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昨晚六点五十六分这个天黑时候,我才突然注意到我们人类生活中的这样一个奇怪现象:一个有口皆碑的老实人,居然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着极其邪恶的杀人念头。假如我不是那种老实人,假如我不曾在学校杂物间里拿电线勒死我的女同事李蓉,可能我永远不会相信这样的奇怪事情。
这学期几乎每个教学日都是我和李蓉最晚回家。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李蓉。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较劲儿,看谁把学生留学堂留得最晚。我讨厌李蓉尖起嗓子教训她的学生,讨厌她手舞足蹈没一点女教师应有的娴雅体态,讨厌她讲一个很简单的数学问题会啰里啰嗦讲半天,可偏偏我跟她都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而且办公桌挨得最近。
昨天晚上其实我没必要把一个女生留到六点三十二分才放她走,也没必要把排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留到六点四十五分。假如李蓉早半小时处理完她的留学堂的学生,那么我和我的学生都不会晚回家。我想假如时间早,假如天还没黑,这件事一定不会发生。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我一点都没想到李蓉会跟我一起找一样东西。这时留学堂的学生都走了,只留下我和她慢慢收拾自己的办公桌,且看谁先走出办公室。我们在人多的时候会一起说话,甚至彼此还会开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是单独相处时,就像两条鱼一样沉默,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蓉突然在背后问我:“白老师您那儿是不是有一架手摇唱机?”
“有呀有呀,有一个的,李老师。”我很惊讶李蓉主动跟我说话。“可惜它老掉牙了,早转不起来了。”
我不明白李蓉打算给她的学生演示手摇唱机,对她的数学课有何帮助。李蓉没解释,我也没追问。接着我领李蓉去学校杂物间的时候,外面全黑了。这时我才发现,前后两幢教学楼,就我们办公室还亮着灯。
杂物间在二楼拐角处。我所保管的所有被淘汰的物理教学器具,全都堆在这里,所以我有它的门钥匙;而且据我所知,全校就我一个人有。李蓉跟我讲她男朋友是搞音响设备的。说她男朋友可能会把这架老唱机修好,叫它起死回生。
我们发觉不但走廊上的廊灯坏了,而且杂物间的日光灯也启动不起来。两根日光灯管像鬼火一样幽幽闪烁,另两根干脆就亮不了。我说我知道那个唱机搁在里面的哪个地方。我说里面黑而且灰尘多,李老师您站在外面我一个人进去。没想到李蓉仍跟在我后面往里走,根本就不怕里面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蛇有没有鬼。
几扇窗户都给黑窗帘遮住,但门口的微弱光线,能反射到最里面。大约只过了十秒钟时间,我的眼睛就完全适应了屋里的幽暗环境,甚至能看到一根废弃的电话线。我把电话线拿在手上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我脑子里有一股潜意识,驱使我拿它套到李蓉的脖子上。
大约只过了两个十秒钟时间,李蓉就完全放弃了挣扎,接着伸腿吐舌,一动不动了。待我确信李蓉已经死了,没呼吸了,心脏不跳了,我才看了看我的手机时钟,时间是六点五十六分。
接着我把李蓉的尸体塞到一个纸箱里,然后用那架积满灰尘的手摇唱机,压住纸箱盖。现在天气冷了,尸体不会很快腐烂,因此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处理它。
当我一个人走出学校大门时,门房老张叫了声白老师跟我打招呼。
我坐533路公交车回家。车上乘客不多,我一个人坐后排座位。看着窗外路灯下一闪而过的不少古怪树影,我突然想到一件麻烦事情。假如门房老张断定李蓉今晚没走出学校门,而且假如李蓉的学生和我的学生都证明李蓉至少在六点四十五分之前还在办公室里,那么只要有人发觉李蓉失踪,警方必定把我列为头号怀疑对象。
有没有必要在处理李蓉尸体之前,先把门房老张处理掉?
