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征服自然走向文明的历史进程中,人类取得的每一次进步几乎都伴随着对地球环境的巨大冲击,以土地沙漠化、盐碱化为代表的生态危机则是这一现象的突出反映。
——摘自林梅村《楼兰,一个世纪之谜的解析》
塔里木,一条小路通远方
天开始放晴了,但依然见不到太阳。替代云层遮挡阳光的,是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浓重的烟霾。天气放晴的标志,仅仅是灰暗的天空中透出的一片灰白。此时的太阳,只是这片灰白的天空中呈现出的一个朦胧的亮区而已。
司机打开空调,让阵阵热气充盈车厢,以便驱除天气带给人的阴冷感,顺便蒸发掉挡风玻璃上凝结的雾气。
时值2008年新年之初,节气刚入三九。趁着入侵的第二次强西伯利亚冷空气已成强弩之末,我们五人一车,小心地碾压着街道上肮脏的积雪,缓缓驶出城区,赶往塔里木盆地东南缘,去体验一次心灵之旅。
车过柴窝铺,城市上空的阴霾稍有减退,天空开始透亮,风电机群像千万只鸟雀一样舞动着美丽的翅膀。车过达坂城,东天山银色的巅顶已经刺破雾与霾的沧海,直矗天穹。等到车过小草湖时,山口地带的劲风正驱赶着残云,它们在瓦蓝的天空下翻卷着,聚散着,迅速向远方逃逸。待至车到托克逊,温煦的阳光已经透彻地洒向冬日无雪的广袤田野,满眼素色,带着暖意。路旁的电线上,灰斑鸠错落地列成几排一字队形,一边享受着冬日的阳光,一边向我们行注目礼,偶尔还向地面上抛洒着某种秽物,闲散而慵懒。接近县城时,三三两两的干货地摊出现在公路两旁。
我们大伙嚼完一大袋喷香酥脆的托克逊小花生,又禁不住一位戴白帽的中年伙计的吆喝,去回民店里各自吞下一大盘喷香的辣子肉拌面。
吃撑了,再用矿泉水去稀释所有这些胃容物。然后,哼着那首苍凉古朴的曲子,驱车奔向那个令人梦牵魂萦的地方。
塔里木,塔里木,一条小路通远方。
我要沿着小路走去,不管是天涯与海角……
那是一处虽然古老,但却奋发着,被传诵着,但又现世着,贫瘠着,但又丰饶着的地方。
时空在发动机沉闷的奏鸣中迅速穿越。干沟、库米什、榆树沟、和硕、焉耆……猛一抬头,库鲁克塔格那道熟悉的山脊已经高悬在眼前。
在天光映衬下,那道山脊像是一头趴在地平线上的巨兽。在它的上方,悬挂着一重高高的铅灰色的帐幕,这道帐幕的后面就是梨城。突破北天山屏障的强冷空气虽然已经退去,由它带来的浮尘却执拗地不肯消散。
驶过480公里路程以后,库尔勒带着蒙尘的面孔迎接着它的访客。
像土拨鼠一样拱过430公里
婉转谢绝了库尔勒朋友们的酒宴,换来一夜舒适的睡眠。清晨,我们驶上218国道,赶往若羌。
冬日里,遍生罗布麻的广阔田野有些萧疏。卡拉水库已经干涸见底,塔里木主河道里间断有冰。路旁的梨园里,修剪过的枝条像龙爪一样伸向天空。太阳高悬,应该是个晴朗的日子,但细腻的浮尘却执拗地停留在空中,无情地过滤着原本灿烂的阳光,还无孔不入地充盈着每一处空间。它让天地间笼罩着一片浑黄,让窗玻璃、桌面、树叶乃至汽车挡风玻璃落上一层薄薄的尘埃,足以点指为画。他还弄得你唇齿间整日里沙沙作响。
数年前,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时,218国道还在修建中,从尉犁到若羌,全程都在临时便道上行驶。而所谓便道,无非就是沙漠中随意碾出的一些轮辙而已。我们不时陷车,使出浑身解数推、拉、刨、挖,像土拨鼠一样,在便道上拱过430公里路程,弄得灰头土脑,形同叫花子。在楼兰宾馆洗浴时,细腻的沙尘竟然堵塞了浴盆下水口,弄得服务员大嫂大惊小怪:“天哪,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眼光怪怪的,如同看天外来客。就在那次,当我们在道旁小店里购买香烟、饼干等路途用品时,店老板当即就用食指在布满落尘的玻璃柜面上算清了账目,以便证明计算器之大可不必。这就是塔里木的沙尘,那种无处不落、无孔不入的沙尘。由此取得的一项有益的经验是,每当出行塔里木,我都如同偷来的一样——将自己的相机包裹得严严实实。每逢不得已而启用时,总须设法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您当然理解,那并非由于某种不大光明的原因,而实在是因为心疼一份清洗相机的费用。
