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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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亲戚们 (2)

“可你的妈妈是个优秀的人,那些听众们敬重她,信任她,才肯把心里的私房话对她说出来。人活着都不容易,得有个让他们倒苦水的地方。婚外情啊,三角恋啊,第三者啊,谁也难免碰到这些磕磕绊绊的事。碰到了,又不能够对至亲好友说,说给你妈妈听,帮着分析分析,梳理梳理,心里就舒服些,也许就能挺过来了。你妈妈是积德呢,真的。”

弟弟吸一吸鼻子,心里也跟着舒服了一些。可是再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个中年男人在收音机里絮絮叨叨的声音,还是不爽。这样的节目,要是外婆来主持,那会很合适。可是妈妈……那个外表高贵的、散发着橙花香味的妈妈,她就注定了要一辈子聆听这些窝心的破碎的失败的爱情故事吗?

大姨妈家里新买了一个烤箱,她兴致勃勃地打电话过来,邀请舒一眉和弟弟去品尝她最新研制的肉松烤饼。她在电话里说,烤饼经过她的“千锤百炼”,从外形到内容已经完美到了无可挑剔,不去欣赏一下的话,绝对是一大损失。

大姨妈从下岗之后就开始苦练厨艺。有一天她不知从哪张报纸上看到一句话: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要伺候好他的胃。从此大姨妈走火入魔,把精通厨艺当作她后半生的最高目标,抓住一切时机,从理论到实践,苦练不缀。她买回来的各种精美菜谱摆放了整整一面书柜。各种烹饪学习班先后参加了四个:红案,白案,西点,西餐,而且都有像模像样的证书。她每进一个饭馆吃饭,总要随身带一个小本子,勤奋记下菜肴的配料、调味、先煮后炸还是先蒸后炒,色泽如何,味道又如何,盛盘还有什么讲究。

外婆曾经这么说她:“有这份心气和劲头,自己开个馆子,金的银的都赚回来了,何苦要吊在男人的裤腰带上!”

大姨妈回答她:“我学本事是为宝林学的,要是出去做给别人吃,我不乐意。”

舒一眉最看不上大姨妈为姨父鞍前马后的这副样子,所以接到电话后,她吩咐弟弟:“告诉你大姨妈,我不去。她做烤饼也不是为我们做的,犯不着去为她捧场。”

弟弟手拿着电话,紧紧捂住话筒,不敢让那一头的大姨妈听见。他轻声哀求舒一眉:“就去十分钟,行吗?不然大姨妈会生气。”

舒一眉从手里的一本书上移开眼睛,嘲弄地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就这么会做人?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恕不奉陪。”

弟弟很为难,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踌蹰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去。

大姨妈果然正在家里忙得热火朝天。一个薄铁的烤盘放在桌上,盘子里已经躺满白白胖胖的面饼,大姨妈正忙着往面饼上刷糖色,撒芝麻。她头发上沾着面粉,鼻尖上沾着芝麻,脸颊还横着一抹糖色,看上去真是一副努力做事的样子。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很特别:是一件桃红色的带米老鼠图案的套头衫。米老鼠一男一女,大鼻子贴着大鼻子,亲亲热热地抱着,憨态可掬。大姨妈穿这件衣服的样子也是憨态可掬。可儿一直说,她妈妈穿的那些衣服,比她这个初中生还要幼稚十岁。看起来这是事实。可儿还说过,她妈妈总是故意装嫩,拼命把自己朝二十岁的年龄打扮。可是年轻是打扮出来的吗?好笑啊!可儿当时的神态,痛心疾首。

大姨妈伸着脖子,朝弟弟的身后看了又看,不甘心地问他:“你妈妈没来吗?”

