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若置身于仙境之中
2004年7月27日,登山队到达白水湖大本营。7月28日,老董的骨灰抛撒仪式在分水岭南坡一块巨岩下举行。7月29日,登山作业正式展开,对讲机整日呼叫不停。
下午7点,在西斜的日光照射下,已经能够通过高倍望远镜观察到新建的一号营地那顶橘红色的帐篷。它距离大本营7公里,高差650米,坐落在博格达峰传统攀登路线东北侧冰川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那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路线右上方是一道横切山谷的冰崖,下方是长达300米的40度雪坡,淙淙流水从雪层下面渗出,让人对积雪在山体上的附着力产生许多怀疑。这个营址,使那顶高耸在岩石顶端的帐篷有若置身于仙境之中。
雾气开始蚕食一切
8月1日,当前方5名队员艰难地行进在4300米到4700米的路线上时,我们决定对一号营地实行一次物资和人力的支援。前一天晚上,甄大厨已经连夜炸好几十个油饼,准备了一只切成丝的白水煮牛肚,还炒好5公斤羊肉,再加上其他一些鸡零狗碎。临行前,我又将董嫂送的两盒黄油塞进背包。三名增援队员全副武装,再背上几捆路线绳,已经完全是一副重荷加身,蜗牛上墙的状态了。刚要出发,又发现那捆路线旗还没有着落,就捆在了随行记者向群的背包上。一路上,这捆旗标随风招摇,配上她宽大的米黄色信号服,整个就是一个戎装花木兰。
我们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中出发的,行进路线十分清楚。先跨过那道牛背梁,从冰湖东北侧攀上冰舌,然后逆着冰川延伸方向行进到那个黑色的牛背山脚下,再转向北面,横切下一道冰川,再转南,一号营地就高悬在我们的正前方半坡上了。这条路线横切宽阔的博格达冰川的舌根部位,躲过了那些纵横的裂缝和冰面下的暗河而直指东北山脊。临行前,我再次观察那条无形的反“之”字形路线,它们几乎全部处于视界以内。由于数度往来其间,我们都知道,与整个攀登过程中的难度相比,这段路线当属小河荡舟,无须多虑。直到经历了这次迷路之后我才明白,灾难常常就隐藏在这种以常规眼光估量大山的愚蠢中。
为了给今后的往来创造方便,我们仔细地选择行进路线,并仔细布设路线旗,务求做到使两个相邻点之间保持明显的可视距离。7公里,对于一支踏遍荒山野岭的队伍,那仅仅是一蹴而就的路程。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那么明明白白,以至于我懒得使用GPS逐一存储点坐标。
攀登那300米雪坡是个辛苦活儿。六名队员都像搁浅的鱼一样张着大嘴喘气,300米路线用掉一个半小时。我刚刚侧切到东北边的裸岩区去歇脚,就在乱石堆中磕伤了右腿。最委屈的当属电视节目主持人郑彤,小伙子那张专门用来抛头露面的英俊的脸,这些天来,完全被紫外线烧成了一副锅底相。在这条路线上,除了偶尔上镜解说,他大多时间就充当我们的义务挑夫。
13点20分,当我最终把自己的身体掼倒在一号营地的岩面上休息时,发现四工河峡口方向隐约出现了一股浓重的雾,伸头探脑地窥视着被峰峦环抱的三个岔达坂地区。那时我居高临下,对于看到的这种情景,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便一边休息,一边默默地观察它的发展趋势。
果然,不一会儿,如同已经探明虚实的谋算者,那团雾气开始蚕食一切、迅速漫延,然后突然分成两叉,快速沿着山势包抄了过来。
两位姑娘滚成了雪人
按照计划,此行中的3名增援队员今晚留在一号营地,气候的突变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大威胁。而完成运输任务后,记者向群和见习队员林娟应该由我带回大本营。这时,向群正沉浸在首先到达营地的喜悦中,竟然光着脚板坐在崖边上喊人留影。林娟是首次进入博格达冰川4300米高度,正咬着牙关攀爬最后的十来米。郑彤则落在最后,他个头挺大,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帅相,唯独登山显不出优势。此时,他正坐在一号营地下方的雪坡上,仰脸注视着那些捷足先登者。这个关中平原上长大的小伙子,一时间还无法适应东天山这个拔地而起的高度。
我强迫自己起立,然后不露声色地做下撤准备,尽量给两位姑娘留出一点休息时间。新队员不识大山,丝毫没有察觉气象的变化,此时正迷醉于云缠舞裹的雪山景色。但她们兴奋的嚷叫声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如果在大雾笼罩之前不能越过那条宽大的冰川,我们将会遇到许多麻烦。
