇。此时距离兰陵王高长恭的成名战——北齐武成帝河清三年(564年)冬的洛阳解围——还有三年,否则韩子高也许会受之启发,制造一面相貌狰狞的面具,如一条翻飞的巨龙,在敌人阵中席卷而过,而不是当敌人还在苦思冥想如此美貌的大帅哥如何会有这样惊人的战斗力,百思不得其解时被韩子高一刀砍下脑袋。此战中韩子高虽伤左颈,但他在战场上的神勇表现,给陈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留异讨平后,被授假节、贞毅将军、东阳太守。
《陈书》中的韩子高大抵如此。这是一个颇有胆识及将才的美男子,跟随陈蒨的日子里,对主子恭敬有加,忠诚不贰。他的步步升迁并不是靠他的色相,而是凭借他稳扎稳打、卓越超群的累累战功,在陈蒨的江山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场关于“男皇后”的风花雪月
但这样一位青年骁将,在冯梦龙、王世贞、王骥德等人接力赛般的歪曲下,不但赫赫战功被一笔抹去,翻身变为美貌龙阳,还差点成为陈蒨的“男皇后”。在后人津津乐道的韩子高的故事里,他的美貌不但让敌人不忍伤害,而且令无数纯情少女不可自拔,甚至陈霸先之女都因疯狂暗恋子高,最后相思成疾咯血身亡。因为此前公主已经与大司马王僧辩之子订婚,政治联姻因这场私情破灭后,陈霸先派陈蒨率韩子高为急先锋,一举歼灭了王僧辩父子,从而扫除了自己废梁帝自立的最大障碍,最终直接导致陈朝的建立。而陈蒨为了表示对韩子高的宠爱,甚至亲口答应自己继位后将他纳为皇后。
每当读到这样的故事,我都觉得野史作者的想象力,实在惊世骇俗。
王世贞在《艳异编》中首次提出了“男后”这一概念。陈蒨、韩子高欢情洽浃之际,陈蒨赠诗以表自己的浓情蜜意:
昔闻周小史,今歌明下童。
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
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夜半缠绵枕畔时又私语日:人言吾有帝王相,审尔,当册汝为后。而韩子高亦喜不自禁: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明公果垂异恩,奴亦何辞作吴孟子耶!
王骥德作于明万历后期的杂剧《男王后》,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最终为男皇后的故事定型,当然对史实的歪曲也更加肆无忌惮,甚至被改姓陈的韩子高一上场便感叹自己是一男儿身,枉生了闭月羞花貌:“昨日有个相士,说我龙颜凤颈,是个女人定配君王。当初爷娘若生我做个女儿,凭着我几分才色,说什么蛾眉不肯让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可惜错做个男儿也呵。”在陈蒨将之立为皇后后,又大肆描写子高装扮完毕,“锦带霞翻”,“绣衫月掩”,“彩裙风飏”,与陈蒨在长秋宫行礼,接受众妃嫔的朝贺,并以盛大夜宴庆祝的场景。与《艳异编》一样,王骥德笔下由稗官野史、民间想象、逸闻趣事合成的韩子高,成了晚明通俗文学消费潮流中戏说历史人物的典型个案,反映了晚明社会文人以轻浮的笔墨改写真实历史的倾向。
但无论王世贞也罢,王骥德也罢,关于男皇后故事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因为陈蒨在仅仅当了七年皇帝之后便去世了。尽管韩子高在陈蒨在位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作为朝中二号人物出现,但他与陈蒨的关系依旧融洽,在天康元年(566年)陈蒨病重期间,韩子高入宫侍奉医药,仍像当年一样贴身服侍。
尽管如此,陈蒨还是无可挽留地病故了。
就像所有悲剧故事的结尾一样,失去靠山的韩子高很快迎来了自己的谢幕演出。因为战功赫赫,位高权重,韩子高深受权臣陈顼猜忌。史载韩子高在陈蒨死后“深不自安”,多次请求外放,可是都被拒绝,不久陈顼以讨论太子人选为名召集大臣们议事,在韩子高赴会后立即将其逮捕,随即以谋反罪处死,时年三十。如果当年设计诛杀韩信的吕雉读到《陈书》中相关记载,也许会深有感触:设下此计的陈顼,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南北史通俗演义》中记录了陈顼为韩子高量身打造的罪名,读来煞有其事:“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仗,阴谋祸乱,决起萧墙,元相不忍多诛,但除君侧,何意复密诏华皎,称兵上流,国祚忧惶,几移丑类。”可惜在陈顼之前一千年,左丘明便在《左传·僖公十年》中记录着晋惠公即位后欲诛杀重臣里克时,里克面对使者说出的那句千古名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2013年春,考古工作者在南京发现两座大型南朝墓葬。从远处看去,两座大墓一左一右“斜靠”在山上,走近却发现它们之间“手牵手”的墓砖。更令人惊奇的是,墓前的神道石刻不是常见的一雄一雌,却两只都是雄性:东边的是双角天禄(传说中的神兽),西边的是独角麒麟,两兽体态修长,身姿雄武,莫非也正告诉人们一些未为人知的真相?
此时,当再读到这样一首关于韩子高的简单的诗句时,令人更忍不住扼腕叹息,耸然动容:
绝世风流乱世娇,一朝侍帝未折腰。
纵横起落前朝覆,剑定江山铁马骁。
情深不寿空余恨,犹胜玉树后庭谣。
千古艰难惟相守,世情岂阻此心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