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慢吞吞地踩着梧桐树的影子往家走。这条街道上的一溜梧桐树全部被园林工人修过枝了,看上去像漂亮小伙子刚理了头发一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还带着剃须水的清新香气。阳光从树叶间快快乐乐地跳下来,在地上划出一个又一个的光圈,一刻不停地闪动,存心挑逗着行人一起嬉耍。可惜所有人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光圈在他们的脚底下蹦跳,他们抬起脚,走过去,就把可爱的小东西踩碎了。
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外婆在小区的花坛边拦住了弟弟。原来她是打车过来的。她的家离这儿并不远,打车过来肯定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弟弟啊,”外婆心急火燎地说,“你是不是还在琢磨你妈妈的事?让你不要打听,你为什么还要盯着不肯放?”
弟弟有一点怨气地看着外婆:“那你要告诉我,我妈妈到底主持什么节目?”
外婆的两只手忽然绞在了一起,露出一种年轻女孩才会有的害羞样。“这个嘛……”外婆说,“这个这个嘛……告诉你不太好,真的是不合适……大人有大人的节目,专门跟大人谈话的节目,你听一听就明白。你用的那个闹钟不就是个收音机吗?”
外婆马上醒悟到自己又说多了话,愣了一愣,转而责备弟弟:“跟你说了别问别问,你还是问出来了!你这孩子太有心眼儿。回头要是让你妈妈知道,她肯定不高兴。”
弟弟安慰她:“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也会不高兴。反正有一个人不高兴。”
外婆嘀咕:“小孩子不高兴,一会儿就过去了。要是你妈妈不高兴,她会把她自己折腾死。你以前没跟她生活过,你是不知道……”
弟弟没有再听外婆的唠叨,他跳上花坛,沿着水泥砌的围子走了半圈,从另外的一边跳下去,三步两步奔进了楼门。
闹钟是大红色的,扁扁的身体,脑袋上顶着一个不锈钢的小帽子,原来这就是收音机上暗藏的天线。真蠢啊,用了这么多天,居然不知道它一身兼二用!
轻手轻脚地锁上房门,弟弟开始捣鼓手里的玩意儿。开关在左侧,圆圆的旋钮,很好找。食指搭上去,啪地旋开,红色的外壳里突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音,响得有点吓人,弟弟吃了一惊,手里像抓到了一条蛇一样,慌不迭地扔下。幸亏扔在床上,收音机毫发无损,晶体管之类的东西仍然在不屈不挠地炸响。弟弟手忙脚乱地拖过被子,把自己连同收音机一块儿蒙上,一动都不敢动。心跳了许久,确信厨房里的舒一眉没有听见,他才把被子掀开一个小小的洞,透进去一点儿微光,寻找到了另外一个管调频的旋钮,慢慢地滑动着,停留在最清晰的声音上。
一个快乐的男声,在播报最新交通信息。这无疑不是妈妈的节目。
嗲声嗲气的港台普通话,介绍如何用小珠珠自制“爱情手链”,够八卦的。
英文歌,带点摇滚的那种。弟弟听不懂歌手唱了些什么。歌声一停,就有个好听的女声为听众讲解歌曲内容,介绍歌手生平。很年轻的女声,英文也说得很溜,弟弟很愿意这就是妈妈。但是不是。
剩下来的,是没完没了的广告节目,两个男女主持人相互逗嘴皮子的节目,一个老大妈打进听众热线询问糖尿病该吃什么的节目,证券公司的人讲解股票走势的节目。
没有任何内容有可能跟舒一眉沾边。
没有。
舒一眉在外面敲门:“你的电话。”
弟弟飞快地关掉收音机,钻出被窝,随手把收音机塞到了枕头下面。
原来是张小晨打过来的电话。他吭哧吭哧地对弟弟解释说,不是他不守信用,等不到明天就打电话过来,是他老妈烦人。他老妈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视烹调大赛,想要问问弟弟的妈妈,能不能仗着主持人的面子,帮她找评委沟通沟通?
张小晨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地说:“开后门肯定是不对的,可是老妈就在我旁边,逼我打这个电话,还尖着耳朵听。其实你别理她就行,也别跟你妈说。过两天我对她编个谎,说你妈帮她找到评委了,打过招呼了。”
弟弟的两只脚不安地动来动去:“那不好吧?”
张小晨的声音越发诡秘:“嗨,她知道个鬼呀!评不上奖,那是她自己没本事。”
不等弟弟再一次表态,张小晨已经挂断了电话。
是一个够朋友的人,不肯多给弟弟增添一点麻烦。
唯其如此,弟弟心里更有压力,不知道事情应该怎么收场。
舒一眉在弟弟的房门口等着他。她微皱着眉头,指着床上零乱不堪的被子:“你在干什么呢?今天没有作业要写吗?”
