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海平是因为海平脑筋好。你不能要求一个脑筋好的男生相貌也好。既然海平心里起了疑心,就该多长个心眼才对。我知道我不会在火车上跟人家一见钟情。假如我是那种动不动就一见钟情的蠢女孩,就不会跟其貌不扬的海平好。
医生站起来,医生的新婚妻子坐到里面来。我发觉这女人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好像看到死神正偷偷走来。大块头医生坐到外面了,待他坐下后,我才看到他后面站着一个矮个男人。
这男人将他的面孔朝着我,眼睛像黑洞一样毫无表情。不过与其说害怕他的眼睛,不如说害怕他的衣服,那衣服就像旧时理发铺里的皮刀布一样脏。而比衣服更脏的是,他那只搭在硬座白布座套上的手。那只手又小又黑,好像长出来到现在没洗过一次。
医生拿胳膊搂住妻子的肩膀,不让这肩膀抖得更厉害。
无疑这就是刚才被我们说成是神经病的人。
我注意到我旁边的男生朝这人瞥了一眼,其目光既戒备又满不在乎;就像那种知道打了一架就要打一百架的愣小子一样,天也不怕,地也不怕。坐走道边的那个老头一直在打瞌睡,不担心天塌不塌下来。
我对面的那个作家,是最后一个看到这个矮子的。他皱起眉头,好像预感到这儿要出事。
这时我害怕了,紧张极了,我问作家能不能把他的书借我翻一翻。
这是我第一次看希区柯克故事。
从中间往后面看,就看一篇名叫《罗马惊艳》的短故事。除非你不识字不看书,或者看书只看开头不看结尾,你才会不害怕这个故事里的一只女人的手。那只手突然变长了,越变越长,越变越细,从床头伸到门口,拿手指头去点四五米远的墙上的开关,灯灭了,屋里黑乎乎的,把那个正要跟她寻欢作乐的年轻男人,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本书全是这种恐怖故事。
我赶紧合上封面,闭上眼睛,企图让心跳赶快减速。
可更吓人的是,医生的妻子从一只旅行包里取出几份报纸,她见我不想看书,就分出一份递给我,显然她知道我跟她一样紧张,而我接过报纸看到的第一个标题是“癫佬斧劈路人5死7伤”。
广州人说癫佬我心里明白。我读过中山大学,在广州待过四年,所以多多少少听得懂几句广州白话。这回我去广州,就是有事回母校一趟。
癫佬就是容易发病的精神病人。
报纸上报道的这个癫佬,是一个拿斧头劈人的武疯子。
劈死五人。
劈伤七人。
报纸上说,这个武疯子以前做过木匠,磨斧头经验丰富。
又说他之所以得精神病,是因为初中时被人砍伤手臂,被砍断神经,及至高考失利突然发疯。
不知道为何这么巧,我害怕一个老是看我的神经病,偏偏就最先看到写神经病的新闻报道。可能发觉我神色不对,神经紧张,所以那个自称是作家的南京人,问我打不打牌。
后来,包括吃饭时间,包括打牌时间,包括不得不上一趟洗手间,一直平安无事。
牌是作家的,但作家最不会打。
我跟医生夫妇搭档,对面的牌拿在妻子手里,但出牌由丈夫出。我们一路领先,打80分从2打到A,把对手打得稀里哗啦。
我旁边的山东男生打得精,跟我旗鼓相当。只因他的作家搭档老出错牌,始终落在我们后面。过了夜里十二点,医生的妻子要睡觉了,困得顶不住了,医生又不敢让她坐外面,所以我们不打了。
那个邋遢龌龊的矮子,一直站在医生旁边。他不吃也不喝,一直拿眼睛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打完牌我给海平发短信。我跟他讲,那个男人像傻子一样一直看着我,可能就是傻子呢。海平安慰我道,只要半路不下车就不会出事,我在站台上等你。我说以前从没比现在这刻儿叫我更想你,他说很快就天亮了,天亮了就没事了,别怕小鱼。我的名字里没有“鱼”字,只有海平这么叫我。
上了一趟洗手间,医生叫那个矮子不要靠到他身上。矮子理直气壮道,你能坐我就不能站?医生开始讲道理,我是叫你不要靠到我身上,不是叫你不要站在这里。其实矮子并非故意拿自己的脏衣服蹭医生的名牌西装,而是站累了,不由自主地靠过来。
