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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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来自冰山之父的召唤(2)

清晨,气温为7摄氏度,气压680毫米汞柱,原野上铺满积雪,云层很低,慕士塔格山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在瑟瑟寒风中举镜北望,喀拉库勒湖方向的地平线上有一段蠕动的灰影,那应该是前来运载登山辎重的驼工队。按照预定计划,登山分队从基地启程前往卡尔塔马克,建立4350米登山大本营。

当日出发的将是一支不完整的登山队伍。副队长高田润和队员大森真此时还远在喀什。

苏巴什虽然美丽,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去处。从29日黄昏开始,日方部分队员开始出现高山反应。首先是高田润心脏不适,胸闷,脸色泛白,他套上厚厚的棉衣倚坐在那道败破的石墙下喘气。接着,看上去挺精干的汤本也开始进入病态。他的表现为剧烈的头疼,面无华光,整日蜷缩在帐篷里苦熬。进入傍晚,又有两名队员的活力也明显降低,有人开始“倒腾”药片。欢快的营地,在夜幕降临前明显沉闷了下来。作为东道主的焦健先生和我,除了给他们一些问候,似乎别无良策。

一夜过去,高田先生的状况有些恢复。早饭过后,他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面对慕士塔格峰写生。而汤本先生却转为严重的腹泻,整日间抚着肚皮,拧着眉头,茶饭不思。劝他吃了点药,入夜前才见有所缓解。

后半夜,一阵粗重的哮喘声又从邻帐传来,紧接着是凌乱又慌张的脚步声。我们抓起手电,冲出帐篷,循声赶过去,只见高田先生怀抱中的大森真面色惨白,呼吸困难,额上渗出细碎的汗珠,并呈现低血压状态。

经过紧急吸氧后半小时,情况有所缓解。清晨,当科考分队的六缸巡洋舰到达后,立即由高田副队长护送大森真去喀什治疗。

目前,两人的治疗情况还不清楚。

日方队员这种普遍的反应并不奇怪。作为岛国的日本,举国之巅的富士山,海拔也只有3760米。他们行前虽然去那里作过适应性训练,也只不过接近于目前的基地水平而已。至于短短一段模拟6000米缺氧环境实验,是完全不能与目前这种长时间、大体力消耗的现实环境相比的。很庆幸,作为东道主,我与焦健先生的以往经历都帮了我们的忙。

目前,除体力消耗较大之外,并无其他不适。这使我们更接近于自己的东道主身份,多少能尽点地主之责。

但是,一种淡淡的忧虑有时会浮上我的脑海。这里毕竟才仅仅是海拔3650米的苏巴什基地。来自海岛之国的日方队员们,能从容面对慕士塔格峰那两倍于富士山的高度吗?

驼工队到达营地后,我们用两个小时装载完毕,然后与出发队员们一一握手告别。轮到汤本时,我告诉他:我可以替换你。但他没有听懂,行了躬身礼之后,便大步向草滩深处走去。

我再次抓起相机,以慕士塔格为背景,为出征者留影。

他们能坚持吗

次日,在喀什获得治疗的大森与高田副队长返回基地,匆匆赶往大本营与前方队员们会合。在江布拉克山口与两人告别之后,我离开那片有旱獭四处跳跃的草滩,与科考分队的队员们乘车向南,前往100公里外的塔什库尔干一线进行踏勘。下午返回到中巴公路1697公里路段时,突然发现高田先生那身着大方格衣服的身影又出现在原野的尽头,他在向我们拼命招手。这一下使我吃惊不小。清晨才出发前往大本营的高田,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位置呢?我们急急赶上前去询问,这才知道,未等高田到达大本营,就中途遇到了正在被护送下撤的堀田晓彦。由于剧烈的高山反应,他急待拦车送往喀什医治。匆匆送走高田和堀田以后3个小时,对讲机又传来了大本营请求接应的呼叫。深夜,当我们从漆黑一片的苏巴什原野上迎回疲惫不堪的高原和大森后,4350米大本营就只剩下3名队员了。我又一次默默地问自己,登山作业才刚刚开始,他们能坚持吗?

