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钊
农历2月24日,是父亲80岁寿辰,也是我给父亲过的第一个生日。生日聚会范围小,至亲、至友来了,市上和区里领导也来了。仪式很简单,没有来宾和领导讲话,也没有晚辈献花,我致了欢迎词,父亲便再也不让说了。但是,我很想倾诉……
父亲
父亲赵廷连,四川省盐亭县人。他是1956年新疆石油管理局成立后,第一批招收入企人员。在绵阳地区3个县,共招280人,分配到独山子80人。我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是在6岁时。1959年,母亲带着我,千里迢迢地从老家农村来到独山子。那天近傍晚,载客卡车在俱乐部广场停了下来,母亲指着一个迎面走来的清瘦、皮肤微黑、中等身材的年轻人说:“他就是你爸爸!”这是我对父亲的第一印象。
6岁了,我有父爱了。第二天,父亲带上我和母亲逛商店,给我买了锃亮的黑皮鞋、紫红色的背带裤,农村娃顷刻变成了城里娃。那时间,我在四川农村穿的是长袍,头上围的是“帕子”。独山子当时很小,靠医院和厂门口有几幢楼房,二区和八区那个地方还是“地窝子”,整个矿区只有一个商店,一个饭馆。当时,炼油厂没有围墙,用铁丝网围着。一天,母亲带着我来到厂外,指着铁丝网内一座平房说:“你爸爸就在那里工作。”那幢平房是炼油厂化验室。当时,父亲在化验室工作,并兼任厂机关团总支书记。我从小就是个不怕事的“主儿”,趁人不注意,我钻过铁丝网,朝着那幢平房跑去。父亲没有责备我,赶紧将我从厂内带了出来。
时间很短,一个多月后,母亲又带着我踏上了漫长的回乡路。当时,母亲和我离开父亲的主要原因是,按照厂里规定,工人四级,干部五年才能接家属,父亲按规定还有一年时间才能接家属。父亲是预备党员,他对母亲说:“我们要听党的话,按照组织规定办事情,到了规定时间,你们再来。”
1965年,父亲从矿区党委组织部调至刚组建的炼油厂延迟焦化车间工作,任车间主任兼指导员。60年代后期,延迟焦化工艺被称为炼油“五朵金花”之一。父亲带着车间骨干几十号人,去大庆炼油厂学习延迟焦化工艺。父亲带着粮食关系、工资走了,而当时弟弟还不到3岁,母亲怀着妹妹才3个月。母亲在人民公社劳动,承担起了养活一家人的责任。当父亲从大庆回来时,妹妹已经出生4个多月了。
延迟焦化开工,是“文革”最混乱时期。一夜间,大字报铺天盖地,每天都有大小“当权派”被抓上街挂牌游街。我和母亲成天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哪天也被抓去挂牌游街。就是在那么困难、危险的情况下,父亲带领车间干部和工人,坚持开工和试运行。车间里最脏、最累的活,他带头干。由于水和电不能正常供应,高压水力除焦无法进行,父亲就带头钻进塔内,冒着高温,用镐头挖,人力除焦。很多年后,傅澜滨回忆当年车间的往事时对我说:“你父亲干工作是个‘老黄牛’,做人是个踏实的老实人,爬塔、钻管沟,工人不干的活,他都带头干!”父亲白天上班,晚上家访。帮助困难家庭解决问题,鼓励干部和工人团结战胜困难。在那些困难的日子,父亲每天回家很晚,我经常提着饭盒,将母亲做好的饭送到炼油厂门卫室,由门卫打电话,父亲来取。这个时期,也是父亲身体状况最差的时期。人更清瘦了,微黑的脸变得蜡黄了,眼珠凸出。他胃病严重,背上做过埋“羊肠线”手术,据说可以治胃病,每天都揣着维生素U片上班。许多次,父亲病倒在车间,工人们用运焦翻斗车将他送回家。父亲和干部、工人们团结一致,排除了“文革”动乱的干扰,在延迟焦化装置上成功生产出了高质量的一号石油焦炭,向管理局、石油工业部报了喜!1974年,父亲领导的车间被石油工业部、自治区授予“团结战斗的模范”标兵集体。父亲从管理局、自治区载誉归来,矿区领导带领全矿职工给父亲和其他标兵模范“披红戴花”,上街游行。矿区业余宣传队还将父亲车间的模范事迹编排成话剧,在工人俱乐部演出。
