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下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鸡都不叫了。天上只有一片白,地上不白,没盖住的房檐,城墙,黑黢黢杵着,把地上混得一片灰。
“吱呀——”门轴转开的声音很刺耳,就像撕烂了一块上好的白布。门里是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踏出门框,这幅冬晨的雪景图就算活了。叮当脆响的笑声天上地下地传了老远,门顶上一小撮白雪都给笑得挂不住了。
“哟!”拎着小篮儿正走着的小丫鬟扬起调子叫了一声,“这儿有东西!”
巷子里白晃晃一片雪亮,路边有一说不出白还是黑的一小截儿,放在白雪里还是黑墙上都显得扎眼。
“哎呀,是个小孩儿!”另一个小丫鬟转着调叫了一声。
两人七手八脚地扒拉出一个小球球,跟小耗子一样蜷着。在雪里黑得干瘪在墙边又白得水嫩。
两个小丫鬟一齐转着调商量了半天。墙边被扒拉出来的小球球哼了一声,声音小得跟飘毛似的,偏偏两个调子越扬越高的小丫鬟齐齐的听到了,于是就这么给带回去了。
“耗子!把水拎过来!”园丁叼着半截草浇着花呢,不知不觉一回头水桶离得远了。昂着头喊了一嗓子,话刚落花瓣上,不知道哪儿窜出来一孩子,两手抓着水桶举到胸前,憋着脸摇摇晃晃的拎了过来。
“好样儿的!去吧。”咬咬嘴里含着的半根草,把草汁儿都咽了,伸手在耗子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称赞到。不知道是草汁儿太苦还是太阳刺眼,园丁一双眼睛都眯到鼻孔上了。
那个叫耗子的小孩儿被一巴掌拍了个趔趄,摇晃着站稳了就扭过来用一双眼睛瞪着他。
这双眼睛是真漂亮!大大的、圆圆的,眼白像雪一样白,眼仁城墙一样黑,还闪着光呢!
“真漂亮!”园丁重重的在心里点头,眼白像雪一样白,眼仁城墙一样……眼仁城墙一样……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那眼仁真的像城墙一样压了过来。
园丁猛地一脚踹到耗子肚子上,耗子顺顺利利的屁股着了地,两颗大眼睛闪了闪盯到地上去了。
“呼!”暗暗出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被一小孩儿瞪怕了很是丢脸。
“呸!”一头瘪的半根草被吐到了地上,瘪的一头深绿深绿的,还有牙印,“干活去!发个什么呆!”
耗子抖了一下,迅速地爬了起来。没有抬眼看他,噗噗噗的跑了。园丁又掐了一段草叼在嘴里,刚咬了一口又呸了出来,“他娘的!”又扯了一瓣花瓣含嘴里,终于不再骂骂咧咧,抄着水瓢使劲儿洒了两瓢水出去。
“耗子!”一个声音转着调过来拦住了埋头往前冲的耗子。冬梅正端着一盘点心,“过来。”
耗子拍了拍屁股,甩着袖子跑了过去。
“跑什么跑!”冬梅和点心都很香,“说了你多少次了,让你慢点。今儿府里来了客人,你这样瞎跑瞎撞的要是冲撞了主子可得受好一顿打呢!”
耗子总觉得冬梅说话就跟后院的那只小夜莺一样,一口气要转十八个调,“啾”的一声就能带着他忽高忽低的飞起来。
“听到了没?”冬梅用手指头戳着他脑门儿,耗子连忙重重的点了几个头。冬梅这才端着点心去了前院。
耗子站在那儿皱了皱眉。捋了半天袖子才把手伸出来,在胸前干净的一块儿擦了擦,使劲地揉冬梅戳过的地方。他感觉那里好痒,像裹了糖衣招来了蚂蚁咬。搓了好半天,感到那块皮火辣辣的,耗子才把手拿下来。手指上有几条细泥,黑黑灰灰,耗子皱皱眉,眼睛眨了眨,凑近鼻子闻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又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噗噗噗的跑走了。
刚跳过过一道小拱门,一抹明黄呼啦啦充满了耗子黑城墙一样的眼睛。耗子像撞进了绵绵的雪堆,又像撞上了邦邦的城墙,一会儿树梢一会儿地砖的转了两圈才停下来,吸了吸鼻子,热乎乎的有杀鸡时候的味道。
“哎呀呀!小王爷你没事儿吧!”像被提着脖子的公鸡一样的声音炸了起来。“哎哟哟你这该死的奴才!可好让你给豹子借了胆了!竟然敢冲撞了小王爷!快来人打断了腿!”公鸡调子越来越高,都喊到房顶上去了。
耗子晃了晃脑袋,又吸了吸鼻子,杀鸡的味道快要把他弄吐了。抬起头看到好大一片的人影,朦朦胧胧隔着层雾,一个黑扑扑的影子不停地抖动,应该就是他唱着公鸡的调子,脖子拉的老长。
刚想抬手揉揉眼睛看清楚,一阵香气又把他的脑袋按了下去,香气抖得很厉害,窜进鼻子直痒痒。
“小王爷开恩呐,他是个傻子,不敢冒犯您的,”冬梅的声音还是转着十八个调子,只是不如小夜莺一样脆生生的了,像是小夜莺掉水里,沾了一身的水汽,“刘总管你饶了他吧,他又傻又哑,腿再断了真的没法活了啊。”
耗子心里很难受,冬梅的声音沾了水,高高低低像秋天的雨一样,又冷又湿,能把鼻子嘴里出的气全都给堵回去。耗子张了嘴想要仰起头喘气,冬梅的手却死死的压着他。头往上顶了顶,“啪嗒”掉下来两颗水珠子,一颗红红的溅在地上,一颗清清的印在手背。
一双黑绒绒的鞋尖定在耗子眼前,真干净!跟新的似的,耗子把袖子往回缩了缩。压在头上的香气消失了,耗子猛地抬起来头,张着嘴吸了两大口气。
“你是个哑巴?”
耗子擦了擦眼,问话的是一个全身明黄,亮堂堂的人,耗子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他知道哑巴就是自己,耗子也是自己。
“你是个傻子?”
耗子瞪了瞪眼,鼻子一阵痒痒,伸手擦了擦,摇了摇头。他知道什么是傻子,傻子不是他,傻子是村口李爷爷家的宝娃儿,不是他。
冬梅拉了拉他的袖子,耗子没有管,直愣愣的望着全身明黄,亮堂堂的人。不一会儿就看不清楚了,他擦了擦眼,把头低了下来,看着溅在地上的小红珠子。
“哈哈哈哈哈……”全身明黄的人笑得很大声,比喂马的老张头笑得还要大声,“你可真好玩!以后就跟着我吧。”
耗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正盯着逐渐变得暗红的那一小点。真好看!像一颗刺泡儿,他好像闻到了刺泡儿的味儿,伸手去摸了摸,刺泡儿揉烂在地上,成了一撇红痕,耗子撇撇嘴,把摸了刺泡儿的手指放在地上来回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