放飞草原百灵鸟

清晨,一只草原百灵的雏鸟闯进了我们的帐篷内。它羽翼未全,傻头傻脑,一颗失去比例的大脑袋举在细脖子的顶端,以一种非凡的响声大叫着。或许,它那主司平衡的脑部还没有发育齐全,虽然双翅徒劳地忙乱着,在两爪之外建立新的支点,却不时踉跄倒地,从而大失风度。

焦健将它抚在手心里,轻轻梳理它柔软的羽毛,一半是为了给它压惊,一半是向它转达某种安慰。不识事理的小家伙张着那张镶有黄边、一直咧到脖颈处的大嘴,以沙哑的叫声表示抗议。那双贼亮的大眼睛从不同的角度瞪着我俩,全然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态。似乎不是它,而是我们,未经同意就闯入了它的领地。

抚弄着小鸟,焦健若有所思……

原来,出征慕士塔格之前,他的宝贝女儿焦杨的心愿之一,就是让爸爸带回一只原野上的小鸟来喂养。此时,手中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可爱的小家伙,这位爸爸的心情却变得有些复杂了。人固然有情,万物岂能无灵?小焦杨盼望着爸爸为她带回一只小鸟来家做客。那么,小鸟盼望着什么呢?鸟妈妈又盼望着什么呢?世世代代生活在苏巴什原野上的小生灵,你愿意到那个用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里去做客吗?须知,除了小焦杨那一颗天真美丽的心灵之外,对你而言,城市可是个绝对不足称道的地方。那里被环境学家们遗憾地称作“地球上的伤疤”。那里没有露水,没有清泉,没有沟壑,没有草香。那里的天是灰的,地是荒的,风是燥的,水是浊的。那里马达轰鸣、烟气蒸腾、人声鼎沸、灯火不绝。

在那里,你的同类们为躲避发达的人类所带来的麻烦,要整日价提心吊胆,四处躲藏。你到哪里去玩耍?哪里容得你的矫情?更有甚者,你的同类们赤裸娇嫩的胴体还被蘸上油盐,撒上调料,供一些并不饥饿的男女们去烧烤,去品尝。当你看到这些难以理喻的怪事,你那娇嫩的心灵能不受损伤吗?

两个须眉男子经过一番商议,产生了到达苏巴什以来也许是第一个最具人情味的决议:放飞!

说是放飞,小家伙其实还不会飞。随着焦健的手一扬,它一头跌入草丛中,扑棱着翅膀在马蔺丛中消失了。远处,一只成鸟静静地伫立在土坷垃顶上,注视着这一切,似在等待着它的幼子的回归。

被毁掉的中式早餐

调用气象数据,气温9摄氏度,气压646百帕,日照强度每平米0.45千瓦,风速每秒4.5米,偏西南。天空是瓦蓝色的。当天计划踏勘卡拉苏—乌鲁腊瓦特一线。在阔克乌尤克冲沟冰凉彻骨的山水里洗漱过后,看到日本队友们也陆续钻出了营帐,我们抢先开始准备早餐。在日本队友面前争取这份主动,并不纯粹是为了礼节,其实还有某种难言之隐。

几天以来,我对这几位日本男人的烹饪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据我观察,更要害的问题可能还在于这种日式烹饪习惯,放任何佐料都像是添加微量元素似的珍惜。在这种手艺之下,几乎每种食品都有种视之催人欲涎的外观,却有着食之寡淡无味的遗憾。想来,即使换成日本女人操厨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闲暇时,我们曾经相互考验过彼此的味蕾承受力——

我被迫嚼碎一只号称是泡制了22年的日本梅子,我回赠山下先生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川野山椒。那梅子的味道固然酸涩,令我生出许多涎水,但却决不至于像山下先生一样,咬了一口野山椒,竟然又抹泪又咳呛的,半天没倒过气来。那痛苦的表情活像是有人要杀了他似的。如此看来,撒“微量元素”也是情理中之事。

蓝天碧野,清风流云,云雀在半空中嬉闹,牦牛犊在原野上撒欢。

虽然贫氧的环境令人有些胸闷气短,但惬意的景色仍然使人兴致高昂。

于是,我们决定在露天下操厨。

从慕士塔格方向传来好一阵隆隆的雪崩声。举镜望去,卡尔塔马克断崖下升起一片雪雾,慢腾腾地向四周扩散开来,久久不散。正南方向遥远的乌鲁腊瓦特岗地绵长的坡道上,两个彩色斑点在飞速移动着。几天来,由红其拉甫入境的摩托车或自行车长途旅游者,经常成为苏巴什原野上最艳丽的点缀。他们爬坡越岭,历尽艰辛,高高地撅起屁股,低低地埋下头颅,金黄色的汗毛上挂着汗珠,棱角分明的肌肉拼命地绞着劲。前后车架、前胸后背上挂满了各种旅行家什:帐篷、睡袋、防水背囊、地垫、头盔、太阳镜、干粮、饮水器、备用油、急救包、照相机、GPS定位器……个个都是那么执着,那么投入。旅人相逢,古铜色的面孔上笑口一闪,行一个潇洒的挥手礼外加一声“hello”,就又匆匆离去赶自己的行程了。时至当今,尽管有工业社会强大的对垒,荒原文明却从来不缺少自己的恋人,或曰朝圣者。

