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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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木扎特达里亚上空的云

突如其来的消息

夜里12点,乌鲁木齐市登山探险协会甄晨光的电话突然拨了进来,说是托木尔峰探险队有事,约我速去美丽华酒店一楼会面,然后匆匆挂断。听到此讯,我脑袋“嗡”的一声。托木尔,夏特古道,我的14名队友正在那里完成一次艰难的穿越!我匆匆赶往美丽华酒店。

早上10点,我们已经疾驰在通往南疆的公路上,我第一次缺失了以往每次探险出征前的那种兴奋感,代之以一种深深的焦虑。1000公里之外,在那野马般的木扎特河上的某处,董务新出事了。老董啊,你千万要等!我正赶往你的身边,正如一年前我在天格尔遇险,你迅速降临我的身边一样!

托克逊,轮台,库车,破城子……车快难抵路漫漫。一天半的飞驰,当直接插入那个昏暗的盅形山口,中部天山那些直刺苍穹的峰峦刚刚显现时,木扎特达里亚汹涌的河水便迎面扑来。那是暗灰色的、咆哮的、猛浪的河水。1000米落差,每秒150立方米流量!木扎特达里亚啊,对一个热爱着你的人,你酿造了一场什么样的悲剧!

水阻路断,择地扎营。在曾经建立的数百个各种各样的营地中,这是第一次为专门寻找老董而设置的营地。

事情不会没有希望的

不能忘记,在博格达大援救中,你从直升机上搜索冰峰雪谷时的那一双锐眼。

不能忘记,在天格尔峰下,你伸向遇险队友的那一双大手。

不能忘记,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你身挎6部相机时的那份酷相。

不能忘记,在喀纳斯大峡谷,你和队友分享8根挂面时的那种快乐。

不能忘记,在天山天池,你捆绑4只易拉罐完成横渡的勇气。

不能忘记,在欢迎西藏登山队的宴会上,你微醉放歌时的那份风采。

我们的生命总是因为有了你的存在而愈显丰富。

瞬然间,你会化作冰?化作石?化作山?化作云?你就只给我们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

那天后半夜,在电话中,从北疆1000公里之外的夏特乡断断续续传来一串疲惫喑哑的声音:“哈达木孜……河水太大……崖壁……老董……东经……北纬……”那是历尽苦难的王铁男在拼死救援失败后,日夜兼程赶往夏特,在遇到的第一部电话机前发出的呼救声。我抓过地图,把一个十字叉标注在土库别里奇冰河与木扎尔特冰河的交汇点上,便匆匆打点行囊,准备取道南疆,赶往千里之外的那一点。我企图让自己相信,友情之下一定能诞生我们所祈盼的奇迹!那时,同行的小杨也不断念叨:凭老董的水性,事情不会没有希望的。

爬过山崖、涉过山涧、拨开荆棘、攀上栈道,我们不顾一切地往前赶。木扎特达里亚40公里上游河道的某处,老董在等着我们!老董需要我们,我们更需要老董!

但在三天以后,当从8倍望远镜的镜头中失望地收回视线时,我们却愕然看到了一只被泥水污损了的行军背包,静静地搁浅在那个平坦的、距我们只有30米的河间沙洲上,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主人最后的故事。

那里距出事地点4.8公里。

未能同行的夏特古道

以哈拉周里哈山哈达木孜达坂为界,中部天山以其雄健的两翼揽抱着北疆秀丽的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和南疆富庶的阿克苏地区。这里是天山山脉的山结地带,托木尔峰和汗腾格里峰屹立在苍穹之下,静静地俯视着这片丰饶的大地。如果绕行,2000公里的路程刚刚能够绕过中部天山那厚实的脊梁,让南北两翼的子民百姓们得以互致问候。历史上,也曾有过执着的人们历尽艰险,试图摸索着穿过那块高耸的山结,终于形成了跨越中部天山的夏特古道。它曾经是一条只供牧民使用的马道,也曾一度为民间商务和战事纷争所利用。但是,终因山险水恶,普通人举步涉足者甚少。自从上个世纪40年代,一支三区革命军的小队出于军事目的从这里穿越过之后,这条古道已经基本无人问津。它的利用价值或许仅仅体现在少数天涯漂泊者的孤胆行为中。