这件事我想了一晚上,彻夜难眠。
有时候我们应该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想得危险一些。假如事情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危险,你就会如释重负,松一口气。奇怪的是第二天没人讲到李蓉。第三天也没人讲她。李蓉的办公桌一直空在那里。李蓉的数学课由步老师替她上。现在只有一种可能,这就是李蓉已经跟董婉芬校长请了假,这几天不来学校了,而恰好这时候我杀了她,所以也是单身的她就没人过问了。至于她为何请假,请几天假,我不便问学校是不是?
下午下课的时候,我装出闲走几步的样子,走到二楼见几个男生躲那儿抽烟。因为不是我班上的学生,我装作没看到没说他们。这几个学生就靠在杂物间的窗户旁,好像也靠过里面那扇门。
现在我得一心考虑如何处理李蓉的尸体。既然我手头的王水不足以溶解一具女尸,那么我得想办法把它运出学校,安放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此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再想这件事了。
我最熟悉的一件事情是,如何教学生做高考物理题。至于如何给被害尸体寻找一个安全放心的存放地点,就有点手脚无措了。我得仔细斟酌一番才行,不要出纰漏。这几天我不再留学生留得很晚。再说没了跟我较劲的李蓉,就不必继续苦孩子而且苦自己。
天没黑我就回家,随便煮一碗面就看侦探书,一面煮一面看,接着一面吃一面看。我从书店里买来八九本外国侦探书,其中有美国的、英国的、日本的和法国的。可是当我通宵达旦地看完一本或两本侦探书后,却怎么也得不到举一反三的灵感。也就是说,我无法从那些侦探书中得到应有的启发,那些书中的无数犯罪智慧,好像只是天边的星星一样,跟我的物理距离非常遥远,点不亮我内心的顿悟火花。这种情形,多少有点像我班上的差生做物理题那样,哪怕是一道最简单的热力学试题,你苦口婆心讲半天也像呆子一般毫无反应,木呆呆戳在你跟前,心里想其他事情呢。
现在我才明白,《楚辞》里的一句话非常有道理。“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因此我意识到,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学得好物理课,不是每个杀人犯都能学会成功转移尸体而不露蛛丝马迹。
我不晓得该不该找一个或两个大号塑料袋,把李蓉的尸体套在里面。我想套上塑料袋以后,一是尸体腐烂速度减慢,二是腐烂起来其气味不容易扩散。可是,我无法肯定我再次进入杂物间不被人看到。假如给人看到了,假如看到的那个人好奇心很重跟过来看,岂非弄巧成拙?
李蓉被我拿电线勒死的第四天,我从网上查到这样一个科学数据:在我们这个地区,在当下这个季节,一具尸体从断气死亡至高度腐烂的时间长度是103小时至113小时。也就是说,再过一天一夜,假如再不处理,难闻的腐尸气味就要从杂物间飘出来,飘得全学校都闻得到。
今晚也没叫学生留学堂。一个差生的单元考试今天只考了三十六分,真叫我痛心疾首,可我现在没心思教训他,没时间替他找原因。我得赶紧回家上网查找一种化学药剂的生产厂家,我知道这种药剂能够迅速消解腐尸气味。只要这种气味不飘出杂物间,我就能从容找到安全转移尸体的办法。可就在我急冲冲走出办公室正要下楼的时候,董婉芬校长叫住我:“白老师能不能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在我们学校,甚至在市教育局,董婉芬校长的德高望重我们都知道。我明白如果我没犯严重错误,董校长是不会找我谈话的。董校长的办公室也在拐角处。我目测一番之后,认定她的办公桌跟楼下杂物间里的那个纸箱子,在同一条垂直线上。假如那个纸箱子里有腐尸气味飘出来,董婉芬校长应该第一个闻到。
“这几天我感冒。”校长衣着朴素,和蔼可亲。
“塞不塞鼻子?”我小心打问。
“有时候塞,有时候不塞。”
“天冷了容易感冒。”
