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发青,鼻子老是出血,而且头疼得厉害。虽说我是医生,可我对高原病却一无所知。到了宿营地我架火烧水,他叫我把两头骆驼拉到一起,躺到骆驼中间暖和身子。我看到他浑身发抖的样子很吃惊。喝了热茶后他觉得好受些了。我脱了他的皮靴看他的脚。脚背发黑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病情比我料想的严重得多。于是我赶紧给他按摩,让血液流通。一连按摩了两个多钟头,手酸得要命,但不能停下来。最后我给他用热水洗脚。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感到不舒服的,他说他在狮泉河就开始头疼了。以前也头疼过,但从没像现在这么厉害。他说他不想吃东西,只要睡一觉就好了,可怎么也睡不着。
我一个人默默地吃炒面。篝火烤烫了我的脸,可我的脊背还透着穿心的凉气。亚达特从骆驼中间站起来,他现在的脸色好看多了。我对他说,你明天一定会好起来。这时他笑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微笑的样子。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确实很好看。现在我想起他白天在峡谷中唱歌的情形。他离我很远,一个人在骆驼上唱波斯歌。头一次听到那种婉约动人的异族曲调我感到很新鲜。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种曲调的隽永魅力,深深感染了我。由此我觉得我的向导亚达特是个内心丰富的男人,他的心还很年轻。
“你出来多少年了?”我问他。
“十三年。”他又微笑一下。他笑的时候显得很温和。
“你兄弟在哪儿?”我又问。
“就在和田。”
“他叫什么名字?”
“加得亚雄。”
“没像你一样当猎人?”
“没有。”
“你从小就喜欢打猎?”我问他,“我想你父亲肯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不,父亲只会种地,没打过猎。”
“他也在和田?”
“对。”
“看来你天生喜欢孤独生活,对不对?”
这个相貌显老的年轻猎人又不说话了。我劝他吃点炒面他吃了。后来又劝他吃点风干肉他也吃了。不过我看得出他吃东西很困难。他脸发青脸色难看。
夜里他挨着火堆躺下,虽然离火堆很近,我猜他还是感到冷。后来我也躺下了。我没睡着。睡不着。三头骆驼围着黑糊糊的一面石崖,把我们圈在里面,我们吹不到风。约尔达斯仍蹲在我身边,听得到它呼吸的声音。
亚达特睡着了。骆驼也睡着了。我们睡在这半山腰的荒野中。我们睡在这沉寂的月夜里。我躺着就能看到月亮。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有耐心看月亮。当我起身给火堆添牛粪时,我在月光下俯视那些茫茫苍苍的条状山脉,它们全悄无声息地横卧在我们脚下。
我一直没睡着,因为我要不停地给火堆添牛粪,不让它半夜熄灭。
骆驼在粗声粗气地呼吸着。刚开始骑骆驼害怕摔下来。后来才明白骆驼是最温驯的动物。你要它怎么样,它就怎么样。我问亚达特骆驼是不是只能走这么慢。他说不,骆驼若跑起来,他告诉我,比汽车还跑得快。
现在我又想起陈宗明来。他也跟骆驼一样,又大又笨。你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说地板没擦干净,他就二话不说立刻跪下去再擦一遍。他不是那种居心不良的男人。他老实,忠厚,就像这些刚开始脱毛的骆驼一样任我摆布。他跟我离婚并非毫无道理。如果我对我的骆驼也那样狠心,这骆驼准会像汽车一样跑得飞快把我摔死。我是活该。如果我觉得委屈,我要寻死,那是白死。不过即使这么想,心里还是恨陈宗明。你受不了你早跟我说呀,都一起过了十三个年头了,女儿都读中学了,你才说我太讲究,要跟我离婚。
这神秘的月夜使人遐想万千。我从跟我离婚的陈宗明想起,想到大学里读医学时那个老向我献殷勤的上海男生;又从我童年时代跟男孩子吵架的样子,想到我母亲那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我母亲也是我这种不好说话的女人,可是我父亲却对她至死不渝。也许我父亲怕离婚比怕他妻子更厉害,我突然这么想。
亚达特醒了,但没吭声。他的蓝眼睛正平静地看着我,可我发觉他又冷得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当他明白我在看他时,又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让自己的牙齿打战可他做不到。我以前见过牙齿打战的病人,知道这种情况的严重性,可是我手头没有一样药品。
