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怀远
想采访陆铭宝及其家人,是久存在我心中的一个难以抹去的愿望。虽然早已有文章写过他们昨天艰苦创业的风风雨雨,今天休闲生活的潇潇洒洒,但这个家却有着其他家庭无法替代的经历,享有克拉玛依六个第一:来的第一个钻井队,担任第一个钻井队长,打成第一口油井,是油田的第一位女同志,建立的第一个家庭,生的第一个孩子。第一,本身就有神往的意味,六个第一,必然会包含人生许多故事。
于是,我沿着天山南北的戈壁沙漠,去寻找他们一家在岁月长河的瞬间,去寻找那永远灿烂的生活……
“不要骑马了,去牵‘龙’吧!”
1954年,21岁的陆铭宝已经在独山子实习两年钻井了。一天,在125井场,这个队的技师、苏联专家赛波宁诺夫对他说:“从明天开始,你就骑着我的马上下班吧!”
陆铭宝望望值班房边那匹高头大马,又看看这个从苏联红军转业来的钻井专家,想到自己马上要当钻井队的头了,心里说不出来是啥滋味。
那时,中苏石油公司有几条不成文的规定:一是凡大中专学生分到油田,必须从钻工、架工等岗位一步步实习;二是井队只有技师没有队长,实行的是技术、行政合一制;三是技师有无尚的权威,可以按每个人的实际工作能力决定工人级别的升降和工资变动;四是工人走路上班,而技师发一匹马作为交通工具。
赛波宁诺夫看到年轻的陆铭宝有些犹豫,不客气地说:“从这口井开始,具体事情我就不管了,你要全面负责。如果有问题要找我,也要先拿出自己的见解和主意来。”
苏联专家的话说一不二。陆铭宝这时还不会骑马,答应一声只好牵着马向住地走去。
从此,陆铭宝挑起井队技师的重担。他把在上海中华职业学校学到的知识和在井场当工人的实践操作结合在一起,摸索着作为一个井队领导应该如何工作。
过了十几天,125井在一个晚上发现钻头怎么也钻不进地层了。他打电话给赛波宁诺夫:“可能钻具在井里断了,我想起钻后用打捞工具打捞。”专家回答:“你是队上的头,你自己定。”说完放下了电话。陆铭宝第一次向当班工人下令,把井下钻具起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根钻铤断在了井里。工人们下了打捞工具,当陆铭宝手握刹把正在打捞钻铤时,赛波宁诺夫在他身后点头微笑:“陆技师,处理得好!好!”
事业随着责任走,成功随着事业来。顺利地打完125号井,苏联专家一个个要回国了。陆铭宝骑着马从井上赶回矿区向他们告别,赛波宁诺夫深情地说:“我们早晚要回国的。中国打井找油的希望,就落在你们年轻人的身上了。”
前来送别的钻井处副处长马骥祥接着对陆铭宝说:“你不要骑马了,过些时候跟着我去牵‘龙’吧!”
陆铭宝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没有多久,果然传来消息:1955年2月初,马骥祥带领苏联专家阿不拉莫夫、井架安装队崔庆林和翻译刘仁去踏探黑油山1号井了。
3月初,钻井处井架安装部派出苏来曼、张福善、阿不都热合曼7人小分队前往1号井做安装前的准备工作;4月中旬,安装队队长吾受尔领着安装工人立起了1号井井架。
独山子要向克拉玛依进军了。到处是锣鼓声、到处是请战书、红绿标语。人人都想奔向那神奇的地方去拼搏一番。
马骥祥这时稳坐钓鱼台。当有关部门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了一支由8个民族、36人参加的青年钻井队时,他说:“让陆铭宝带着这支队伍去吧!”
