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越走越远,走车子的路也越来越窄,而且路边的树林也越来越密。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只知道这是往湖边走。我扭头看女司机的脸,发觉她也神情紧张。我想假如我现在有丝毫轻佻表现,她会给吓得握不住驾驶盘,把车子撞到山上去。有一段路没有路灯,也没有车子和行人。虽然树林稀疏处能看到灯火,可那是湖边渔船上的船桅灯。假如我是开车的,晚上把车子开到这种荒郊野地,心里也会发毛。我想这是她看我西装革履,戴一副半框眼镜,纯粹一副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文人样子,不具备劫财劫色的素质,知道出不事,不然她不敢跑这趟车送我。
这家酒店好像刚开张不久,坐落在水边幽静雅致。还好搭计程车的钱不是很多,才五十来块我付得起。我不会把车票拿给马正权叫他替我付。我留下这张车票,是想万一这个女司机在回去的路上出了事,可以给警察提供一份有效证据。下车前我谢谢她送我,叫她在回去的路上当心点。她说没事,并说这不是第一次晚上跑这条路。
穿红绸旗袍的迎宾小姐把我领到马正权那儿,这家伙正在陪着两个年轻人觥筹交错。
“文化人来了。”马正权叫我落座,年轻人恭敬站起身子。
我不会喝白酒,可马正权叫我给他个面子,今晚破例一回。他说这两个小伙子都是兰州人,又说跟兰州人喝酒只能喝白酒,喝其他酒是瞧不起他们。
“恭敬不如从命。”
现在我也懂一点喝酒人的繁文缛礼了,会说几句酒场上的应酬话了。没想到这两个年轻人也是读过书的,其中一个也读的是文科,不但知道一般人耳熟能详的老子庄子,甚至知道鲜为人知的魏孝文帝元宪宗帝。他们谦逊称我安老师,显然熟悉文人圈子里的种种应酬细节。
今晚的酒水特别讲究,长江三鲜鲥鱼刀鱼鲶鱼全上,太湖三白银鱼白鱼白虾全有。这时我觉得我自己也像马正权的一道菜,端上来给请客人享用。马正权跟那个读文科的孙先生划拳喝酒时,我跟另一个读理科的沈先生聊阿古柏。我发觉这位沈先生对清代西域史知之甚详,甚至知道一百五十年前阿古柏在新疆喀什的所有所作所为。
“阿古柏做任何事情都无不用其极。”我文绉绉地说。
“而且总是比对手棋高一着。”沈先生说。
马正权邀沈先生划拳。我又跟孙先生聊起来。现在我们聊的是清代家谱古刻本的鉴别及拍卖。这两个年轻人给我的印象是谦逊博学。两个人都是高个子。两个人都穿黑西服。两个人划拳时都大喊大叫,甚至凶相毕露,但闲聊时又马上温雅起来,哲学、文学、历史、考古,聊什么话题都聊得下去。见了他们,我心里不免涌出后生可畏的悲凉感觉。
马正权叫我划拳,我只会拿筷子打老虎杠子。我的老虎被客人的杠子打着了,我就得喝一盅白酒。客人跟我讲,马正权划拳很凶,不喊五,不失拳。这时我既不懂啥叫不喊五,也不懂啥叫不失拳,所以沈先生简明扼要地跟我讲起兰州人划拳的地道规矩来。
“你喊五魁手你没错,但人家就知道你害怕失拳,知道你对划拳不是很懂,对不对马老板?”