医生的妻子赶紧拉医生胳膊,不让他跟人家吵。
我不想睡,也不想看书,也不想看报纸。
我想跟旁边的山东男生说说话,或者继续跟海平聊短信,可这时我发觉这节车厢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显然没了我们的打牌声音,分贝值就低得多。
我得睡一会才对,哪怕装装样子也行。现在我才相信人家没有说错,这个老站在走道上的矮个男人,一直看着我不看别人。通常男人拿眼睛盯住我的时候,我也会拿眼睛盯住他们,看谁最终先扭头移开眼睛,可现在我不敢这样。假如你明白看你的是一个神经病,你就不会跟他比试谁厉害,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山东男生叫我放心睡觉。
我说我不困。
后来就发生了我白天没看清的那幕情形。
那个矮子开始自说自话,起初声音很小,然后越来越大,等我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心里怕得要命。
他在说脏话,脏得不得了,以前可从没听到过这种不堪入耳的话。
他看着我的脸说。
一句一句地说。
“你骂谁呢?”山东男生问他。
“不是骂你。”矮子学乖了。
“你走开。”这时山东男生又站起来,伸手指着车厢接头处厉声喝道,“你到那边去,不要让我看到你!”
“我不走。”
“你敢不走?”口气威严逼人。
结果矮个低头走了,被吵醒的医生咕哝了一句,这小子一点不傻。
我不是那种能熬夜的夜猫子。虽然心里害怕,怕得要命,但还是睡着了,睡到有人开始上洗手间刷牙洗脸。
睁开眼睛先看看走道上有没有人。
全车厢的人都坐着,前面还有空位呢。
那个怕人的矮子不见了,可能在江西的哪个小站头下了车。
乘警走过时朝我们笑笑,他说那人身上有车票,不好撵人家下车。
他到哪下?
到上海。
过了钱塘江大桥,火车驶入杭州站。我给海平发短信,跟他讲昨晚的有惊无险。他说他一定在火车进站前站月台上等。
突然我觉得不对头,一直在小声说话的医生夫妇,突然说着说着不说了,医生的妻子又脸色煞白。原来,那个矮子又神秘地出现了。
他依旧站在老地方。
依旧拿空洞的眼睛看着我。
现在我知道我不会害怕,即使这矮子跟我旁边的山东男生是一伙的,也不会胆怯害怕,因为再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上海了,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能看到海平了。我会跟陌生男人说话,也会跟陌生男人斗酒,甚至跟陌生男人打情骂俏呢,但我知道,只有海平才会给我最坚实的依靠。只要见到海平,天塌下来也没事。
见到海平了。
火车在三号站台停下来,海平朝我挥手,我朝海平挥手。
那个山东男生已经替我把拉杆箱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我拖着拉杆箱往车门那边走。他拿身子挡住那个矮子,叫我走前面。
乘警站在车厢的另一头,站在人快走空的空座前。我回头看一眼那个矮子,看他为啥不下车。原来,他是守着他的旅行袋,可能是头一回出远门,旅行袋搁行李架上不放心,所以宁愿站在这里,也不肯找座位坐。
显然我们是庸人自扰。
现在他把他的黑包拿在手上,他的身子给医生挡住了。终点站下车的人很多,到终点了下车的人也不着急,所以我拉着拉杆箱慢慢移动脚步,跟老牛拉车似的走得慢。
以后的情形,是海平跟我讲的。
他在月台上看车窗里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那个矮子突然站到身边的一张空座位上,手里扬起一把短柄斧头,一声不吭地朝医生砍去。先砍脖子,后砍脑袋,医生脖子里的血像广场喷泉一样往天上喷。
乘警拔枪怕误伤乘客,插回枪冲过来徒手夺斧。
毕竟那矮子人矮力气小,没两下就给乘警制服了。
这时候,医生倒在走道上血流如注,脑浆涂地,不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