大家感到这是最合适的人选。陆铭宝平时虽不善言谈,但忠厚老实,工作仔细,能团结同志,有文化,懂技术,各方面都比较理想。
6月下旬,独山子为出征的1219青年钻井队送行。秦峰局长授队旗一面,上写:“黑油山青年钻探队”。马骥祥带领着队长陆铭宝、副队长阿拜依拉木·艾山及队员们,乘两辆敞篷汽车向克拉玛依进发。
一路歌声不断,一路群情振奋。虽然路上看不到一处人烟,真有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但戈壁滩上盖满红柳、梭梭,不时黄羊、野兔在车周围一窜而过,倒也使人感到风光无限。
没有开出来的正式公路,车在荒草和绿树中穿行。100多公里路程,队员们竟走了10多个小时。当晚霞在横亘西北的成吉思汗山坡收敛最后一道光束时,车子来到1号井旁。
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只见高高井架上有一个人影正向队员们挥手呼喊,大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疑虑间,一个头发、胡子老长的只有一只好眼睛的维吾尔族小伙,跳下钻井平台,扑在马骥祥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来人叫沙因,是安装1号井的工人撤走后留下来看井场的。50多个日日夜夜,他一个人伴着干馕和留下的一桶水充饥解渴,晚上怕狼、野猪来,就爬到井架上去睡觉。诺大的荒滩,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有时憋得实在太厉害了,只好冲着独山子方向“嗬——嗬——嗬——”大叫几声。
钻井队员深受震撼和鼓舞。晚上各自打开带来的被褥,在露天度过了一夜。
7月6日,1号井开钻典礼在井场举行。陆铭宝作动员,王秋明作地质介绍,马骥祥讲话。当青年钻井队队旗伸上井架顶端迎风飘扬时,司钻宁元兴带第一班工人登上钻台。不一会,泥浆流动,钻盘飞转,钻机轰鸣,第一根钻杆伸进黑油山的土地,拉开了黑油山找油的序幕。
打井一开始,井队遇到的最大困难不是在钻井上,而是在生活上。当时正是盛夏,戈壁滩气温高达40℃多度,令人窒息。不知道从哪儿下来那么多蚊子、小咬、牛虻、苍蝇,叮得人实在难受。工人没有办法,有的只好带着防蚊面罩,有的干脆用泥浆或者黑油往脸上一抹,坚持扶刹把打大钳。
用水更是让人头疼的事情。钻井打井需要水,几十号人生活需要水,而水必须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小拐玛纳斯河去拉。尽管队上唯一的一部拉水车没日没夜地拉,顾了生产这头顾不了生活那头。有一次,司机在拉水途中水箱没有水了,他和另一名工人只好把尿撒在水箱里,才算赶了一段路程到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等一桶桶水装好回到队部时,井场一片悄然,钻机不再轰响,伙房不再冒烟……
陆铭宝组织人员在井场写了大幅标语:“安下心、扎下根、不出油、不死心!”然后和几位同志一起到附近去找水。
黑油山西边有个地方叫“小西湖”,离1号井只有几公里。这儿杨树枝枝,梭梭丛丛,红柳花开,草丛中几汪水泉咕噜咕噜往外冒。泉水清得照人,当大家用手捧起一捧一喝,个个苦得直挤眼摇头。不过在戈壁滩上,这也算是苍天的恩惠了。从此,队上的拉水车到小拐拉一车甜水供队员们吃喝,再到近处拉几车苦水,作为钻井生产使用。
钻机重新响了起来,井子一天天加深。当井深打到300多米时,突然发生了井喷。只见水柱呼啸而出,带着沙子、石粒打得井架叭叭作响。井场的人都懵了。陆铭宝虽然已经打过几口井,但也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故。
现场会议提出两条办法:一是由司钻荆义田冒着油雨危险抢下钻杆,二是由队党支部书记宁元兴带领工人用脸盆、水桶、碗和缸回收散流的泥浆。工人们紧张有序地各司其职。钻台工人的脸被喷出的石粒砸伤了,没有人叫一声;收泥浆的成了泥人,也没有人退缩。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毅力终于把井喷制服了。
陆铭宝和队员们躺在井场上休息。他看着喷出来的遍地泥浆,对王秋明说:“井喷了虽然是坏事,但它也说明了地下有水层气层,再往下说不定是油层呢!”王秋明点了点头。
一听说有油层,激起了钻井队员的斗志。大家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经过3个多月的苦战,打到了600多米深的地层。取出岩心一看,王秋明叫开了:“不对,离设计井深还有400多米。怎么打到变质岩层了呢?”
那时黑油山附近还活跃着两支地质队在搞地质普查。北克拉玛依地质细测队队长是张恺,南克拉玛依地质细测队队长是赵白。陆铭宝、王秋明好不容易找到张恺,张恺看了岩心后连说:“打过了,打到了变质岩层,目的层已经打到了!”
情况汇报到独山子,领导派来了试油技术员饶殿玉。他和钻井队员一起承担了试油任务。
1955年10月29日,一个让克拉玛依人值得永远记念的日子。当1号井被清水替出泥浆后,只听管线内咕咚咕咚几声响,“呼”的一声油气喷出了地面。
“出油啦!——喷油啦!”
钻台上的工人奔了出来,地窖里休息的人冲了出来,伙房里的炊事员跑了出来……
欢呼啊,跳跃啊,拥抱啊。有人兴奋得捞起原油抹在脸上,然后嘻嘻哈哈互相追逐打闹,尽情享受第一口井出油后的喜悦。
一向不轻易谈笑的陆铭宝,面对喷香的油流哈哈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正在筹备出《新疆石油工人》报的高锐来了。他用相机拍下了1号井喷油的场面。
新华社记者来采访了。11月26日新华社第一次报道了克拉玛依第一口井出油的消息。
秦峰、马骥祥等领导来了。秦峰大嗓门直吼:“陆铭宝,陆铭宝,你们队立了一大功!”没等陆铭宝回话,马骥祥拉住他的手赞叹说:“你牵了好大的一条‘油龙’啊!……休息几天,你们队再去牵一条‘龙’,怎么样?”
