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个苹果分成16瓣
当冬日的夕阳即将沉没在沙海尽头时,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块坚硬的地面,匆匆扎营。那里残留有干枯的红柳和倒伏的胡杨,可以充作燃料。
似乎人的天性就是与植物为邻。沙地如此坦阔,大家却不约而同地将帐篷支在高大的红柳墩下。我仔细观察红柳墩,担心那种植物残根上潜藏着狠毒的蜱虫。多次听说,它们是传播塔里木出血热的元凶。但也许是因为严寒的冬季,我们除了一个可疑的昆虫躯壳,没有发现任何活物。
干旱的环境抽干了胡杨残体中最后一个水分子,一个人竟然扛得起一根合抱粗的树干。气体喷火枪打上去,随着一阵噼啪的爆裂声,熊熊的篝火就冲上了天空。有火,就回到了人间。这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歌声和戏语飘荡在营地上空。那只行进中因不好携带而几乎丢掉的铝壶,此时成了营地上的宠儿。没有人会顾及烧焦的提柄、熏黑的壶身和壶腹内倒不净的沙土,从被割开的矿泉水瓶中取出手榴弹般坚硬的冰块,乒乒乓乓投入壶中,不一会儿就喷出浓郁的茶香。人们争相品味,抛开了一切形式的斯文和矜持。忘乎所以中,第一个用茶水洗碗的女队员遭到了队长的严厉批评。在这种欢快的时刻,那种痛斥落在一个快乐的女队员身上,显得十分残酷。但是,以后几天,当由于缺水,我不得不把咖啡粉直接倒进嘴里咀嚼时,则深切体会到,在沙漠里,有水与无水的区别就是成功与失败的区别,就是生与死的区别,这是一种严峻的、不容许夹杂任何温情的法则。
牛肉干、巧克力、榨菜、怡口莲、1个苹果分成16瓣,能搭配的和不能搭配的,丢进腹中都是美味。美中不足的是,一包方便面用掉我的两瓶矿泉水。为了遵守配给,晚餐的后续部分是在干嚼中完成的。而不锈钢餐具,是用沙子擦净的。
睡前,裹着羽绒衣烤内衣,篝火前水汽蒸腾。1天6瓶矿泉水,就这样白白化成了汗水,被沙漠嘬干。
被威胁的摄影师
隔着睡袋,冰凉的黄沙贪婪地吸嘬着体内的热量,寒夜难眠。清晨,柴火的爆裂声让我联想到欢快的火焰,赶忙跳出睡袋。早起的杨春风(2013年6月在巴基斯坦南伽峰登山大本营遭到恐怖分子袭击遇难)已经收集了一大堆柴火,燃起一堆炽烈的火焰。
这是一名躯体柔韧,精力充沛的队员。每当队伍出发时,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营地,以便清理环境,收拾遗弃物。而当16人在大沙漠中拉开长长的队列时,又总是他,前出到一两公里以外侦察地形,通报情况,矫正路线。虽然年龄相差不小,我们之间却有着多次磨合的经历。
2000年7月,当我们一行四人考察博格达周边时,偶然听到他对“登山疯子”马克斯·司特尔斯的赞许,全然没有当回事儿。一周以后,他自己却作为一个“登山疯子”,用一天时间登上了博格达顶峰。
为了减重,我们在沙丘下择点掩埋了回程使用的食品和水,这是事先计划好的。超计划的是:还顺便淘汰了棉裤、备用鞋和多余的衣物,剥下帐篷的外帐,留下沉重的变焦镜头,以及部分电池、胶卷和燃料瓶。临出发前,又由于在附近发现驼粪而爆发了一场争论。据说,野骆驼对于水的嗅觉是超常敏感的。如果让它们嚼掉我们那些埋藏着的瓶装水,就等于断了我们的后路。对此,颇有些放心不下。但最后的决定却是基于一个大胆的估计:从这里开始返回,即使丢失了那些水,我们也只有一天的路程,决不至于折戟沉沙,或许还能把生理极限推向另一个高度。于是,我们仔细定位并做好标记,再次向沙漠深处走去,队中还包括摄影师石广元。昨晚,他喊叫腿痛,表示难以继续行进。我们威胁说,将给他留下食品和帐篷,让他在沙漠中孤独地等待我们5天。此一吓非同小可,他连夜在腿部狂擦了一瓶红花油,清早起来,就又变得大步流星了。
对于在塔克拉玛干南部沙漠最荒凉的腹地存在野骆驼,我深表怀疑。但家驼更没有理由出现在这个地区。那么,驼粪该如何解释呢?
