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动了,真的动起来。”男警察对女警察说,“你跟她讲话,轻轻叫她,说不定现在就能睁开眼睛。”
接着就听到女警察叫我的名字,甚至叫我的小名。她好像跟我一样年轻,其声音柔和悦耳。我果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眼前白茫茫的啥也看不清楚。女警察问我看没看到她的手,慢慢地我发觉有一样东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好久好久,才看清那是一只手指很长的女人的手。
他们看到我点了点头。男警察马上给他的上司打电话。显然他们认为我能够给他们提供破案线索。在他们看来,只要我开口说话,他们就能大大缩小侦查范围,少做不少事情。
不久医生来了。这时我能够一清二楚地看到那个老医生的白头发。医生问我问题时,我也能点头或摇头回答他。病房里亮着灯,看来现在是晚上时间。我昏迷了多久,是从医生跟警察的对话中知道的。我们在遇害后第三天被发现,接着我在医院里睡了六天六夜。医生断定我现在说不了话,明天也说不了。警察很是着急,反复问医生有没有什么药,可以突然增强病人的说话能力。
不久我又闭上眼睛,因为我累了,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白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女警察仍坐在我身边。她叫我的名字,又叫我的小名。我想说话但说出不来,只朝她眨眨眼睛,点点头,叫她明白我听得见她的说话声音。
女警察问我,能不能用“是”或“不是”回答她的问题,“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这时我点了点头,表示愿意接受她对我的讯问。
“你叫朱琳是不是?”……我点头。
“跟你同住的那个女孩叫白筱慧是不是?”……又点头。
“对你们那样的那个人是不是住你们对门?”……也点头。
“他敲门你们给他开门?”……我摇头。
“他有你们屋的钥匙?”……又摇头。
“他是在你们开门的时候硬闯进去的?”……我赶紧点头。
“租那套房子之前,你跟白筱慧都从没见过他?”……又点头。
“我们认为,”女警察说,“他住你们对门,就是冲你们来的,是不是这样?”
我明白警察的意思是,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可能有人出钱雇杀手行凶。接着那个女警察把我和白鸽贮存于废弃电话卡里的备份通讯名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全写在纸上,一个一个拿给我看,并跟我讲,假如觉得某人可疑,就朝她点点头。我自己电话卡里的人当然都认识,可白鸽电话卡里的就认识得不多。也许有的是认识的,但白鸽用了人家的昵称、代号或假名,所以我认不出来。一上午警察写了二百多个人名或代号,结果我摇了二百多次头使警察大失所望。
“朱琳你知不知道谁最有可能买凶杀人?”那个男警察开始问我。好像刚才他一直坐在另一边做笔录。“也就是说,你心里有没有怀疑对象?”……我点头。
“这个人不在你们的通讯名单上?”……又点了点头。
“是你认识的?”……我摇头。
“是白筱慧认识的?”……我点头。
“是跟她有过那种关系的?”……点头。
“很长时间了?”……摇头。
结果问到天黑也没问清楚。
以前我曾预感到白鸽会横遭杀身之祸,不曾想自己也被搭了进去。我们刚从一座北方城市过来。我执意离开那座城市,是因为我知道白鸽说了不该说的话,而那些话拐来拐去,结果传来我耳朵里使我预感不祥。但我没跟白鸽明讲,只说我开始讨厌那座城市,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们在学校里就认识,在同一所学校读硕士,她读材料力学,我读先秦文学。我们是在一家酒店的西餐室里认识的。当时她正在跟一个美国黑人吃饭,我一个人坐在窗前独斟独饮。她走过来问我,乐不乐意跟他们共进午餐。那天我特别难受,觉得寂寞,巴不得有人跟我说说话。于是我走了过去,和白鸽一起拿英语跟那个黑人闲聊。那人问我乐不乐意和白鸽一起陪他上楼,并说他会另出一份钱给我。这时我朝他微笑,但拒绝他的要求。
自此以后,我跟白鸽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假如我们不认识,我不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学校,白鸽也不会。当时我们一致认为,即便顺利拿到硕士学位,于我们的挣钱职业也毫无裨益。两个人的胆子加起来自然比一个人的大,所以我们没跟学校打招呼就走了,搭飞机去了另一座城市。
你会认为我们下作堕落,恬不知耻,甘心拿自己的身体赚一个个陌生男人的钱。也会认为我们只图物质享受,不肯用功学习,不但糟蹋自己,而且危害社会。事实上每一个女人,或者说每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之所以会如此作践自己,必然有其顺理成章的原由。拿我来说,我到读大学的时候,我父亲还随意骂我,随意打我,我母亲只会吓得躲一边浑身哆嗦,所以有一天我父亲再次骂我婊子时,我就真的当了一回婊子,出去跟一个阔佬上了床。