我站起来,把我的皮大衣盖在他身上。这时我脱掉另外几件外衣,然后挨着亚达特,睡在他身边。他紧紧闭住眼睛,身子仍在发抖。我解开他的衣服,然后搂住他的光身子,把我身上的热量传给他。我明白现在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活他。现在我搂住他搂得很紧很紧。
慢慢地亚达特平静下来,他的身子开始发热,我的脸靠在他的胡须上被刺得生疼。这时我发觉他在流眼泪。他哭了却没哭出声音来。我明白我现在正搂住一个陌生男人的光身子。老实说,尽管亚达特沉默寡语,可我仍喜欢他。我喜欢他这种男人。我不知道我现在搂住他,是出于人道的因素多呢,还是爱慕的因素多,但我肯定这两种因素在我心里兼而有之。
亚达特终于睁开了他的蓝眼睛。他是哭了。当我主动吻他的眼睛时,他也用胳膊将我搂住。他搂我的样子,使我直觉地感到他从没碰过女人。我敢肯定他没结过婚。
今晚我是头一次有这种冲动情绪。也许早在读医科大学的时候,就看惯了男人的那个东西,并对它很麻木,因此我初婚时就讨厌做爱。生了女儿后,我常对我丈夫的那个热和劲兴致索然。我都记不起最后一次跟他做爱,是哪一年的事情了。
亚达特也吻了我。也许我并不清楚他是否喜欢我,但我知道他此刻搂着我很激动。这时他泪流满面,像一个久旱逢雨的老农民那样兴奋。可是他的病很重,竭尽全身力气才能搂住我吻我。我的大腿碰到他的底下了。我为它不能坚挺起来感到难过。我为亚达特感到难过,不是为我自己。后来,他的手在我内衣中不停地摸索。他的手发热了。他摸了我的脸,摸了我的肩膀,也摸了我的乳房。这时他又浑身发抖了。激动得发抖了。于是我握住他的手,慢慢把它拉到我的内裤里。
曙色微茫,我仍躺在亚达特怀里。尽管有些遗憾,但这种遗憾却能经久回味。我打算劝亚达特跟我一起到和田去。如果他能回家养病,如果他能回家后不再到山里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是多么的荒唐啊?也确实够荒唐的。我怎么会闪电般地倾心于一个面容苍老的西藏猎人?我怀疑自己吃错了药。
现在,我把自己的一切,全维系在这个男人身上。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都市女人,最终能穿越岗底斯山,再穿越亚尔加山,全是亚达特帮我的缘故。若没他给我当向导,也许碰到头一场雪风就丧了命。我想把亚达特从荒凉的西藏无人区,拉回人类社会去。一想到他和他的藏狗长年累月在坡地与山谷间无目的地游荡,想到他十三年来所遇到的种种艰难困苦,心里就特别难受。我决定在通往和田的公路上,一定劝他回和田,回到他家人身边。
然而,遗憾的是,我的这个愿望未能实现,因为亚达特最终还是留在西藏了。
一星期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一个人骑着骆驼抵达人口稀少的和田镇。我身后跟着另两头驮着东西的双峰骆驼。我在尼雅给我的空葫芦灌满了清凉的泉水,顺着山前公路走到这里。路上碰到好几位好心的司机,他们都劝我扔下骆驼坐车走,结果我都没同意。
我手里拿着亚达特的土枪,稳稳地坐在骆驼上。
我露宿,我野餐,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向我的目的地。
现在我下了骆驼,走近郊外的一个葡萄园。我朝浓荫密布的葡萄藤走去,一位维吾尔老人摸了摸留着山羊胡子的下巴站起来,恭谦静候我问他问题。
“你懂汉语吗?”我问他。
“懂一点。”
“这儿有没有一个波斯人?”
“波斯人?”老人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你认识一个叫加得亚雄的男人吗?”我又问。
“加得亚雄?”
“对,他就是波斯人。”
“我认识他。”老人肯定道。
“他住在哪儿?”我又问。“我想马上找到他。”
老人转过脸对着草丛那边喊了一声“巴郎”,一个正在睡觉的男孩从草丛里跳出来。他全身赤裸,看上去很滑稽。那老人对男孩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维吾尔话,然后对我说,这孩子带你去找加得亚雄。
男孩也骑在骆驼上了。他骑骆驼的样子,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我们俩旁若无人地由东向西横穿整个城区,最后来到一座平屋前。
加得亚雄在家。他从屋后的葡萄园中走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跟他哥哥亚达特很像。不同的是他比他哥哥年轻得多。看他走路的轻松样子,我不敢相信他会有一个那样苍老的哥哥。这时他看着我手中的土枪蹙起眉头。
“你是从亚达特那儿来的?”他不安地问我。
“是的。”我说。
“他在哪儿?”