马正权能喝多少白酒我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能喝多少就更不知道了。我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喝掉两瓶泸州老窖,正要开第三瓶。不过我知道马正权不会喝醉,因为没见他喝醉过。我上洗手间的时候,马正权跟过来跟我单独说话。
“这两个小家伙厉害得很,不是讲他们喝酒厉害,而是讲他们谈生意厉害。我跟南非人的那笔生意会不会成功,全看今晚把他们招待好没有。”
“他们都知识面很广。”我一面看着尿兜上方的玻璃镜子一面说。这时我的面孔红得像猪肝一样难看。
“他们跟南非人讲英国话,就像上海人跟上海人说上海话一样溜。”
“你喝大没有?”我担心道。
“这不用你管。”马正权对我说,“你只要跟他们讲他们喜欢讲的事,不要冷场,不要让他们不高兴就行。”
“这我知道。”
“要记住,万万不可以叫他们难堪扫兴。”
“我知道。”
后来我就越喝越多。我突然发觉我酒量不小。虽然面孔红得像桌上的酒全是我一个人喝掉的,但一盅一盅喝下去照样头脑清醒。我从马正权看我的眼睛里,看出他对我今晚的表现非常满意。再后来,我才想起一件事,我祖父生前嗜酒,被乡邻称为酒仙或酒坛子。大概我的能喝,是隔代遗传所致。
若说我们喝得昏天黑地,就言过其实了。客人说今晚喝好了,不用再喝的时候,依然说话清楚,舌头没打卷儿。这时马正权快不行了,但还能站得起来,还能往楼梯上走。
马正权给客人的最后一道菜是女人。这时候,四个穿吊带裙的漂亮小姐鱼贯走入我们的就餐包房。她们的个头及胸脯都一样高,一字站在我们面前。马正权叫客人先点。孙先生要了左边的第一个。沈先生要了右边的第一个。马正权叫我点我心慌意乱。大概犹豫了十秒钟时间,我朝离我较近的那个姑娘点点头。因为面孔本来就红得像关公一样,所以从脸上看,应该看不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孙先生被小姐挽着胳膊往楼上走。沈先生也被小姐挽着胳膊往楼上走。这时他们既没有丝毫轻佻浮荡之举,也没有丝毫忸怩不安之态,看上去就像十九世纪的维也纳绅士,带着跟他们一同跳圆舞曲的淑女一同走入舞场一样神态自如且从容不迫。而我就显得狼狈得多,身子像机器人一样僵硬且身不由己。
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陌生女人挽着胳膊走路。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比我高半个头使我自惭形秽。不过我想我还没喝醉,假如我醉了,就会忘了马正权对我的吩咐。原以为马正权吩咐我不要叫客人尴尬扫兴,是要我跟客人多喝点酒,其实呢,是要我在客人点小姐时不大惊小怪。
我被挽我胳膊的小姐带入一间标准房。我想跟这个小姐说一会话,聊半个钟头,待他们几个都上了床,入了港,就叫小姐走。小姐先替我沏一杯浓茶,然后来洗手间替我放洗澡水。这时我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弯下腰,垂下胸乳,细心给浴缸贴卫生膜。
也许我已经醉了。
也许我搁下酒杯才知道自己喝多了。
小姐扶住我往抽水马桶里呕。让我把刚才吃到肚子里的长江三鲜太湖三白全呕出来。然后给我端茶杯喝茶。给我拿热水毛巾擦脸。我不能肯定她拿柔软的胸乳一再碰我是不是故意的。仔细瞧她的脸,看不出丝毫挑逗之意。
后来她替我脱衣服。
后来她扶我下浴缸。
也许怕洗澡水弄湿她的吊带裙,所以替我拿毛巾拖身子时,自己也脱了衣服一丝不挂。
我说我自己来。
我说我可以自己来。
我说谢谢你我吐了就好了就没事了你回你屋去。
黑夜里我被人吵醒。
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手正搭在那个小姐身上。
有人叫我起来,叫我穿衣服,这时我才发觉朝我大喊大叫的是警察。
等我跟那个小姐都穿好了衣服,警察把小姐叫出去,只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警察问我哪个单位的我不敢说谎。
警察问我家住哪儿也不敢说假话。
接着我被警察带到派出所里。警察说我大胆嫖娼,违反国家治安条例多少款多少条,命令我马上交纳罚金,数额五千元。我身上只有四十来块钱不够交罚金,只好给马正权打电话问他借。不知为啥马正权的手机老没人接听,直到次日中午也通不上话。后来我不得不跟老婆打电话,跟她讲了实话叫她送钱来。
自此以后,马正权再叫我出去吃饭,我老婆就不让我去。马正权在电话里说我,怪我胆子大不知深浅。他说他们一搞完就走,顶多半个钟头,哪敢像我那样气定神闲地在那种地方过夜。接着他问我啥时候去他那儿拿钱,我说现在我老婆不让我问你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