屡屡的造访早已使我认定,这就是原生的塔里木。爱它,就必须连同它的沙尘一起。一个没有尘土的塔里木,就如同不曾沾土的山药蛋一样不合逻辑,也如不扎土布头巾的陕北老农一样不合常态。你接受塔里木,就不能摈弃它的土,如同你爱一个姑娘,就决不能忘记与她相依为命的寡母一样。
诡异的是,这种理所当然被归罪于沙漠的浮土,我很怀疑它主要来自塔里木中部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尽管它有33万平方公里之大。
沙漠是洁净的,就我有限的经验而言。历经千百年的风选作用,使得堆成沙丘的沙粒如同洗净并被风干的小米一样均匀而洁净。率性之时,你就地打个滚,爬起来抖落满身灰黄色的颗粒,照样纤尘不染地走你的路。而在退化的绿洲边缘,还有那些半荒漠地带,“沐土而浴”几乎是出行的必修课。
就这样,我们温习着自己的必修课,沿塔里木河一直向南,越县城,过团场,绕沙丘,钻胡杨林,避开尉犁烤全羊的诱惑,罔顾塔里木烤全鱼的浓香。在没有监控的路段,把车子开到百码以上,在疾驰的快感中,览尽塔里木东南部的野性。
被白杨和青杨环绕着的是梨园和农田,遍生胡杨和罗布麻的地带是天然生态林,有水泥桩和铁丝网保护着的是环境封育区,遍布红柳的开阔地带是半荒漠,而赤裸着连绵的秃顶沙丘的,则是植被毁损带。在它之后,就是那些连绵的、单调的、海波一样展开却全无生气的辽阔而死寂的荒漠。直到越过阿拉干,进入满眼肃杀、全无半点生命气息的荒漠以后,才为已经错过的沾满泥土气息的美食而捶胸。
作为生态警钟的塔里木胡杨,在英格可力以北,显现着盛年的伟岸,至阿拉干之间,仍可见其置身于艰难中的倔强。此后,就逐次显现出那些濒死的胡杨张着不完整的枝干仰天求水的景象。到考干以南,大地已经几近于寸草不生,满眼荒凉。胡杨的命运,就这样牢牢地系于塔里木河的命运。而塔里木河,由于下游地带经年缺水,她再也无法牵手它南面那条曾经牵手了千万年,但如今却遥隔大漠而相望的姊妹河——
车尔臣河了。
台特玛湖有如一个问号
半个世纪前,台特玛湖曾经是塔里木河与车尔臣河的汇聚地。如今,只有丰水期的车尔臣河才向其注入水流。这是一个我所见过的最典型的浅盆湖。这个消失了几十年,曾令那些知名中亚探险家们反复描述,并令环境学家们扼腕叹息的车尔臣河曾经的终端湖,在本世纪初突然复苏了。2004年5月,当我顶着昏天黑地的沙暴途经台特玛湖时,虽然无暇细顾,但它的浩瀚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鸟儿躲在石缝里,湖水在低空中泼洒,伸出水面的芨芨草被狂暴的大风摁入水中,又倔强地弹出水面,在狂风中拼命地挣扎、摇曳。饱含着沙尘和水沫的流体被大风裹挟着,凶狂地泼向我们的挡风玻璃,不但击打出恐怖的声音,还营造出一片迷蒙的世界。在这样的境况下,产生一种茫然无顾的浩瀚感,这或许是种错觉?
但到2007年4月末,当我再次看到它轻风微澜的另一面时,我确认了自己的感觉并无大错,它的湖面竟然有200平方公里之大,而深度,就目力所及,倒可处处见底。那次,我们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径直向纵深走去。待至走出二三十米,连水带淤泥也还没能浸到腿肚子。可见与其称之为湖,不如称其为滩更为确切。这个好似既没有湖心也没有湖岸的水面,就像一张烙饼一样平摊在大戈壁的煎锅里。只要有充足的来水,戈壁有多大,水面就有多广。
当然,“充足的来水”只能是一个美好的假设。新台特玛湖作为一个浅盆湖在生态上的脆弱,被年复一年地证明着。极浅的湖盆和广阔的面积,使其成为一个有水即丰盈,断水即见底的时令湖。丰水期的湖面,其实就是亏水期的瀚海。台特玛湖与台特玛戈壁之间,只是一个时间交替的过程,并无地理位置上的分野。淡蓝的湖泊与土黄的戈壁这两副面孔,就这样在台特玛喜忧相伴地交替着,不知它最终如何定格。
作为时代进程的标志,在罗布庄附近的路旁,新近高耸起一座通讯铁塔。在我恍惚的记忆中,这种铁塔也曾不时出现在沿途那些原本光秃秃的原野上,使行进在戈壁瀚海中的旅人们能与远在天边的亲人互致问候。科技本来就是慷慨惠人的,所以,这些新出现的铁塔并没给我留下任何悬念。悬念来自于与它比肩而立的一座崭新的塑像。这塑像长袍及地,美髯垂胸,颔首仰面,对天吟哦。治水的决心,使人们在这块西北最干旱的土地上树起大禹塑像,以立鸿志。这对大禹同志显然是一个新问题。以治水为长的先生,能治旱吗?面对涓滴不存的塔里木河尾闾,他可有新的思维?