弟弟嗫嚅着说:“妈妈头疼……”

大姨妈打断他的话,撇了一下嘴:“什么头疼啊?她是眼睛疼,看见我跟你姨父亲亲热热过日子就难受。”

弟弟怔怔地,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婆和可儿表姐前后脚地进来。外婆从来不肯空手到女儿家,此时手里托着一纸袋新鲜草莓,换了拖鞋就直奔水池,要洗了给可儿和弟弟吃。

可儿不吃,嫌草莓上被农民打了激素,吃了会发胖。她嗵嗵嗵地上楼,砰地关上她的房门。一分钟之后又开了门,头从楼梯口伸下来,喊弟弟到她房间去。

可儿家的房子是跃层的楼房,面积很大,地段也很好,一般人家根本买不起。大姨妈和姨父宝林结婚十周年的时候,宝林为妻子买下了这栋房子。宝林当时对大姨妈说:“结婚的时候我连金戒指都没有给你买,委屈了你十年。现在金戒指不算什么了,买栋房子给你享福吧。”大姨妈闻言涕泪滂沱,心里感叹宝林的好,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她越发的对宝林忠心耿耿,恨不能变个头虱天天粘在宝林的头发上。

三年前期房终于竣工了,大姨妈欢天喜地。可是奇怪的事情随之而来。宝林自己是开装修公司的,他对自家的豪宅却突然没有了兴趣,断断续续装修了半年,阳台没铺,楼梯没换,窗帘轨只安了一道,匆匆促促就收工,让那些兴冲冲来参观新房子的人好没意思。宝林自己的解释是,替别人装修了十几年房子,腻了,看到油漆涂料就要呕,不想在自家的房子上勉强自己用功夫。

舒一眉神情淡淡地对外婆说:“这是一个问题。”

舒一眉说话,常常就说半句。外婆使劲地琢磨这半句话,琢磨出了意思,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姨妈:“真是有问题。一个人忽然不把自己的家当回事了,说明什么?”

大姨妈却“噗哧”地笑出声音来:“舒一眉说的吧?你怎么能够听她说?她自己才是有问题。”

舒一眉从此就不再说什么了。她懒得多管别人家的事。

可儿把弟弟拉进房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手里塞了十块钱,命令说:“你赶快去超市,给我买一包卫生巾。要快,跑步去。”

弟弟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钱,问可儿姐姐:“卫生巾是什么东西?”

可儿嫌他烦,说:“你认不认识字?”

弟弟点头。跟着又补充:“也不是全认识。”

可儿说:“卫生巾三个字总归认识吧?好了,那就行了,你进了超市,在货架上找这三个字,找到了就买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

可儿比弟弟大四岁,已经是一个眉眼撩人的成熟女孩子,在弟弟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性。可儿交待的事,弟弟赴汤蹈火也要做。

跑步到超市,在摆放日用品的货架前一行一行地看。原来卫生巾有很多种,品牌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它们一包一包排列整齐,被灯光安静地照着,有一种神秘和娇柔的羞怯。弟弟挑了包装纸最漂亮的一个牌子,印着一朵淡紫色郁金香的那种。拿下来,在手里捏一捏,软绵绵的。他想,洗脸一定很舒服。

交钱的时候,脸上长雀斑的营业员盯着弟弟一个劲儿笑,还朝旁边的营业员眨眼睛,努嘴唇。排在弟弟后面的一个阿姨有点看不下去,俯身问他:“你家里人怎么让你来买这东西啊?”

其实这阿姨不说还好,说了,就等于把一桩含混不清的事情挑明了。长雀斑的营业员干脆乐一个够,笑声从肚子里喷薄而出,还拍着旁边一个营业员的肩,前仰后合。

十岁的小伙子到这时候才有一点点明白:卫生巾肯定不是男孩子应该沾手的东西。

弟弟很生气,头低着,眼睛却翻上去,恨恨地剜着那个营业员,直到那个浅薄的女孩子忽然止了笑,局促不安地看着弟弟。找零钱的时候,她悄悄往弟弟手心里塞了一包口香糖,像是要表示一些歉意。弟弟不接受。他一声不响地把口香糖放回收银台,转身出门。

