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想到这里,心中怒火便熊熊燃烧,浑身热得发烫,几乎要有自燃的趋势。他咬牙切齿地想,干脆拿一根木棍,候在偏僻处,等主编路过,兜头给他一棒,可以解去心头之恨。就各种报仇方式而言,以直接给对方造成肉体的痛苦最为过瘾,自己何不实行之?但想到从暗处偷袭不够光明磊落,还是找个机会跟他当面对垒,以自己的年轻而强健,对他的衰老而肥胖,还怕打不死他?何况不用打死,打半死就够了。这还不算痛快,如果那时能将《神都闻见录》写出来,获奖无数,畅销全国,然后将这本正在热销的书扔在他脸上,对他进行一次沉重的精神打击,岂不两全其美,到时恐怕自己都会开心死……
这样漫无边际地瞎想,灯光渐渐暗了下去,电力终于告罄。刚刚构想出来的报仇计划让余一心意平顺,怒火渐熄,身上又开始振动。他便转而想洛宛,想她如此决绝地抛弃自己,还在分手时不忘对自己挖苦奚落……怒火又死灰复燃。这火燃了一会,余一突然将脑袋里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烧了出来:洛宛刚和自己分手,主编就将自己炒掉,接着又听闻她闪嫁了一个比她年龄大许多的成功人士,难不成就是主编?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脑袋“嗡嗡”直响,想到洛宛一直拿主编给自己做榜样,希望自己能向他学习,能像他那样攀爬到“上流社会”去……她对主编是无比欣赏的,主编也曾经多次称赞洛宛漂亮、能干,还费尽周折让洛宛做他的助理。
余一越想越觉得情况定然如此,对他们的仇恨登时又膨胀了一倍,黑暗中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脑袋里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我要报仇……
不知折腾了多久,他终于筋疲力尽,再也不管寒气逼人,倒头大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扎实,接近昏迷,若不是门外的电话声不依不饶地响,他还会继续睡下去。他闷闷不乐地钻出门去,拿起听筒。那是一个公共电话,余一为了接听电话省点钱,就将蛋形蜗居摆放在电话旁边,就使它成了私人座机。
睡眼惺忪地“喂”了一声,就听见书冉怒气冲冲地大叫:“大叔,你他娘的这些天死哪去了?电话也不开机,短信也不回,座机也不接,跟谁玩消失呢?再消失几天我就报警了!”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余一晕头转向。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天光暗淡,万家灯火。“现在是晚上?”他问。
书冉哭笑不得:“那还用说,你又在干嘛呀,大作家?现在是……晚上七点十六分。”
“啊,竟然睡了一天,什么事?”
“你的手机被人捡了,我叫他们送到你家里,他们现在在你们那紫穗山庄门口,保安不让进来,你快去拿吧!”
余一一惊,伸手一摸口袋,手机果然不翼而飞了。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确定是在咸亨旅馆里“遇险”时将手机扔在床头,慌忙之下忘记拿了。他赶忙挂了电话,飞奔出去。
到了紫穗山庄门口,果然看见小汪正在与一个男孩交涉,一个女孩在旁边静静地站着,几个行李箱子放在脚边。余一一眼认出他们就是昨夜的那对小伴侣。当时仓促之下无暇细看,这回终于见到了女孩的庐山真面目:面皮白皙,口鼻端正,不知是不是寒风吹拂的缘故,眼睛里有晶亮的水光闪现,颇有点动人之处。羽绒服,扎一条马尾,看年龄也不过二十来岁,在风中娉婷而立,像是一朵……想及此,余一的念头戛然而止,他觉得用花比喻女人太俗套。男孩的年龄与女孩不相上下,只是身板高大许多;平头,脸上的一些青春痘在灯光下显得雄赳赳气昂昂。
他走到近前,那男孩也认出了他,指着他对小汪说:“我就是来找他的,给他送手机来了。”
正说着,只见一队人整齐地走了过来。“不好!”余一心里一激灵,“是正义之士!看来是冲着我的蛋居来的!”
小汪赶紧冲上去:“各位什么事?”那群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汪,不吭声地走进大门。
余一撒腿就跑,然而怎么来得及!他看到徐阿姨正站在蛋居旁,似乎在等他,也无暇细说,气喘吁吁地指着正义之士们,说:“他们……他们要来拆……”
说时迟那时快,正义之士们眨眼间就来到跟前,为首的那人问:“这是谁的屋子?”
余一说:“我的。你们想干什么?”
那首领打量了他几眼,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来,说:“干什么?给我拆!”
帮众们一拥而上。
“慢着!”徐阿姨大喝了一声,“你们凭什么来拆?有正规文件吗?”
首领看了看徐阿姨,见她那神态语气,倒有点不敢小觑,于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徐阿姨。徐阿姨看过,默不作声,将那文件递给余一,然后转身走开了,似乎是想脱身事外。
余一接过文件,眼睛一阵发黑:那是白纸黑字的正式公文,矛头直指自己的小屋。
“看清楚了吧?给我拆!”
“等一下!”余一叫道,“我还没看完!”其实以他的阅读速度,读这种营养全无的公文,不用两秒就可以扫描完毕。此刻他只能使缓兵之计,看能不能想到办法来阻挡。
“跟他废什么话,动手吧!”一个帮众建议道。
首领微微颔首,张嘴就要发布绝杀令。余一见势不妙,突然一声怒吼:“慢!”众人都是看着他。“我上面有人!”余一摆着董存瑞的造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一句话。大家一时也愣住了。“我,我知道你们不信,你们别不信……”
余一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首领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只见他不由自主地原地立正:“领导,有何指示?啊?噢,噢噢噢,好……好好,好!”