思绪驰骋中,西南方向天象似乎有些异常。蓝色的天籁何时孕育出一层铅灰色的光晕,巨大的晕团中隐隐约约垂下几条丝丝缕缕的天幕,渐渐垂落下来,直达地面。似乎是在与之呼应,西南方向遥远而辽阔的地平线上,一道神秘的低低的白色带状物沿着地平线迅速铺展开来,并以逼人的势态开始向北推进。这幕奇景,让我一度想起儿时电影《夏伯阳》中的骑兵师发动战术冲锋的情景。那时,奔腾的战马和闪亮的军刀就是这样掠过广袤的大草原的。

5分钟以后,我们大梦初醒,却悔之已晚。从西南方向疾速推进的大风雪迅速地劫掠了我们的营地。我们狼奔豕突,先是去追赶像鸟儿一样漫天飞舞的食品袋,继而去扑捉像兔子一样满地滚动的钢精锅,再抢上前去加固摇摇欲坠的帐篷……待暴风雪的前锋过后,我们这几个匆匆套上了羽绒服的男人们瑟缩在遭劫之后的营地上,到底弄不明白,刚刚还是一片碧绿的迷人的原野,怎么转眼间就复辟成为一片冰封雪盖的极地景象!

当然,拟议中的踏勘计划连同精心设计的中式早餐也就此被毁了,整整一个上午,我们连“微量元素”的味儿也没尝到。

柯尔克孜族“邻居”

登山分队离去之后不久,为了抵御顽劣的气候,我们将自己的住所迁往“苏巴什宾馆”。这是一间位于江布拉克下游冲滩外缘,与一个牦牛圈相毗邻的小土屋。与那些用石头或牛粪堆砌的建筑物相比,这间用土块垒成的房屋虽然看上去缺棱少角,形状扭曲,可是就其结构而言,却也算得上是相对现代化的了。四堵不太垂直于地面的围墙上横担起28根原生原状的幼树干,上覆一层杂草,再用附近湿地里捞出的泥巴盖顶。从低矮的门框下俯身入内,正中是一根顶梁柱支撑着有些塌陷的屋顶,不及膝盖高的土炕占据了陋室的一半。由于常年在室内生火,四壁和屋顶烟熏火燎,呈黑褐色,反而衬得后壁通风孔和屋顶天窗外的天空瓦蓝瓦蓝的。白天,生性喜欢登高的小山羊在屋顶上嬉戏打闹,弄得屋顶咚咚响,还偏着脑袋透过天窗窥探室内的动静。夜晚,阵风不断地将混合着草香和粪臭的浓烈的牛圈味从通风孔送入屋内,伴随我们入睡。

小屋西侧200米开外,有一片规模远大于这13户居民村落的麻扎沉睡在那里,记录着本地柯尔克孜人世世代代经历的生死轮回。就在这里,我们重新定位了抛物面天线,架设起便携式风力发电机和太阳能换能板,调整好数据采集器,继续展开对中巴公路沿线150公里范围内风能和太阳能的考察活动。也就是在这里,我们与柯尔克孜小姑娘肯吉罕、她的哥哥布罕以及他们的母亲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后多年,当我和我的山友们前来攀登慕士塔格峰时,她家都是我们落脚的第一站。而那些登山后弃用的剩余物资,我们总是专程送到她家,用以改善她家的生活条件。

但是,民族、地域、习俗和观念的差别,却造成了我们之间最初的尴尬。在考察工作即将结束前的某天晚上,一家三口用茶水、牦牛奶饼和新鲜的馕饼款待我们。茶热耳酣之后,我竭力劝说这位母亲,不要在肯吉罕14岁上就为她张罗定亲,我们将在城里设法为她安排上学,让她有机会谋求自己的新生活。但,也许是两种语言之间的不达意,也许根本就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的宣泄,这位瘦小的母亲突然间泪流满面,喃喃地用柯尔克孜语诉说着什么,一边还用手巴掌拍打着自己的膝头。

焦健悄悄地为我翻译道,她说没有女儿在身边,她就会死去。

果然,三年以后,当我重返苏巴什时,肯吉罕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依然会用一双眯缝着的双眼微笑着迎接我们,脸上已经没有了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