在荣誉面前,父亲带领干部和工人又继续前进。“跑、冒、滴、漏”是炼化企业安全生产的最大隐患,也是环境公害。短时间内,父亲所在车间在全厂实现了无泄漏装置车间,全厂推广了他们的经验。一年多后,独山子炼油厂率先在全国炼化企业实现了无泄漏。车间的102泵房岗位,在10多年内一直是部里的标兵模范班组。
父亲是个知足、简朴、廉洁的人。1974年,父亲调任炼油厂总调度长,这是个既操心又辛苦的工作。他向来都不在办公室指挥生产,而是指挥检查工作到现场。他每天都步行数小时,到全厂十多套大小装置、车间巡回检查。他总是回家很晚,吃饭很晚。父亲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十年。
1984年,父亲任职矿区党委常委、工会主席。在父亲寿辰那天,独山子石化公司工会副主席谭利国感激地对我说:“我是在你父亲任职内树起来的,连续3年被评为市局劳动模范!”他从一名普通工人,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大型石化企业领导干部,没有忘记父亲他们老一辈的关怀和帮助。前几年,我回家过春节,恰遇独山子石化公司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区人大主任麦麦提·伊力也对我这么说:“我从常减压车间一个倒班工人,被培养成全国标兵模范,是你父亲和老一辈石油领导干部培养的结果!”这些年轻一代领导干部,不忘本,不褪色。他们逢年过节都会看望父亲他们这些老石油。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为父亲和母亲感到自豪和欣慰!
父亲和母亲想问题、做事情也实在。我唯一的妹妹赵萍到了结婚年龄,有几个后来当了工程师、医生的大学生的父母上门说亲,父亲和母亲都回绝了。人家还认为父亲是领导干部,家里“门槛高”。其实,父亲和母亲要给她找一个工人“夫婿”。
父亲从来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子女办事情。妹妹在车间倒班,一倒就是20多年,她患有严重的肠胃病,住院治疗后病好了,还继续去干倒班工作。前些天,妹妹还说:“幸亏车间装置淘汰停产,不然,我还要继续倒班倒下去!”妹夫张景平从钻井队到车间倒班26年,现在还倒班。我弟弟去世10年了,在他去世时,依然是个以工代干的民警。
父亲和母亲都很节俭。他们从穿衣服甚至到铺的床单,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家里电冰箱已经用了20多年,门都关不上了,70来岁的老乡王化文叔叔来到家里,给冰箱安装了个“门扣”,继续使用着。家里一台旧电视机,用了20多年,两位老人都舍不得换台新的。1993年,父亲退休了,他退休不离岗,被聘为乙烯厂后加工指挥长。厂子建设3年投产了,厂里奖给父亲5000元。两位老人一晚上没睡着觉,他们说:“厂里贷款搞建设,这钱不能要!”第二天,父亲将钱退给了厂里。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勤劳朴实、节俭的老石油人!