13点30分,我不得不下达指令,并坚决抄起背包率先出发。那时,两位姑娘正围着冒热气的水壶,准备在自己有生以来到达的最大海拔高度上品尝茶宴。对于我的强硬,她们或许不解,或许迷茫,但没有反抗,匆匆将一杯茶水倒进嘴里,就不知就里地跟了上来。在坡口会齐以后,我以尽量轻松的口气讲明原委,以便用最低的心理成本换取最大程度的配合。此后半小时,为了争取时间,我们不得不沿着精心选择的路线以睡姿下滑。由于“制动”不得要领,两位姑娘滚成了雪人。
14点10分,我们终于连滚带爬地到达了谷底。就在我们整理装备,准备竭尽全力抢渡冰川之前,浓重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我们的合围。
我们落入危险的包围
尽管已经被雾气笼罩,我们还是顺利通过了最初的那500米乱石滩。那时,能见度还能保持近百米。凭借对周围参照物的记忆,六只眼睛竭力地辨识着路标。几小时前还在冰川中显得光彩夺目的标志旗,此时却在浓重的雾气中失了色,融化在一片影影绰绰的铅灰色中。我们踌躇而行,贴地观察,每识别出一个旗标,我们都有一种找到亲娘的感觉。只有它,才能够引导我们返回那个由9顶帐篷组成的温暖的家园。
转过第一个拐点进入主冰川,地形突然变得复杂了。这时,能见度急剧降低,周围景物好像接到什么命令似的,全都退缩到了雾帐的后面,留给我们的,只是眼前十米内的一片空白。转身招呼两位姑娘时,方位感突然丧失,这就造成了最初的混乱。20分钟过去了,我们竭尽全力,却无法找到下一个旗标。但按照来时的布设,它分明应该在我们周围百米以内。
我竭力镇定自己,并收拢两位队员,嘱咐其彼此保持在3米距离以内,然后在浓雾中静立片刻,企图找回最初的方位感。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迷失,第一次是在哈尔里克山那些纷乱的冈峦中。但那一次,我是迷失在现实世界,而这一次,周围除了虚幻的雾气,竟然找不到一个参照物,如同置身冥界般恐怖。
我们改换方式,猫下腰来一段段地仔细研究冰面,企图找到来路上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一切都是徒劳,那些冰面或粗粝、或光滑,但都坚硬得不露任何温情。
我们寻觅,我们徘徊,我们思索判断。随着时间的推移,心头的焦躁感越积越重,却无法获得丝毫有意义的进展。而且,随着视觉空间的急剧收缩,听觉空间却在迅速扩展。举步之间,前面传来冰面河恐怖的咆哮;蹑足之时,身后又是一声冰裂的脆响;当身前身后万籁俱寂之时,又有脚下的潜流发出危险的警告。突然,附近什么地方传来岩石滚落的清晰的响声,我企图根据它来大致定位博格达山体的位置,但,它却永远地消失了。
我们已经落入危险的包围之中。
向群还是那么大大咧咧的,林娟已带有三分怯色。她说她听到了脚下冰面塌陷的前兆声。
如果带来的不是两位姑娘,我的心理压力或许会小许多。
只身进入雾区寻找我们
当确信已经迷路时,我立即用无线电向大本营通报。同频设置的对讲机立刻把消息传播到一号营地和二号营地的队友,他们都在我们的上方某处。一时间,博格达北坡上四散分布的12名队员都把精力集中在了我们身上。来自不同位置的指导意见清晰地传来,使我们在迷雾的裹胁中感受到一种亲切,但也仅此而已。在失去参照的环境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意见都失去了指导意义。一号营地呼叫我沿路线向左靠,就会接近那道牛脊山背。但失去方位的我旋转360度,处处都有左,该向哪里靠?队长指示我瞄准4613峰照直向前走,总能到达营地。但他要我对准的那座峰,此时正被隔绝在大雾之外神秘的某处,顽固地不肯露头。
二厨张玉萍正在守卫大本营,不断地提醒我根据太阳矫正方位。但那无比神圣的太阳,此时也被浓重的大雾溶解成了白蒙蒙的半边天,变得很不具体了。
更为可怕的是,张玉萍通过对讲机通报,甄大厨已经离开大本营,即将进入雾区寻找我们。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在浓雾中只身进入偌大的冰川区去搜寻一个并不确定的目标,必定包含着进一步扩大灾难的危险!想到他那条做过接骨手术的断腿,我不得不用最重的口气命令张玉萍去阻止这种尝试。事后得知,大厨在冰川中谨慎地搜寻了两个小时,无功而返。那时他并不知道,被寻找的三名队员正沿着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向一个错误的地域。