陆铭宝队拉来1号井井架,12月接受了打2号井的任务。
黑油山下这时已是冬季,到处白雪皑皑,气温低到零下四十多度。如果说钻井工人几个月前打1号井,是人与酷暑较量,打了一场“热”仗;现在打2号井却要与严寒比高低,是名副其实在打一场“冷”仗。井场上实在冷得厉害,人的手一摸铁的设备,皮就会沾掉一块。队部决定:一台锅炉保重点,供井台暖气;各岗位严格防冻制度,再冷不让钻机停下来。
1956年2月,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2号井在钻到500多米时,突然发生了水喷。井口防喷器还没来得及装上,水柱已窜上了高高的天车台。那喷出的水柱真像一条水龙,摇头摆尾,东窜西蹦,在阳光照射下银光闪闪……才一天多时间,一座40多米高的井架和钻机全被冻上,变成了一座冰塔,2号井井场出现了一条不动的冰龙。
陆铭宝和队员们的情绪受到不小的打击,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这座冰塔。
上级很快派中苏专家阿斯达非耶夫、潘年科夫斯基、李光征、王炳诚、张毅、林祖膂来处理事故。他们和已在井场的马骥祥、陆铭宝布署抢险方案。
陆铭宝把全队人员分成3个突击组:马骥祥和探区副书记曹礼金各带一个组,自己带一个组,先把封冻冰层挖一个大洞好钻进钻台装井口。等洞口挖开后,里面风大抽得洞内更冷,加上喷出的硫化氢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马骥祥、曹礼金进去几分钟就出来了,陆铭宝进去出来后被熏倒在地上,经过抢救才脱险。
第二天,专家们想了个办法:抢险队员将外面穿的老羊皮、毡筒、皮帽、口罩先洒上水,让结成薄冰,防止喷水向人体内渗水。马骥祥从地窖内搬出几箱俄得克酒,陆铭宝在不远处点起了一堆大火。像战场一样,只见突击队员喝上几口酒冲进去,撤出来,再冲进去,再撤出来……等几箱酒喝完,总算制服了井喷。
突击队员一个个都成了冰人。参加现场抢险的范子久副总经理和赶来采访的高锐拍下了冰塔冰人的难忘镜头。
张毅被留了下来。他和钻井队员一起奋战一个多月,硬是用铁锹一点点地挖冰,让冰井架终于抖掉了沉重的冰盔冰甲,傲然地屹立在戈壁滩上。
制服住冰塔事故,井打得一帆风顺。2号井又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喷出了原油。
牵出两条“油龙”后,被称为钻井尖兵的陆铭宝到克拉玛依钻井段任工程师。
明月当灯,梭梭柴搭起一座“新房”
1号井钻了一个多月,井队工人中传开了一个消息:陆铭宝的爱人要到井上来了。
钻井队是清一色的“和尚”,听说有一位女同志要来,显然会给枯闷的生活增加不少色彩。又听说她来是处理泥浆问题的,最近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泥浆越变越稠,严重影响了钻井速度。
钻井处黎岚处长在独山子对马骥祥说:“叫杨立人去一趟1号井吧。一方面她去处理调配一下泥浆,带上几个徒弟;二来她和陆铭宝结婚才3天就分开了,怪难为这对青年人的。”
马骥祥十分同意。但这个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作为队长的陆铭宝一直被蒙在鼓里。
过了几天队上有些异常。趁陆铭宝常常上钻台的机会,休班工人不是打梭梭柴就是拣水泥袋纸,晚上夜深人静井场边还传来铁锹挖土的声音。
一天晚上,陆铭宝趁着月光来到井场南端的一座小沟旁。只见沟边挖了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地坑,上面用梭梭柴、水泥袋纸盖顶,还用红柳枝编了一道栅门。这不是一间漂亮的房子吗?陆铭宝诧异地问:“你们盖这房子干啥?是不是有什么人要来?”干活工人支支唔唔,有的说:“是,是,过几天要来一位客人。”有的说:“不是,不是,我们是盖了一间库房,拿来贮藏食品的。”
8月9日,一辆汽车开到井场。高挑、端庄的杨立人突然出现在陆铭宝面前。陆铭宝不解地问到:“现在井上这么紧张,你来干啥?”一向嘴快手快的杨立人答:“你以为我是来看你的吗?我是奉处长之命来这里处理泥浆的。”说完把一个木箱从车上搬了下来。有人以为箱子内一定是给陆铭宝带来的好吃的东西,迫不急待地打开一看:哇!原来是满满一箱调配泥浆用的大大小小的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