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只有吴勇的声音。值班台那边的护士曾两次走来打断他的嚷嚷,要他保持安静。不过这比起他刚才擅自闯入检验科,严重干扰那位年轻女医生看法国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的《越洋情书》,要斯文得多。
现在是凌晨1点50分,失血过多的产妇还躺在手术台上,等候下一位献血者的血往血管里送。被吴勇叫眼镜的那个男人,是年轻产妇的丈夫。眼镜给吓坏了,给吓得脸色发白,看上去自己也要输血才行。
吴勇高高捋起的袖管还没放下来。抽了一小管样血后,胳膊上暴出一根根粗壮的青筋,看得出热血在血脉中汹涌奔流。他叫眼镜摸摸他胳膊上的肱头肌,那可是练了三十年哑铃练出来的。吴勇拍胸脯保证他是B型血,叫医生直接抽出来往产妇身上灌,可医生胆小怕事,不看到验血报告,不敢往手术室送。
吴勇叫眼镜的另一个朋友回家。“我这身坯一次抽800cc也没事。”
那个年轻人跟眼镜一样,说话文绉绉的也是个大学生,比吴勇晚到十分钟。
夜深人静。吴勇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
“吴先生请过来一下?”检验科的那个女医生在窗口摘下口罩叫吴勇。她也戴眼镜。面孔白兮兮的神色紧张。刚才吴勇没说话就走进去,把她吓得魂魄四散。
这时吴勇从廊椅上站起来,朝女医生笑笑,尽量让他的面孔,那张长满野草般胡髭的方脸儿,露出可爱样子。
女医生请他到里屋去,一只耳朵上还挂着雪白的医用口罩。她看上去面孔一般,但很年轻,大概刚从学校里出来。她要跟吴勇单独解释那份刚有结果的验血报告。
“你敢说我不是B型血?”吴勇站在女医生请他落坐的椅子旁不坐下去,袖管还高高捋在胳膊上,眼珠从眼眶里鼓出来,像找人打架似的。他知道一个人生下来是B型血,就一辈子是B型血,不可能变血型。
“没错,你是B型血。”
“那还不赶快抽血磨蹭个啥?”
“可是你的血……吴先生……”女医生说话吞吞吐吐,“我们查出来……好像……有问题。”
“啥问题?”
“我们在你的血样里发现HIV抗体呈阳性。”
“啥叫HIV?”
“这是人类免疫缺陷病毒的英文缩写。”
“咋越听越糊涂。”
“这种病毒被更多的人称之为艾滋病病毒。”
“你是说我得了艾滋病?”吴勇突然笑起来。“哈哈,毛丫头,这事你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我可知道得艾滋病是啥样子。发低烧,拉肚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瘦得皮包骨头一样,对不对?丫头你拿眼睛好好瞧我。瞧我这胳膊。瞧我这胸肌。你见过哪个得艾滋病的,像我这样身上全是肉?”
他把格子衬衫从裤腰里抽出来,也卷得老高老高,露出一溜乌黑胸毛。
女医生又羞又怕。哪见过这种粗野男人!
“可能……”她说,“你现在还只是一个艾滋病感染者,不是艾滋病病人,所以你身上还没出现这种病的病理现象,尚在潜伏期中。”
“我发觉你说我有艾滋病不是很自信?”
“是的,”年轻医生点头承认,“这是我头一次自己查出HIV病毒,虽然查了两遍结果相同,但可能还是会出错。”
“你一定是看显微镜看花眼了,”吴勇替她找借口,“再说晚上灯光暗,不容易看清楚。不过丫头我跟你讲,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随口乱说。要不是我心脏好,准给你吓出脑血栓。”
女医生请吴勇坐在这屋里别走,待天亮后由主任复查一遍再离开医院。吴勇出来跟眼镜说,那个小医生连验血都不会验。这时候,眼镜的那个大学生朋友已经输了血正要回家,产妇已转危为安。听说吴勇被查出艾滋病,眼镜的那张刚有些血色的脸,又变得煞白煞白,身子不由得往后退。
检验科主任是个瘦高老头。脸窄窄的,腿细细的,像河边过冬的芦苇一样,朝他吹口气就能吹折他的腰。吴勇一边咬烧饼油条,一边听这个胡主任讲他的复验报告。院长也在这儿,但只绷着脸,远远站在窗下一言不发。好像吴勇是他的仇人似的,怒目而视。
这是一间远离门诊部的白屋子。窗子又高又小,跟进了号子似的感觉异样。
吴勇比医生还懂。医生正要细说艾滋病的几种传播途径时,这个有厨师证的厨师,马上接过话头自己讲起来。
“是不是有三种人容易得艾滋病?一是拿针管吸毒的容易得,二是跟野鸡睡觉的容易得,三是女人得了艾滋病,生下来的小孩容易得,我说没说错?”