我们被诳到了相反的方向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拟定中的行动是短程支援,食品、饮水按照短程打算,没有携带帐篷。从目前来看,大雾还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如果耽搁到夜幕降临,就难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差池,必须当机立断。
我是根据一个模糊的判断,决定用冰面河的流水来导向,指望它将我们引向大本营附近的冰湖的。曾有多少次,当我站在大本营北部的崖坡上欣赏博格达峰的景色时,都有一个东高西低的印象。白水湖的湖水,应该大多是东部冰川的融水汇聚而成的。我将这个想法通报了位于二号营地的队长,得到了他的支持。
忍着饥饿,也克制着怜悯心,我在道路所能允许的限度内,尽可能快速地前进,以便抢夺时间。向群和林娟早就没有了来路上的欢笑,勉强地相跟着。我不希望她们过于疲劳,但登山的法则排斥温情。
有几次,我们自以为已经接近了来路。因为突然间,一块曾因摄影留念而记忆犹新的巨石出现了,一条似曾跨越过的沟壑出现了。但那无疑是一场场重复的捉弄。我们只留影了一次,而巨石到处出现。我们跨越沟壑后留下了旗标,而那里却没有。大雾使一切物体变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让你欣喜,让你疑惑,让你沮丧,让你绝望,让你平日里还不算过于愚钝的脑袋变得连自己也不愿相信。
下午6点,我们艰难地越过一道喧嚣的水沟,爬上一座砾石堆积的坝口以后,被浓雾遮盖的一片水面突然呈现在脚下。在第一个瞬间,我曾相信我们终于胜利了——三个岔达坂西侧区域只有一个白水湖,那就意味着我们距大本营不到1公里了!
我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姑娘们甚至因为峰回路转而击掌欢呼了,但,不祥的感觉却再次出现。透过雾气,我发现一些不妥——
三个岔冰湖也就巴掌大小,何时变得烟波浩渺?
湖面上那些美丽的浮冰,竟能够在一个白天融化得无影无踪?
还有,那一面十多米高的峻峭的冰崖,何时变成了平缓的土坡!
当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地形地貌以后,我确信自己再次被捉弄了:这里绝不是三个岔冰湖!
失败的沮丧和猛醒后的欣然几乎同时跃入脑海:在四工河峡口到三个岔峡口之间的地域内,只有两个湖面。简单的逻辑推演就可以断定,我们已经南辕北辙地来到了四工河源头湖!那条让我们寄予唯一希望的冰面河,竟然充当了大雾的合谋者。它在某一些位置上略施小技,就把我们诳到了相反的方向。我此时的感觉,大约类同于被儿童团引入绝境的鬼子。
顶着大雾跨越冰原
路是走错了,而错误的附带品却是获得了一个正确的方位。紧接着就面临一个棘手的选择:四工河源头湖与大本营之间,分布着一片巨大的冰原区,那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区域。要想绕过它,就只有沿西侧湖际线走一个遥远的弓形。那样,我们可能在天黑前无法赶到大本营。况且,那条弓型路线末端的凹陷处,还完全是个我所不了解的未知区域。
如果再次陷入未知呢?
我决定顶着大雾跨越冰原。
那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宏观上偌大一个坦阔的区域,微观上却由无数的冰沟、冰柱,冰馒头、冰凌、冰裂缝、冰洼、冰水潭,以及镶嵌在冰面上的大小不一的石头组成。由于季节关系,每一块石头的周围都被一圈没踝深的融水所环绕。时间的紧迫使我们慌不择路,体力的衰竭使我们步态不稳,事后我们总结为湿漉漉、凉冰冰、摇晃晃、晕乎乎,那种狼狈可想而知。跨过半个冰原以后,我回头看去,两位姑娘的脸上竟然累出了菜色。
晚上8点40分,绕过一条长得恼人的冰河以后,我们三人总算迈着踉跄的步子,赶在天黑前接近了营区。感谢上天,她在傍晚的微寒中唤回了自己顽劣的孩子——大雾逐渐消退了,让我们能够借助于最后的微光勉强通过冰桥。端起甄大厨递过来的热茶,看着向群和林娟两张疲惫的脸上不成形的笑颜,我相信,现在才算真踏实了。
据后来聊天得知,那天,整个博格达峰北侧地区的天空爽朗明净。
鬼使神差的,只有在我们穿越的那块低地上云缠雾裹,持久不散。有人仿照某本登山大作中的角色戏谑说,那是带女人上山的必然结果。
我巴不得他们这样说,这种鬼门神道的因果关系可以洗刷我的全部责任。但内心却只能承认,老天无罪,女士们无错,我怀揣定位仪却不存储坐标,正如枪手不带弹药,关键时刻搂不了火,酿成了最大的错。
幸而它没有延伸为一场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