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的那个人跟我讲,当年李白寻访陈村人陈美屿时,就来过这儿的碧山山谷。当时陈美屿外出不在家,陈父年迈体弱不便陪游,李白就独自一人入山谷得山水之乐。陈美屿回家后,陈父赶紧叫他备足酒肉入山谷寻找李白去。这时候,李白在山里头已经待了五六日了。
见陈美屿来,李白赋诗一首:“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喝了酒,吃了肉,李白又赋诗一首,劝陈美屿自个下山:“一杯一杯复一杯,两人对酌山花开。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为我抱琴来。”
李白乐不思蜀的那个碧山山谷,就是我成天教书的地方。那儿山高入云,林深幽邃,清溪奔流,訇然入耳,偶有平缓处则低树茂密,流水于卧树间及白石上蜿然漫延,一若陶令公之桃花源也。
当年我看陈村样样都好,就是吃吃喝喝不好。
不是丙房有人请,就是辛房有人请。当时我虽然已年届不惑,但脸皮还是很薄。若推辞不去的话,怕人家说你架子大,瞧不起人家,一个穷书生敢瞧不起谁啊?又不是李白,哪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胆子啊。可一去呢,就糟蹋了一个夜里,啥书也看不成不说,还喝酒喝得昏沉沉的第二天闹头疼。
开始的时候,还吃得出这是啥鱼,那是啥肉,后来就越吃越闹不明白。人家说这是燕窝,咱就当燕窝吃。人家说那是鱼翅,咱也当鱼翅吃。吃另一家的时候,小心问人家这是啥菜?答曰鱼翅。于是又问,这咋跟壬房陈宝泉家的不一样,又答曰,烧法不一样。
若想弄清楚陈村人家的馔肴名目,我看比推究四书五经还难。
我这个人一辈子反应迟钝。都忘了那是哪天了,都记不清叫我吃饭的那个陈图林家是门朝东还是门朝西了,只隐约有印象当时很吵很闹,也是吃到深更半夜才散伙,后来隔了好多好多日子,有人挑明了,才明白那个晚上为啥吵闹得厉害。原来,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陈图林家的一个俏丽丫鬟,婀娜端来一碟蒜苗肉丝,而匪夷所思的是,那碟肉丝是人肉;我可没吃出来。
这不可能,我说。
信不信由你,跟我说这事的那个人说。
从啥人身上割下来的?我追根问底。
白给你吃了,那人鄙夷我道。
这时我才想起陈图林家的那个漂亮小妾给我斟过酒,也想起喝酒时是有人借着醉意,一面喊她如夫人,一面摸她的脸,摸她的胸脯,甚至撩开她的长裙摸她的腿。也好像是有人问陈图林讨那个女人的大腿肉吃。
那就是她腿上的肉,那人说。
我以为这是说笑话解闷儿,不以为意。
书呆子,那人说我了。
后来我暗中查访过那个年轻女人的下落。有人说,她得了陈图林多少多少银子回老家凤阳去了。虽然具体数目谁也说不准,但没人怀疑这件事。可惜我没找见那个操刀割肉的杀猪佬,他是外地人不好找,但我找见了割肉时在场的一个老妈子,是她给那个女人敷止血药的。
还好,血流得不多,那个老妈子小心安慰我。
后来陈图林再来碧山书馆,跟我一起仔细讨论孟子曾子时,我便坐立不安,好像割女人肉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甲房陈图年家,那天也闹到半夜才散。
陈图年家的祖屋是南宋嘉定年间盖的。屋顶很高,堂屋宽敞,同时点十根大号蜡烛,也显得昏暗幽昧。叫人不舒服的是,山水中堂两边的高处,挂着两排黑洞洞的木龛,那些木龛里日夜供着主人家多少代多少代的先祖牌位,像一个个幽灵眼睛,冷漠俯视堂屋里的长条餐桌,和坐在餐桌旁的我。
陈图年家的豪富特点是,你在他家见到的木柱木梁、木桌木椅、木盆木桶,哪怕拉屎拉尿的木头马桶,全是楠木的。