但探险者有自己的心志。尽管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沐浴,在他们的观念中却丝毫也找不到任何一点抛弃古文明的理由。2000年,夏特古道考察计划的雏形出现在业余登山探险协会的工作计划中。那时起,曾有多少日子,人们查水文、查气象、调县志。有多少回,人们围拢餐桌前,争论着不同行动计划之间的高下与是非。有多少次,人们聚首在二十五万分之一的地图前,研究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在此期间,董务新的身影始终出没在这个群体中,把一份计划慢慢推向成熟。

2001年8月7日,一支由董务新和王铁男带领的14人的小队驰行800公里,到达昭苏。在访问了昭苏县文史办以后,这支小队跨越葱绿的昭苏平原,转道向南,消失在中部天山那些神秘的沟壑之中。但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我却未能同行。

瞬间到来的杀手是水

没有想到,瞬间到来的杀手会是水。

水,你曾给过我们多少愉快的感受!当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干吞麦斯威尔咖啡粉时,当在阿拉善热烘烘的泉眼旁洗去满身的浮尘时,当在慕士塔格满目的冰雪中咽下一口滚烫的果珍时,当在徒步北天山的燥热中发现一泓山泉时,你都曾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天使。

绅士般的中部天山平等地养育着栖息在它南北两侧的万世子民。以哈达木孜达坂为界,夏特苏河和木扎特河分别向两翼流淌,滋润着南部的垦区和北部的牧场。120公里长的夏特古道,完全就是由一些傍水的小路、傍水的岩壁、傍水的草地和水中巨大的岩块组成的。一进入夏特古道,欢快的水流就几乎全程伴随着小队。队员们相互牵拉着,像山羊一样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挽起裤脚,穿梭般地在小河两岸渡来渡去。当行进中的涉水已经成为一种常规,渡河总是伴随着集体的努力而一次次获得成功时,多数人没有注意到:麻痹人思维的瘟虫已经在毫无察觉中潜入,凶险在渐渐逼近。

如果说,北坡的夏特苏河是欢畅的,那么,南坡的木扎特河则是汹涌的。它汇聚了巴什克里米斯冰川、土库别里奇冰川、乌库尔冰川和木扎特冰川8月的融水,借助于巨大的落差向南突奔,在交汇口的开阔地附近形成十几条交错的河道,泛起一片银白,掀起一片喧闹。

在这里,前锋队员被一道傍水的崖壁切断了去路。身手矫健的小徐已经攀上崖壁,准备寻找一条翻越的途径,而董务新却径直走入水中,试图沿着弯曲的河道探寻涉水路径,以便让大家绕过崖壁,以逸待劳。

他的初衷是善良的:半数队员没有经历过攀岩训练,攀越难度很大。但是,他却没有充分估计到,被冰川水常年冲刷的崖壁基部同样暗藏着巨大的危机。

生死瞬间的营救

当董务新那敦实的躯体开始在河道中摇晃时,从后面赶上来的王铁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老董当心!”便飞快地丢下背包,扯下外衣,扑入灰浆般的水流中进行营救。随即,他遭遇了一场天翻地覆般的蹂躏。

他是“死”过几次的人,懂得生死瞬间的界限就在于那么零点几秒。当第一次企图抱住岸边一块巨石的突出部位时,迎接他的是一次沉重的撞击,20米河道便一闪而过。第二次,在水流的喧嚣中,他不顾死活地扑向下一块露头石,用攀岩练就的双臂螃蟹般凶狠地钳住了它。当他艰难地爬上东岸,用最后的力气向队友漂去的方向狂奔时,却悲哀地发现,他的救援对象已经不在原来的河道中。此时的董务新正处在百米之外,相隔两条汹涌的河道搁浅在一块小小的沙洲上,正艰难地向沙洲中部蠕动着。木扎尔特那反向弯曲的主河道使他无法再沿着弦线路径冲滩,以到达队友的身旁。

这是一支历经磨合的队伍,有使命必有承担者。队员李旗在崖壁上游一侧看到这危险的一幕,想到的不是自己是一名女性,而是立刻想到应该快速增援两名男队员。她立即组织队伍接成人链,自己在整个人链的最前端下水强渡。无奈,强大的自然力量不以一个女子的善良意志为转移。她组织的第一个增援组刚接近主河道,就几乎被水冲散,勉强回撤。在调整了队员结构以后,又带头进行第二次强渡。汹涌的河水粗暴地扯开了人体组成的链条,三名男子拼死拖回一位杭州籍女队员,李旗却沉浮于河面,迅速向下游漂去。