弟弟一下子紧张起来,低了头,不敢再向前走近半步。他想,如果妈妈逼着他说出枕头下面的秘密,他要不要说呢?不说能不能行?
可是舒一眉却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了。她淡淡地扬起下巴,朝房间里点一点,简短地吩咐:“生活要有点条理。”然后她宣布:“可以吃饭了。”
弟弟跟着她往厨房里走,抢在她的前面端碗拿筷子。他轻松下来的同时,心里又很失落,非常失落,因为舒一眉对他的异常情况不关心。她看到了,也说了,却说得轻描淡写,勉强地履行一个责任一样。她的眼神和说话的内容完全是游离的,嘴巴里说着弟弟房间的乱,心里想着的是不相干的东西,以弟弟的年龄永远都无法探究明白的东西。
弟弟闷头往嘴巴里划拉着饭,不碰桌上的菜,小心翼翼地表示着某种不满和抗议。
舒一眉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她就像拿定主意不去理睬弟弟一样,对他的一切行动漠然置之。她低垂着眼睛,嘴巴无声地蠕动,慢慢地咀嚼,看起来同样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
最后,弟弟匆匆忙忙地放下筷子回房间了。如果再拖延一分钟,没准儿他就会哭出来。
九点钟,舒一眉出门上班。弟弟在第一时间里推开作业本,扑向枕头,取出红色的收音机。熟练地调音量,调台。电流声水一样地淌过去,波涛起伏地淌过去。
仍然没有妈妈的声音。
收好书包,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洗脚。收音机的音量开得大大的,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听见,不想遗漏掉任何一个节目。
妈妈的节目还是不见踪影。她像是在收音机里隐匿起来了一样。她故意地消失,故意地躲避,让弟弟焦虑,着急,猫爪挠心。
还有一种可能:妈妈在收音机里改变了她日常说话的声音。如果她以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腔调出现,弟弟是听不出来的,他还没有那么老辣的判断力。
最后,弟弟躺在被窝里,怀抱着收音机,很不争气地睡着了。收音机一直响到凌晨,所有的节目结束,电流声轻微地嗡嗡着。弟弟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收音机硌着了他的腰。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一让,没有醒。
可是一早醒过来之后,弟弟想起前一天在学校里对张小晨的承诺,心里有了忐忑。怎么办呢?如何对那个紧追不放的啃指甲的家伙交待呢?随便说个谎?不行,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不够强,如果说了谎,他会心虚得不敢看人,会脸红得像个小女生。
舒一眉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头发披散着,眼睛里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过来敲他的门:“你怎么还不起床?已经快要迟到了。”
弟弟声音软软地说:“我头疼。”
舒一眉皱皱眉,走过去摸弟弟的额头。摸了他的,又摸摸自己的。她的手很软,手心有点儿凉,指尖带着很淡很淡的橙花的芳香,是前一晚用过的化妆品没有洗去。
她说:“没有发烧啊。”
弟弟坚持:“真的头疼。”
舒一眉无可无不可地:“那就请假一天吧。”想了想,她又说:“可是我今天要去台里开会。挺重要的一个会。”
弟弟真觉得心花怒放,这就不必愁眉苦脸地在床上赖一整天了。他雀跃地回答:“没事没事,我自己能行。”
“我打个电话,让你外婆过来。”
弟弟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死抓住舒一眉的胳膊:“不,妈妈,”他求她,“别让外婆来,她说话太多,会让我的头更疼。”
舒一眉同意了他的要求。她关照他,如果觉得不好,可以打她的手机。
弟弟生平第一次充当一个偷窥者,他要潜入舒一眉的房间,偷窥妈妈的秘密。
答案一定在舒一眉的床底下、衣柜中、抽屉里。那些隐秘的角落,从来都藏着一个人的生平、梦想、欲念和心愿。它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存在着,不急不躁,不动声色,等待着有一天被另外的人发现,成为一段历史的证明人和终结者。它们是物质的东西,却承载着精神的重负,那样的隐忍和顽强。
弟弟在舒一眉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可是他知道那东西一定存在。他掀开床围看床下的杂物,摸了一手的灰尘。衣柜打开,浓浓的樟脑味把他熏得连打几个喷嚏。拉开抽屉,女人的化妆品和小首饰琳琅满目。
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任何一个年轻女人和单身妈妈都会有的东西。
但是那是什么?窗台上的那个鞋盒?空鞋盒是不应该放在窗台上的。
弟弟打开鞋盒,发现了宝贝。满满一盒子的信件。各种颜色各种材质的信封,各种各样娟秀或者潦草的字体,写着同样的一个名字:“星夜心语”节目主持人心萍女士。
弟弟狂喜,差点儿要想大叫。他终于知道了,“心萍女士”就是妈妈,妈妈主持一个叫“星夜心语”的节目。外婆没有骗他,他更没有骗张小晨,他的妈妈就是主持人!