他把卫生巾藏在衣服里,一只手摁着,过马路回大姨妈的家。路过一只垃圾箱时,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很想把衣服里的东西扔进去。用劲扔,“噗”地一声响,像扔一个废纸团一样。

他摁着没有扔出去的卫生巾,心里发誓,下一次,他也要让可儿上一回当。

大姨妈家里的气氛却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发生了变化,弟弟几乎一踏进大门就感觉到了。热腾腾的夏天风一样地刮过去,冬季的寒冰转瞬降临。

大姨妈在哭,绿格子的围裙撩起来,捂住嘴巴和鼻子,肩膀一耸一耸,头发上沾着的面粉就跟着颤颤巍巍,要掉,又被太多的摩丝和发乳粘住,怎么都掉不下来。从弟弟站立的角度看过去,大姨妈的脸和她胸前衣服上米老鼠的脸正好成两个对称的图型,上面的一个在哭,下面的两个在笑,一哭一笑,相映成趣。

外婆朝着弟弟埋怨:“就为了一点小事。你姨夫打来电话,说不回家吃饭。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说变脸就变脸。”

大姨妈的眼泪立刻又像水珠儿一样地滴滴嗒嗒滚落:“怎么是小事啊?他都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吃饭了!他明知道我今天做了肉松烤饼,昨天我就告诉了他,今天一早他出门的时候我又提醒了他。”

外婆说:“做生意,赚钱,不就是这样吗?要男人守着家不出门,那你就要受得穷。你愿意哪样?”

铁盘里的烤饼刷了糖色,撒满芝麻,一个挨着一个,光闪闪的,圆鼓鼓的,幸福地等着进火炉。

大姨妈擦着眼泪水,瞥一眼自己可爱的厨艺作品,哽哽咽咽:“他不该说话不算数,让我白做这些饼。”

外婆反驳她:“也不能说白做,他不吃还有我们吃呢,吃不完再给一眉带几块。”

大姨妈惊愕地抬起头:“妈你说什么?宝林不回来,我还烤这些饼干吗?”

外婆跟着惊愕:“那那那……那你把我和弟弟喊过来,让我们喝凉水?”

大姨妈鼻子瓮瓮的:“随便下碗面吃吃算了。烤出一屋子油烟味,宝林回来会嫌恶。”

外婆把两只细长的眼睛瞪成了两粒花生仁,嘴也张开着,像是被人一拳打掉了下巴,下腭怎么也合不上去了一样。

“你你你……舒宁静你……”外婆嘴巴僵僵的,说话不利索,就用手指着大姨妈。指了半分钟之后,还是说不出话来,转而生气地拍自己的大腿。

可儿从楼梯上慢悠悠地走下来,过去抱住了外婆的肩:“外婆啊,你还不知道我妈妈这个人吗?哪一天我爸爸不要她了,她就连魂儿都没有了。”

大姨妈忽地站起来:“死丫头!我扇你的嘴!”

可儿笑着,满脸的娇嗲:“妈,人家说的是真话噢。”

外婆肩膀一抖,把可儿的手抖开,走过去牵了弟弟的手:“弟弟,我们走,外婆请你下馆子!烤饼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吃那个意大利饼子去。”

可儿纠正她:“是比萨饼。”她又说:“外婆你不带我吗?”

外婆气呼呼地拒绝她:“不带。”

可儿一脸坏笑:“你们两个人吃不完一份比萨饼的。”

“吃不完带回家,下一顿再吃。”

可儿无奈,说:“那好吧。”

她已经回了头,忽然想起要弟弟去办的事,朝他伸出一只手:“东西呢?”

弟弟从衣服下面抠出那包卫生巾,连同找回的钱,扔在旁边的沙发上。

外婆好奇地问:“是什么呀?”

可儿一屁股坐过去,把卫生巾严严实实地遮住,嘴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弟弟转头对外婆:“我不要吃比萨饼,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