这一天,我们昏天黑地突进了15.7公里,到达东经82度44分0秒,北纬37度58分36秒。在最后时刻,16人的队伍拉长到3公里,但始终谨慎保持在对讲机能够彼此呼应的范围之内。
地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沙丘变得不再连贯,一个个高大的红柳墩渐次出现在眼前。展开地图,尼雅古河床已经踩在我们的脚下。
GPS突然报警了
如果再拼死努力一把,是可以直接到达那个神秘的处所的。但是,某种沉重的责任感使我们决定在2公里之外扎营,第二天徒手进入尼雅遗址。
当晚,我们在篝火旁宣布了纪律。第一,对遗址区内可能发现的一切有价值的遗存,只能考察、拍照、写生,不许发掘、破坏或携带。第二,从当晚起,实行更加严格的饮水配给定额,以便保证安全撤离沙漠腹地。
尽管条件更加严酷,即将到来的胜利却刺激着全体队员的神经。寒冷的帐篷内,欢快的交谈一直持续到深夜。
大清早,简单的早餐之后,我们身着轻装,备好相机,带足胶卷,4只GPS全部打开,分组向西南方向开始最后的搜索。
背上没有了重负,脚下格外轻松。将近半小时以后,一片奇特的景象出现在我们眼前。即使用我们极为外行的眼光观察,也不难确定,那无疑是人类活动的遗迹。20厘米见方的木料横七竖八地半埋在沙土中,露出的末端分明有刀砍斧凿的痕迹。植物枝条编成的篱笆墙只留下几十厘米高的残根,却仍然能看出当初主人们制作它时的匠心。散落在墙体内和房屋四周的,是一些残破的红陶碎片。一大块鞋底状、正反面规则性内凹的石头使我们猜测那是一件工具。这是进入沙漠以来,我们看到的第一块石头。
对讲机传来其他各组相继发现遗迹的呼叫。拍照以后,我们继续向西南前进,又陆续发现了两块短小的板材和一对人体大腿骨,以及一些不知用途的粗糙木器。随着遗存的不断出现,我们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进入了1700年前的尼雅古群落中,真切地体味到那种瓜豆桑榆、小桥流水的静谧生活。
但是,作为遗址标志的佛塔却始终没有露面,高大的红柳墩处处遮挡着我们的视线。性急之中,只有借助于GPS盲目导航。出发前,根据各种资料准确定位的佛塔坐标终于派上了用场。
10点45分,当我们到达一座红沙山的侧面时,GPS突然报警了!
高度绷紧的心弦只经过一刹那的迟疑,我们就不约而同地扑向那座沙山的背面。于是,一座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的佛塔,正万古沧桑地伫立在大漠腹地冬日的阳光下,静静地陪伴着这块已经被遗弃千年的土地。它冷冷冰冰,完全无视3个现代人于1700年后的这次造访。
千年佛塔沉默无言
我们在佛塔周围逗留了两个小时,充分领略着“到达长城方好汉”的喜悦。
我们在佛塔前展开国旗,代表母亲问候这块被隔绝的土地。
我们从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角度,用各种不同的相机为它拍照,为自己拍照,为这块被隔绝的土地拍照。我们将充当尼雅的新使者,把古文明介绍给现代文明。
但是,无论怎样折腾,都摆脱不了那种隔世的苍凉感。千年佛塔沉默无言,却分明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悲剧。那些以顽强的生命力著称于世,如今却屈死沙海的红柳、胡杨,那些被风沙无情地掏空了基部的坚硬的台地,那些破碎的木板、陶片、枯骨,还有佛塔西南侧那几处丑陋而屈辱的盗洞,都直接或间接地构成对人类理性的嘲讽。
慷慨的昆仑曾以每年1.8亿立方米的径流量输水给尼雅河,去营造尼雅绿洲的繁荣。但是,面对人类无节制的开发欲望,这位宽厚的“绅士”早已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比如,以昆仑雪水支撑的塔克拉玛干南缘和田地区脆弱的绿洲生态,目前已经承载着25万公顷灌溉面积,150万人的物质需求。林地、草场和绿色通道的人为破坏导致2万公顷绿洲被沙漠吞噬,3万平方公里土地和草场沙漠化。几乎是长年不断的浮尘笼罩在塔克拉玛干南缘绿洲上空,沙尘暴越来越频繁地袭击着人们休养生息的家园。
这一切,难道与人类自己的行为无关?