接完电话,戾气重新回到脸上,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余一两眼,悻悻地一挥手:“走,收队!”
在场众人集体大吃一惊,以为是听错了。首领朝他手下不耐烦地再一挥手:“愣什么?走!”
一帮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剩下四个人——余一、徐阿姨,还有那对不明就里跟过来看热闹的小夫妻——目送他们消失在转弯处,久久无语。
而后,三人像仰慕偶像一样望着余一。“你上面的人是谁啊?”那女孩问出了大家的疑问。“那个,那个,天机不可泄露。”余一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回答得非常自信,虽然他心里也非常好奇,自己情急之下随便讲的一句“上面有人”,最后搞得好像还真的上面有人?他比谁都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知道是谁的话,余一一定要抱着他大腿求他把自己的名气炒上去。
“管他们呢,反正没拆就好。”徐阿姨微笑着说,“对了,这两位是?”
余一赶紧喊他们过来,并跟徐阿姨说明了情况。
“是这样啊,那你们聊吧,我就是来瞧瞧你。”说完,徐阿姨离开了。
三人走进蛋形蜗居,余一叫他们坐在床上,自己垫一本书席地而坐。由于空间有限,他们的行李放在了门口。蓄电池经过一天休养,恢复了一点电力,余一拧亮了床头灯,只见那女孩的双颊被冻得如涂了胭脂一般,但也许是害羞之故,她与余一对视一眼后立即低下头去。余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她雪白的屁股,不禁也有点不自在。那男孩将手机递给了余一,余一接过手机,表示了感谢,随后三人便相对无语,尴尬充满了小屋。这时灯光暗了下去,电力再次告罄。刚才是回光返照,这回是彻底玩完了。两人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余一赶紧说:“你们吃饭了吗,一起出去吃点吧?”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余一以为他们至少要客套一下,但没有,男孩腼腆地说:“好……那谢谢了。”
门口小饭馆里,三人各一大碗面,不交一语,闷头大吃。余一一整天没有吃饭,饥饿属于正常,但这两位也这么狼吞虎咽的,叫他暗暗诧异。吃完一聊,原来他们是一对小夫妻,男孩叫李定,女孩叫青青,都是山西人,准备进京来治病的。昨夜在旅馆床上发现了那个手机,也找不到机主,于是开了机,等着失主打电话来找。不料早上结完房钱,出去吃早饭时,身上的钱被偷得干干净净。两人在北京无亲无故,只得找了个地方暂避寒风,一边商量办法,一边等失主来联系他们。直到晚上书冉打电话,才找到了这里。
余一听完,心里一阵感动——身上一干二净,一天没吃东西,在严寒里挨了一天冻,还想着归还失主的手机!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念头:虽然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对于如此善男信女,实在有义务将他们渡到彼岸去。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怀揣着“仗义执言”的梦想的良好少年了,倒是更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葛朗台一心敛财,无论看什么眼睛里都发着金子的光芒,余一现在一心想成名,一举手一投足,都在想这个举动是否有助于自己成名。他有时如此自嘲:当年太掏心掏肺,掏完了狼心狗肺,导致现在没心没肺……此时他看着李定夫妇,想,这两张淳朴洁净、尚未被风尘沾染的白纸,自己将能在他们身上做出怎样的文章来?在自己成名的道路上,他们是否能在哪个沟坎上成为一道桥梁?但不管将来如何,先将人心收归我用,这总是高瞻远瞩之举。
如此想罢,余一决定发挥他自来熟的才能,化解这其中的尴尬。这两人之所以这样沉默,可能是因为当初遇见时,过分的“坦诚相见”。解铃还须系铃人,余一开始从旅馆那晚说起:“说起我们相遇,还真巧啊……”
听完余一的长篇大论,李定和青青才知道,昨晚碰见余一,是因为余一其实是去咸亨旅馆蹭觉睡的。这个旅馆的管理状况余一了然于心:晚上10点一过,老板娘就将大门关上,上床就寝。但是并不上锁,房客可以自由出入。里面的房间也不上锁,由服务员打扫后,就“蓬门今始为君开”,半掩着在那等房客。所以如果还剩有空房,是完全可以进去免费享用的。只需要注意在第二天早上老板娘醒来之前溜出去就行。即便不走运遇上老板娘也无妨,就说自己是来看朋友的;再不走运,遇到服务员带房客来也没关系,他有的是脱身之法。昨晚他们俩就亲眼目睹过一次。
李定和青青都是老实人,对于这种匪夷所思之事也不知该如何置评,只能腼腆地笑着。
余一告诉他们,除了旅馆,他还这样蹭过学校寝室、工厂宿舍,甚至医院病房。“对了,你不是要治病吗?以后我教你免费住院的办法!”他说。他本想问问李定是什么病,但发现一提这个“病”字他俩的神色立即不自然起来,他猜可能是某种难言之隐,便打住没问。余一想,眼下先要解决三个人的住宿问题。其实蛋形蜗居可以盛下一个人,问题在于里面没暖气,夜里冻得睡不着,不然他也不会四处蹭觉睡。有一条电热毯,可是没有钱去给蓄电池充电,没法使用。余一拧着眉毛考虑半天,终于决定去找民工兄弟想办法。
他把他们的行李放进蛋里,然后找到徐阿姨,让青青先在她那待一会,便和李定抬着那个蓄电池,朝东北方的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