处在下游远处的王铁男来不及阻止这一危险的举动,却分明听到了河面上传来的一阵凌乱的惊呼。只用几秒钟时间,他就辨认出了水面上那个飞速接近的人影,又一次不顾死活地抢占位置猛扑了过去。这次,他扯住了一条背包带。两个人经过一番激烈的翻滚,终于在下游挣扎上岸了。救人的队员得救了,而王铁男的贴身衬衣已经被凶猛的河水几乎剥个精光。此时,队友的生命高于一切,勉强给王铁男套上一件T恤后,他们立即回过身来寻找董务新。那时,已经被午后到来的涨水逼得走投无路的董务新,正拖着明显变僵硬的身躯,又一次企图涉水强渡。

在两人的呼喊声中,他瞬然间便消失在滔滔的河水之中。

他一定会在某处等着我们!

搜寻队员逆河而上,时而行进在河道边,时而徘徊在高岸上。当第一次接近采石场铁桥时,我们感到愕然。那雷鸣般的河水无疑在说明,不可能有活着的生命能从桥下通过。但每个搜寻队员的意识深处却分明保留着一份固执:他一定会在某处等着我们!

上游河道的岩块被磨砺成下游河道的卵石,清澈的冰川水被搅成磨刀乳般的灰浆。伴随着河水的喧嚣,巨石在水底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我们面临两个互不相容的选择,捕捉信息需要仔细,而挽救生命需要速度。河道中的每一块突起,每一道暗影,每一处闪动都燃起我们的希望,同样,每一块突起,每一道暗影,每一处闪动都延误着我们的搜寻进度。两天时间,两岸搜寻队员不断被侧向切入的河流所阻隔,但依然沿着险峻的河道前进了35公里。天地之间,不闻老董的声音,不见老董的容貌。我们只能用低垂的双目注视着那个暗红色的、被泥沙污损了的背包,无声地询问着它的主人的最后的故事。

出事以后的第12天,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无法证明,却也无法拒绝的事实:老董走了。

奇迹没有发生

就在20多天前的8月6日晚,我因故不得不最后放弃托木尔之旅,在御饺阁饭庄将一份准备了很久的地图转交给董务新。他喝过啤酒匆匆离开,要去为托木尔探险队打前站。

8月11日,董务新的镜头出现在电视画面上。那是他数天前以教练身份带领20名队员到达博格达大本营的报道。那天,我和王铁男正好也从南坡进入大本营,我们完成了一次没有事先约定的会师。

8月15日,应该是托木尔探险队已经走出通信盲区,可以用手机建立联系的时候了,而他们却没有消息。我一天三次拨打王铁男的手机,不是说没有开机,就是说不在服务区。

那时,内心还仅仅是一丝诧异:怎么这么不够朋友?

8月17日夜,当甄晨光的电话拨过以后不久,我才过晚地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有人落水了。落水的不是别人,而是作为冬泳协会副主席的董务新!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听说水淹死了鱼一样不可思议。他一直是个行家老手,这个落水的消息怎么能让人接受!

因此,当我驱车千里赶往那个特殊的坐标点的时候,我曾相信会有某种奇迹存在。

但,奇迹没有发生。

为了你的豪气,我们不哭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董务新不是英雄,董务新是个普通男儿。男儿的逝去更让人垂泪。

还记得他的一些话语:

“在北欧,没有旅游探险经历的年轻人就像床底下扯出的破褂子——抖不展。”

“让孩子们用压岁钱打的拜年,这怎么能叫关心下一代!”

“活着是数量,生存需要质量。走进自然,接受洗礼,净化灵魂,生活才有意义。”

……

在展开搜寻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木扎特达里亚上空始终飘浮着淡淡的云,情丝徘徊,若恋若别。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离开了生活,一个注重生存质量的人失去了生命。也许,在许多人看来,他们的梦想过于天真,他们的追求过于浪漫,他们的选择过于残酷,他们的心志过于简单。天寒地冻、水旱无情、前途未卜、危难重重,为什么偏偏选择与死神赴约?

答案更加简单:人类需要梦想,梦想是人类进步的摇篮。

正是这些勇敢无畏、向一切未知领域直进探索的人,揭示出人类充塞天地的生命豪气,演绎出人类不断进步的漫漫历程。

老董,为了你的豪气,我们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