理性才能创造文明,推进文明,文明呼唤高度的理性。愿百年之后,塔克拉玛干周边不再出现另一些尼雅。
这是一个奢侈的夜晚
午后,我们断然撤离古河床地区。
对讲机中传来老顽童石广元拿腔捏调的陕西方言:“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报告新闻。经过大家楞松的努力……狗日的鸡皮爱司老道得很。”
自从那次有成效的威胁以后,他一直保持旺盛的精力,用脱口即出的荤素段子调剂着队列的气氛。
杨华为女儿采集了一瓶佛塔下的积沙;大眼睛唐春香决定改名为唐尼雅;王磊和他的妻子邹蕾正筹划着探险光盘的编辑问题;而董家兄弟却在讨论着重返人间后的第一顿饭应该怎么怎么吃,完全无视前面还有整整两天的路程这一事实。
根据来时的记录,我们曾翻越了7道高大的沙梁,跨越了7条宽阔的沙川。每两道沙梁的间距大约是3至4公里,而完成1公里的直线距离需要走1.7公里的路程。巧合的是,东西方向的探险路线基本与沙梁垂直。有了这些经验数据和规则的地貌参照物,返程中使用GPS已经成为多余。唯一的任务就是埋头赶路,尽快向沙漠公路逼近。
夕阳西下时,择点扎营。晚饭几乎耗尽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食物。当忍耐过又一个背酸腿乏、饥渴交加的白天以后,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高悬在红柳枝头作为埋藏标记的睡袋套。待冲向前去,我们欣慰地发现,在我们离开的几天里,并没有什么家骆驼或野骆驼来琢磨我们的矿泉水。只有一道浅浅的足印,证明有只孤鸟或者老鼠,曾经光顾我们的临时家园。
这是一个奢侈的夜晚。明天,大家将重返人间。一旦接近那条沙漠公路,任何饮食储备都将失去它的存在价值。狂吃海喝之后,5名队员别出心裁地不仅舍弃了外帐,而且舍弃了内帐,直接睡在了用黄沙覆盖的篝火余烬之上。
世上只要有路,就有上路的
1月30日下午6点,当我们站在最后一道沙梁顶部,用望远镜寻找那条隐没在沙海中的沙漠公路时,却欣喜地发现,那辆绛紫色的宇通客车已经忠实地等在那里了。
一次冬季沙漠探险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有人说得好:世上只要有路,就有上路的,只要有天职在,就有听从召唤的,只要有死神在,就有敢去赴约的。
但如果没有路呢?
就一定会有前往探路的。
如果说,我们曾经克服了劳累,这并不夸张。但也可以说,沙漠一度带给我们的劳累,还只是限于我们能够承受的范围。
如果说,我们曾经战胜了严寒,这也是事实。但也可以说,正是这种严寒,使我们减轻了缺水的困扰,使携带24瓶矿泉水进出沙漠腹地成为可能。
如果说,我们曾经踏出了一条通往沙漠腹地的路,那也并非虚构。
但可以断定,只需要一个小时的风,这条路就会变得荡然无存。我们只不过是尝试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我们至少可以为依靠自己的力量走进尼雅而欣慰,那么还应该补充一点:我们看到的尼雅现状,不是人类的骄傲,而是人类的悲哀。
通往塔克拉玛干的路,将给我们留下长久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