母亲
母亲冯碧群,与父亲同籍。父亲那年是农村苞谷间苗时离开家里的,母亲在收苞谷时,才收到父亲的第一封来信。
父亲的伯父膝下无子,幼小便由伯父继养,生父和伯父同院,分炊不分家。父亲离开家时,家里有养母、母亲、我和弟弟。我3岁,弟弟不满周岁,生父家有继母和两个比我还年幼的姑姑。母亲除了生产队劳作外,还承担起照顾“三老四小”的重担。我记事时,父亲的养母李婆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时常在半夜三更里,还传来李婆的咳嗽声。父亲离开家第二年,李婆去世了,不到两岁的弟弟也相继病死了,这对母亲打击很大。幼时,我体弱多病。我病了,母亲就把我放在背篓里,背着给生产队放牛、下地干活。农村缺医少药,我记得,每次病了,母亲都背着我过河,再爬到对面半山腰,找一个农村中医看病。有时,病看不好了,母亲还请来“巫医”,在家里跳神“驱鬼”!
生活困难的时候,人们都吃不饱,全村有90多号人饿死。“伙食团”每天吃的是干红苕叶、煮红苕块。干红苕和红苕叶吃完了就吃野菜。在我记忆中,“刺干苗”最难吃,扎口,很难咽下去。每次吃饭,母亲都把碗里的红苕块夹给我,自己吃红苕杆和叶。我饿得不行,站不起来,已经六七岁了,母亲还背着我下地干活。母亲也不行了,下地干活时,走路都要走走歇歇。村妇女主任对母亲说:“冯孃,大人都保不住了,娃儿就算了,还是保大人吧!”母亲说:“你咋这样说话,长娃子(我小名)死了,我咋向他廷连爸交代!”母亲偷偷从队上保管员那里买了一二斤生麦子,夜里,母亲和我吃炒熟的麦粒。为此,生产队还抄了我们家,问母亲哪来的粮食。父亲的生父没有撑下来,他饿死了。临死时他对母亲说:“你给长娃子一条生路,带着他去找他爸爸吧!”
父亲离开家三年内,三个亲人去世:儿子、养母、生父。饥饿可怕,歧视更可怕。那时,“支援边疆,建设光荣”的春风,还没有吹到赵家湾这个偏远小山村。村里人觉得父亲出去吃“供应粮”了,母亲将来也要享“清福”,队里派工干活,跟男劳力一样,插秧、割麦子、挑粪都派她干!院里也不安宁了,厨房变成了队里的磨房,厢房变成了队里的仓库,有两户农民也挤进来住。
两个老人走了,小儿子也去世了,母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1959年夏天,母亲没有告诉远方的父亲,卖掉了12只鸡,凑了72元钱,记住公公死前留下的话,怀里揣着父亲的照片,踏上了千里寻夫的路程。山村到县城,没有公路,堂大爹把我背到县城。母亲常说:“天生人,必生路。”她还说:“世上有穷人,没有穷种。”在尾亚火车站篷帐,母亲从怀里掏出父亲照片问人,一个年轻男子(原地调处党委副书记楼永奎)说认识父亲。就这样,我和母亲又坐了几天卡车,来到了独山子。父亲感到意外和高兴,他不相信没有文化的母亲能够带着我跑这么遥远的路来到这里。
如前所叙述,在独山子待了一个多月,母亲带着我,又回到了那个山沟农村。1960年,父亲按规定可以接家属了,父亲回到家里,接我和母亲来新疆。可是村里干部拖着不办,父亲假期到了,只得先返回了新疆。地里红苕刨完了,秋收过了,队干部终于“松口”,说可以办户口迁移了,但必须缴完公粮才放行。记得母亲从地里往家里背回十多背篼红苕,先背到井口洗干净,再背回家切成片,放在坝上晾干,再背到乡里粮站缴公粮。
公粮缴够了,寒冬也来临了,母亲和我又踏上了西行的路程。没有进入新疆路段前,我还帮母亲背一袋胡萝卜丝。到了乌鲁木齐工人新村,天寒地冻,我还穿着单布鞋,冻得直叫唤,也不帮母亲背胡萝卜丝了。临上车,还缠着母亲背着我去烤火。母亲和我来到独山子时,离1961年春节还有一个星期。父亲既惊奇,又痛惜,责备母亲应该天暖再来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