而眼前的台特玛湖,正将它辽阔的湖底裸露在悬尘的天穹之下。一泓来自若羌河的冬季的闲水,细线一样在湖底上画出一个大弯,有如一个深刻的问号,等待大禹——在我看来更应该是今人——来回答。
抵达生态战场的边缘
次日,我们换乘两辆曾在大漠中屡建奇功的破旧越野车,卷起冲天的浮土,穿越218国道与车尔臣河之间宽阔的荒漠地带,前往康拉克。
康拉克,这是塔里木河退缩以后,维系塔克拉玛干东缘绿洲生态的最后一块湿地。它由车尔臣河尾闾的一些间歇性河道和湖泊组成。
近代史上,源远流长的塔里木河和车尔臣河曾经在这一带欢快相逢,汇聚成一片浩大的湿地,以其丰盈的乳汁滋养着禽鸟、走兽、鱼虾、芦苇以及土著塔里木人的生存。当然,这属于历史,属于一种虽不久远,但却难以逆转的历史。如今,两大河流各自退缩,如同釜底抽薪,使湿地生态逐渐萎缩,留下一片水面与沙丘犬牙交错的广阔地带。
更重要的是,两条河流不再牵手,便使塔东南荒原上敞开了一条绵长的缺口。如同撤去了两大沙漠之间的屏障,使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进和库姆塔格沙漠西移的进程不再受到有效的阻击。
如今,只有康拉克,这个车尔臣河现今尚能维持的尾闾部分,还在勉为其难地坚守着牵制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东进的职责。
这是一个地理胶着地带。塔克拉玛干东端高大的沙丘以势凌人,楔入并进一步窥视着它前方这片坦阔的、可以令其肆虐的荒原。一旦得手,它就可以与它东部的库姆塔格沙漠接壤,进一步吞噬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而车尔臣河,它淌过800公里艰辛的里程以后,以其微弱的余力冲进这一地带,重新构筑屏障,蓄积力量,继续担当起千百年来一直履行着的生态卫士的职责。
这场无声的战事,在半个世纪前,其势态还表现为塔里木河和车尔臣河的联手夹击,但如今,却只剩下车尔臣河可歌可泣的独家孤守了。
这就是我们一心前往的原因。
构成康拉克屏障的主体,是车尔臣河那显见缺水的尾闾部分,以及附属于它的那些杂乱的河道、港汊和湖泊。由于流动沙丘的多头并进,河水被拦阻,被肢解,被改道,被分流,变得不再孟浪。但不屈的河水东奔西突,奋力北进,构筑起一片枝状水网。在那些枝状水网的几乎每一个终端上,再聚成一些或大或小的湖泊。于是,这些河道、港汊和湖泊就激活百年的芦根,唤醒千年的种子,像构筑在最前沿的堑壕、掩体和堡垒一样,与来势凶猛的流动沙丘胶着在一起,顽强地牵制着它东进的脚步。
越野车信马由缰地行驶在戈壁、荒漠和沙丘之间,没有交警,没有道路,也无须规则,这种信天游的驾驶无疑是惬意的。顺畅时,车轮碾过大地,血肉的脑袋撞击着钢铁的车板,背后丢下两股冲天的狼烟;失意时,四肢着地背朝天,鼹鼠般刨挖着,骡子般牵引着,大猩猩般推搡着,一切为了摆脱羁绊。偶一抬头,四野里一片虚幻,虚幻的山脉、虚幻的海子、虚幻的楼宇、虚幻的林木和虚幻的驼队,分不清哪是现世美景,哪是海市蜃楼。
一小群亚洲百灵青烟一样从低空飞过,迅速消失在稀疏的灌木丛中。一只游隼循迹而来,以漂亮的姿态悬停在空中,谋算着一顿血腥的美餐。当看到那座银白色的高耸的瞭望塔出现在广袤的原野上时,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近了这片生态战场的边缘地带。
鱼儿的寝宫成了走兽的天堂
诡异的是,当接近八号沙湖时,我们本以为看到了结冰并且覆雪的湖面,而事实上,那却是覆满盐碱的、同样是雪白一片的湖底。在湖盆中出现的,并非塔里木裂腹鱼或叶尔羌高原鳅,而是三只没长犄角、但却用四只小蹄子狂奔着的白臀羚。
这里是车尔臣河的极北端,属于捉襟见肘的车尔臣河经常无暇顾及的地方。当炽烈的阳光和干燥的塔里木回旋风蒸干了这里的残水时,它只能长久地等待着,等待着丰水期的车尔臣河把下一轮余水送到此地。
那时,鱼儿们的寝宫便成了走兽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