“没错。”老医生连连点头。“这叫血液传播、性传播及母婴传播。”
“你说我是哪个传播?”眼睛里露出凶狠目光。
“这……这个……”老医生一时慌了神。
“别看我这个人样子长得凶,像黑社会,”吴勇道,“可除了跟爱打架的有时打一架,一辈子没做过一样坏事情。咱不吸毒,不找野鸡,想得艾滋病也得不上。”
“可能……”老医生欲言又止。
“可能啥?”吴勇大声喝问,“你是不是想说,我老娘得过艾滋病?”
“吴先生,”这时院长才开口说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院长的白大褂里系着黑领带,看上去习惯于衣冠楚楚。他看吴勇的目光是鄙夷,不屑一顾,而不是心慌神乱或心里害怕。这位院长跟吴勇同年,但看上去比吴勇年轻十岁,一生见过的世面比吴勇多,自然不会胆怯。现在他要赶紧赶吴勇走。
“啥问题?”吴勇问。
“在你认识的熟人中,有没有艾滋病感染者或艾滋病病人?”
“有啊,有个男的,”吴勇说,“要不我咋懂这么多?”
“那么极有可能,”院长说,“你跟你的那个熟人交换过血液或体液。”
“啥叫体液?”吴勇不懂。
“人身体组织间的液体,如汗液、唾液和精液等等。”
“你是在骂我搞同性恋?”吴勇火了,虎着脸着威吓道,“你狗日的说话要想好了再说,别糊里糊涂吃巴掌。”
如今哪个地方也没医院会蒙人。医院一面说你得了艾滋病,一面又不让你住院治疗。明明是自己的仪器有问题,还死不认账。那些仪器一定是伪劣产品,是拿了人家的回扣买来的,不然咋会B型血验成C型血,C型血验成D型血;有艾滋病的验不出来,没艾滋病的验几遍还说有。不过这样虚惊一场也把医院吓坏了。那个院长叫我到停尸房跟我说这事,差点被我捶一顿。
吴勇跟杨洪生厂长说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到厂长要他去劳资科办内退手续。要他现在就去。今天上班连食堂门也没进,就给叫到厂长室来,看厂长的尴尬面孔。
“是不是知道医院给我查出了艾滋病,才同意我内退回家?”吴勇问。
“不……不是。”厂长赶紧摇头。“厂里昨天才招到一个来替你的厨师,不然你这事上个月就能解决。”
“清名桥底下的那家小吃店肯盘给我。”想到马上要当老板了,吴勇心花怒放。
“那儿经常有外国人走来走去。”厂长装出羡慕的样子。
“搞好了会有外国人去吃。”
吴勇没先去劳资科。他想既然这事厂长都同意了,劳资科准顺水推舟,不会再次暗中作梗。漫步走在这坑坑洼洼的厂道上,正好碰见钳工张明。吴勇跟张明是同一天进厂的,是要好朋友。吴勇出去开饭店当老板,不能跟张明不打招呼就走。
“我们来厂里二十五年了,”吴勇对张明说,“妈的想想来这个厂也没得过啥好处,可你说怪不怪,要走的时候,心里还他妈的有点舍不得走。”
“是啊。”张明脸色不对,没接吴勇递来的烟。
“你病啦?”吴勇问。“等你想抽烟的时候,病就会好。”
“厂里人说你得了艾滋病。”
“都知道了?”
“是你们食堂的过小英说出来的。她老公是莲蓉桥医院的产科医生。你昨晚在那儿验过血对不对?”
“我没艾滋病。”
“最好没有。”
“不过要是不说我有艾滋病,也办不成内退。”
“是验血的给你帮的忙?”
“没错。”
“说肝炎也比说艾滋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