“白老师你可能也身体不好。”校长对我说,“我劝你马上去医院检查一下,是感冒了还是累坏了,查出个结果来。我想一台最好的机器,也不能老是不停地转动,白老师你天天早出晚归,连周末都来学校给学生补课,精神不免过于紧张,身体不免过于疲惫。所以我建议你好好休息几天,即使医院没查出什么病症,也不要急于来学校上班。”
我明白董婉芬校长已经知道这几天我讲课老是讲错。几道不是很复杂的流体力学试题,我居然绕来绕去解不出来,结果每次都是学生纠正我的错误,这使我心里非常着急。可能我今天的讲课更是语无伦次,别说题目做不出来,就连几个基本概念都叙述不清。
我答应校长明天去医院。
校长叫我明天上午就去,我上午的课她代我上。
到了医院,医生要我一样样做检查。结果虽然当天没查出病因,但看到我的红血球白血球血压血脂血糖中的好几项都严重背离正常值,所以要我住院治疗。校长得知我住院后,下午就来看我。她送来一束鲜花,送来一篮水果,并坐在病床旁仔细询问我当班主任的那个毕业班的学生情况。她说她会一直替我代课,直到我病愈出院。
躺在病床上啥也不想是最幸福的事,可惜我无缘享受这种幸福。现在我几乎每分钟每秒钟地计算着李蓉被腐烂的速度,结果一连几天严重失眠,病情反而比住院前更糟。医生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生理失常起因于精神紧张,所以今天白天来了一位心理医生。
这间带洗手间的病房很干净。而且配备有线电视。上午一位病人出院,另一位晚上回家不住这里,所以我一个人孤单躺在这间白房子里。我把灯光调得很暗。我看了一个恐怖电影心里更加恐怖。我知道我没救了。即使李蓉的尸体永远不会被发现,我也将神经分裂,心力交瘁,不是给送往精神病医院,就是去火葬场。
我知道明天,最晚后天,就会有警察来找我。
现在我关了电视,坐在床头,一个人默默看着病房里的那扇门。
我想今晚推门进来的可能是警察而不是护士。
于是一直神思恍惚地留心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音。
有的脚步很重,有的脚步很轻。
有的脚步走过去了又走回来,有的脚步朝电梯间走去一去不复返。
终于,有人停住脚步,停在我的病房门外。
那个大面积的玻璃窗有人晃了一下影子,因为我的眼睛始终看着窗子旁边的门,所以没看清那人是什么样子。其实即使注意看窗玻璃,也会因为眼睛模糊看不清楚。
那人推门进来。
那人是李蓉。
我看到李蓉手捧一束康乃馨朝我走来,脸上不但没一点腐烂样子,而且红光满面,兴奋异常。我问她这几天去哪了。她说去南京开会去了。现在我才想起来省里有个中学数学研讨会,给我们学校一个名额,校长安排李蓉去。
李蓉坐在我旁边。这女孩现在越来越漂亮。穿衣服也越来越讲究。她说她刚参加完一个同学的婚礼赶过来,所以来晚了。这时我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句,你什么时候办婚礼呀?她说现在没男朋友了,没法考虑这件事。接着她问我学校里是不是有一架手摇唱机。我说有呀,就是老掉牙了,早转不起来了。她说她表哥是搞音响设备的,说不定能把它修好呢。
第二天我没办出院手续就回去上班了。我知道我的错觉使我一周精神错乱。同时我也知道,哪怕一个有口皆碑的老实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也会暗藏邪恶的杀人念头。晚上李蓉叫我去杂物间找那架手摇唱机时,我推说那屋里的日光灯全坏了,最好白天去找。
白天去找的时候,我把几扇窗户的黑布窗帘全拉开,李蓉小心不碰到那些积了灰尘的老式物理教具。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架锈迹斑斑的手摇唱机,可这时我发现墙角处有一只从未见过的大号纸箱。我好奇地揭开纸箱盖,看一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结果我看到纸箱里有一只密封的塑料袋。
又看到塑料袋里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
李蓉吓得尖叫起来。
幸好这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