弟弟带着嗵嗵的心跳,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一下子抽出了好几张信纸。他心里想,这个人真能写啊,一封信能写这么多的字。
“亲爱的主持人。”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
弟弟心里咀嚼着这句话:亲爱的主持人……
每一个字都像珍珠一样闪闪地发光。又像清晨花园里带露水的玫瑰,娇嫩的,芳香的,沉甸甸有质感的。
“亲爱的主持人:每一天每一天,深夜,家人熟睡的时候,我都在等候你的声音。如果没有你,我寂寞的生活就是死的,我的灵魂我的肉体都像死去一样……”
弟弟不太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难道听妈妈说话能把一个死去的人听得活过来?写信的人字也潦草,笔笔相连,弟弟看得费劲。他决定收好信,不再看了。不管怎么说,私看别人的信件总不是好事,从小爸爸就这么教育过他。
但是收音机一定要听。收音机里有妈妈主持的节目,一个叫做“星夜心语”的节目。
“亲爱的主持人,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等候你的声音……”
关紧房门,钻进被窝,把收音机抱在胸口,瞪大眼睛,等待深夜来临的时刻。
夜很静。万籁俱寂的静。被窝里有咚咚的声音,是弟弟自己的心跳声。妈妈这时候就在电台里。她走进播音室了吗?坐下来了吗?把话筒调到最合适的位置了吗?她会不会先喝一口水?如果在话筒前面想要咳嗽怎么办?一下子想不出来要说的话怎么办?像自己一样一紧张就要小便怎么办?
漫长的等候中,弟弟在心里想了无数个问题。有时候他自问自答,有时候他自己否定自己,还有时候他被自己的问题逗得笑起来,咯咯地笑。他觉得自己真是很傻,傻到差不多弱智,非常丢人。
就这样,在持续的兴奋和胡思乱想中,他忽然听见收音机里传出一个圆润和低沉的声音: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又到了“星夜心语”的节目时间,我是主持人心萍。在这个安静和温暖的夜晚,让我来陪伴你们度过一段不眠的时刻……
弟弟紧紧地抱着收音机,把喇叭口贴在耳朵上。他激动得肌肉有些哆嗦。妈妈的声音在收音机里温柔沉着,牛奶一样地从人的心尖上流过去,把人的五脏六肺都泡得绵软了,融化了,迷醉了。
就像跟一个最熟悉的人交心谈话一样,妈妈一开始很随意地谈到了天气,谈到了心情,还谈到了她今天读过的一本书。她甚至给大家读了书中的一段话。书的内容其实平常,可是经由妈妈的声音读出来,平常的语言也变得辉煌,变得闪光、明亮、熠熠动人。
接下来,妈妈引导听众跟她互动,交谈,提问题,把心里最隐秘的话说出来,把痛苦和不愉快的感觉释放出来。她承诺他们说,把烦恼的事情告诉她,她分担了他们的不快乐,他们自己的重负就卸下了,明天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听众们此时已经憋足了劲儿,争先恐后给妈妈打电话。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导播随意地接通了其中一个人。那是一个说话罗罗嗦嗦的中年男人,他开口就提出:可不可以约见一下主持人?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转而大吐苦水,讲述自己的夫妻生活如何不和谐,妻子如何如何地不爱他,却毫无道理地爱上了附近美容店里的一个理发师。他的声音粘稠得像泼在地上的麦片粥,讲述出来的那些细节,像嵌在粥汤里的一粒粒的麦仁,已经被煮得鼓胀了,稀软了,却还顽强地存在着。
弟弟骨碌一下子翻过身,把收音机死死地压在肚皮下。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那个男人还在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伤心史。弟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外婆执意不肯说出妈妈主持的节目。这是一个深夜的成人节目,充满了破碎、失败、苟且和伤感的节目,小人物把妈妈当成了垃圾筒,毫无保留地对她倾倒苦水的节目,没有丝毫欢乐和亮色的节目。
这样的节目,暧昧和阴郁,弟弟不能够听。不可以。
弟弟关上了收音机。他哭了。一点儿都没有防备,说不出来什么原因,就这样,眼泪慢慢地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