“还在山上。”
“他出事了?”
“是的,出事了。”
沉默了两分钟,加得亚雄请我进屋。我把他哥哥的枪交给他。他拿起这把土枪,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放到里屋去。后来他给我端来一只木碗,木碗里盛的是酸奶。这酸奶真酸,只尝了一口,就酸得牙齿要掉下来,不过我还是把它喝完了。
“开始他脚发黑,”我对亚达特的兄弟说,“后来脸上也起了黑点了。”
加得亚雄只默默听着不插话。
“……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我们骑着骆驼朝亚尔加山口走去。他冷得发抖,身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从骆驼上摔下去。我叫住他,要他停下来。我劝他在山那边待两天再过来。他不同意,他说下午要来雪风了。他让我拿绳子把他绑在骆驼上,带我走过那道山口。下了雪线,果然一场雪风从东面朝我们袭来。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让骆驼挡在洞口……”
这时我停下来,不说了。
我用手蒙住我的眼睛。
我想我披头散发的样子肯定很吓人。
“他死了?”加得亚雄问。
“是的。”我说,“没等雪风停下来他就死了。”
我一想起抱着亚达特的那种无助情形就浑身发抖。他死的样子很平静。他知道他要死了。也知道他在雪风前带我走过了山口。我吻他的脸,那是一张冰凉冰凉的脸。
“那个约尔达斯,他的狗,也留在山上了,它怎么也不肯离开他的主人。雪风停住后,我搬了石头把洞口堵死,把他最后杀死的那头牦牛的尾巴,插在石缝里。离开前,我在一块石头上写下他的名字,和他去世时候的日期。”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加得亚雄问我。
“我在狮泉河碰见他,请他送我到新疆来,他答应了。本来还有个男人要跟我们一起走,可走之前那人扭伤了脚没来。”
“你碰到亚达特是你运气好,如今很少有人走这条路来新疆。可能连我爷爷也没听说过有女人走过这条路。”
“是我害了他。”我痛心疾首。
“这是天意。”加得亚雄安慰我。
“他给我一样东西。”我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块磨得锃光发亮的小铜牌。我知道亚达特一直把它挂在胸口,我猜这是波斯人的护身符。
加得亚雄把这块铜牌接过去,摊在手心里仔细端详。这时候,一位衣着俏丽的维吾尔女人走进屋里,她的眼睛很大很花很迷人。我发觉加得亚雄听见这女人进来的声音时,立刻把铜牌握在手心里不让她看见。他对我介绍这是他妻子阿依古娜。他告诉阿依古娜我是从亚达特那儿来的,并说亚达特托我问他们好。
“他自己好吗?”阿依古娜用汉话问我。
这时我看了看她丈夫的眼神,轻声回答:“他很好。”
“我希望他过得快乐些,不要老是那么孤独。”
我在加得亚雄家住了一星期。阿依古娜和我成了好朋友。她说以后一定到北京去看我。亚达特的父亲对我也很好。他们不知道亚达特死了。我从和田乘飞机去乌鲁木齐前,加得亚雄把那块铜牌悄悄塞到我手里,让我带走它。
“这是当初阿依古娜喜欢亚达特时送给他的。”加得亚雄说。“后来阿依古娜要跟我结婚,亚达特很难过。我不愿伤害亚达特的感情,但也不愿伤害阿依古娜。后来亚达特从家里出走了,到西藏打野耗牛去了。”
听完这段话我心如刀绞。尽管我认为亚达特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但觉得他这样做没有必要。陈宗明说他要离婚,我立刻去街道跟他办手续。我不留恋不爱我的人,因此我无法理解亚达特对阿依古娜的感情。数年后我与另一个男人结婚时,才突然明白过来。明白了什么?亚达特和我都不对,一个过于多情,一个过于无情。
我跟我的第二任丈夫说起过我在西藏高原的这番经历,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想不到我的想象竟如此丰沛奇谲,可以写小说了。我无法让我的新丈夫相信这件事。除了那个画家,没一个北京人会相信这件事。可惜我离开狮泉河以后,再也没见到过那个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