跟我不同的是,白鸽,也就是白筱慧,她不是恨父亲而是爱父亲。她读大学的时候,父亲得了肾病,又要透析,又要换肾,要花好多好多钱。其实她的两个哥哥都有钱,但两个嫂子都不许哥哥拿钱出来,还一个比一个会哭穷。父亲不肯换肾,甚至不肯透析,家里的钱要留给白筱慧读大学。白筱慧皮肤很白,身材也好,有钱的男人都喜欢这个漂亮女孩。她说她只有这样才弄得到钱。后来她弄到好多好多钱,不但有钱给父亲透析,而且有钱给父亲换肾。可不幸的是,她父亲因排异反应严重,也因年老体衰,换肾手术后没几天就死在医院里。更不幸的是,回家给父亲送葬期间,两个嫂子轮流骂她不要脸,并当着侄儿侄女的面骂她不是东西。她带给侄儿侄女的饼头饼脑及零用钱,也全被两个嫂子扔到大门外面,不许孩子出去捡。自此以后,她再也没回去过。
此刻我丝毫没有自我辩解的意思。我不认为我们成了这种女人,是因为我们有过不幸的遭遇。其实像吸毒一样,吸了第一口就会一直吸下去。一个女人若跨过这条底线,觉得无所谓跟哪个男人上床,就会一直这样下去,而且把这种事情当作自己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保持这种生活。我知道改变自己所熟悉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我和白鸽曾一起决定,我们到三十二岁就洗手不干,我们是同龄女孩,我们将在同一年过三十二岁生日,其实我们心里都害怕临近这一年,害怕突然改变自己。
我知道雇杀手杀我们的那个人是谁。我想假如白鸽现在还活着,她会脱口说出那人的名字。可是,又过了两天我还是不会说话,还是不会写字。我能写出那人的名字来,可我左臂挨了两刀,右臂挨了三刀,拿不住最轻的笔。
以前除了跟男人上床就是跟男人喝酒。我知道白鸽有时候会特别贪酒。有时候拿一瓶酒来,拿两瓶酒来,叫我关掉手机,叫我陪她喝酒。有时候从早上喝到晚上。有时候从晚上喝到早上。一次我们也这样喝酒的时候,白鸽指着电视里的一个人,对我讲她跟那人上过床。那人仪表堂堂,道貌岸然,是那座城市的一个著名高级官员。
入我们这一行应该懂这种规矩。你不能跟任何人讲人家的事。不能讲人家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不能讲人家跟你讲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不能把人家记在心里。给过钱就应该全都忘掉。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我们必须严格遵守的游戏规则。我知道白鸽一向口风很紧,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哪里晓得还对另一个女人也讲过。
那次我陪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去新马泰,去了十来天才回来。白鸽觉得寂寞,叫一个我们都认识的女人来我们屋陪陪她。其实我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会把白鸽喝酒时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出去。大概那个女人好奇,从白鸽嘴里套出好多有损那个官员的肉麻细节,结果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被加工成一个有名有姓的、荒唐无稽的但引人入胜的色情故事。
第二天我就拖着白鸽搭飞机来这里,执意要她离开那座城市。
一周后我给那个女人打电话打不通。又给另一个女人打又没打通。后来辗转数人,才知道那两个女人都出事了。一个出车祸死了。另一个被人拿毒药毒死。
这就是游戏规则。
违反这个规则你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显然那个官员为保住他的名声和前途,不惜连连买凶杀人。
其实白鸽也知道这个游戏规则的血腥残酷,只是喝了酒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凶手是不是查了我打过去的电话,才知道我和白鸽来这里的?
我知道来这里虽然我改了手机号码,但凶手很容易从那两个被害女人的手机里,找到我的新号码。假如我没猜错的话,凶手或凶手的同伙,有自由查询联通手机网络的特权。你在某个地方打过去一个电话,只要你自己不说,接电话的人绝对不知道你在哪里,而唯一瞒不住的就是替你传电话声音的那个手机网络。通常能够查看手机网络的,应该是刑事警察。
想到这里我突然毛骨悚然。
这时候,我才觉得坐我旁边的那个男警察有点异样。他单独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露出阴沉吓人的目光。我想他拿起我的手臂时,应该再次让我尝试能不能握住笔写出凶手的名字,而不是往我的手臂上注射一管白药水。
接着我又闭上眼睛。又累了。又睡着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梦。
更不知道我会不会再次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