楠木的特点是,你拿一块瓦片往木柱上擦,上下擦一会,这瓦片就吸在柱子上了,不碰它掉不下来,这好不神奇。
吃饭的这张条桌,之所以闻名于四乡八邻,不但因为它是楠木所制,而且因为它是全陈村,也是全安徽,最长最宽的家用餐桌。上回陈图林家上的是烤乳猪,这回陈图年家上的是烤乳牛。因为桌子既长又宽,偌大个银盒儿抬过来搁当中,没把桌上的其他菜给挤掉地。
陈图年的如夫人依次给我们分乳牛肉。其实她只将一块块香味扑鼻的烤肉,轻轻放入客人的银碟内,一人一块,而拿银餐刀分肉的,是紧随她的两个漂亮丫鬟。
后来又依次给我们敬酒。十七八个人,一个个敬过来。跟她不熟悉的要老实些,顶多当面说几句荤话儿,叫她脸红一下。像我这样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只会自己脸红,不但给男人笑话,也给女人笑话。而那些跟她熟悉的,全没了正经样子,动手的动手,动脚的动脚。跟主人同辈的陈图林坐我左手边,所以给我敬过后给他敬。他要主人的这位七仙女一样好看的漂亮新妾,答应他一件事,不然不喝这杯酒。
“啥事情你说。”人家如夫人端庄娴雅,声音细软。
“你先答应我。”陈图林色迷迷地看着人家的脸,不肯接自个的酒杯。
“你说出来我才晓得能不能答应你呀。”
“不,一定要你先答应了我才说。”
这个坏种。
于是人家如夫人只好求助于她老公陈图年。这时我看见陈图年朝她点头示意,要她主随客便,于是人家如夫人只好委曲求全。
“我答应你,”声音还是那么细软,还是那么好听,“啥事你说。”
“把奶子拿出来给我们看,”陈图林说,“两个都拿出来。”
这时候,人家如夫人轻轻搁下酒杯,缓缓解开衣扣,弹出一对丰满胸乳。
陈图林正要伸手去摸,人家如夫人一转身,衣扣已经扣好了。“你只说看……你喝酒……不能磨时间了……”
让家中的如夫人给客人把盏敬酒,是陈村的宴饮习惯,敬过酒就没事了。待人家如夫人入里屋后,另一个也跟主人同辈的,不住埋怨陈图林没要人家如夫人脱底裤。
酒也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脏。
都敲过三更锣鼓了,厨房里的菜还一盆一盆端上来。有的还有人搛一筷子,有的根本就没人动。
早一拨点的蜡烛都灭了,只有供案两头的两根还亮着。
都喝得醉醺醺的,也无所谓哪儿亮哪儿暗。
我喝多了就打盹,一会儿睁一下眼睛,一会儿闭一下眼睛。
待最后一道菜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合眼打了好长时间的盹,以为天要亮了。
咋又上一道烤乳牛了?我神情恍惚。
不对,这是蒸乳牛,是拿一口黑陶蒸锅端上来的。
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黑陶蒸锅,七八个丫鬟一起抬过来。
陈村人请客吃饭,其实只要给客人看到餐桌上有哪些菜就心满意足,客人吃不吃不在乎。一样菜端上来,再端下来,往泔脚缸里倒,给公猪母猪吃,家家都这样。
揭开锅盖。
不是乳牛。
是啥呢?
主人家的如夫人!
咋样呢?
没穿衣服,没穿裤子,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像熟睡一样,安静躺在那口硕大无比的黑陶锅子里,细白细细的,粉嫩粉嫩的。这时屋里烛光摇曳,屋外秋虫低吟,中堂两边的那些黑洞洞的祖宗木龛,显得更加阴森怕人。
船儿还在水里走。天黑了,但没黑透。恍惚中觉得那个女人已从尹绍祖怀里站起来,一面扣内衣扣子,一面取下头上的银钗,慢慢梳理喝酒时被尹绍祖搞乱的头发。
“你也醒了?”她轻声问我。
“醒了。”我说。
“这两个怕到天亮都醒不了。”
她说的是她的老公戴道明,和那个做学问做得很好、玩女人也游刃有余的尹绍祖。
“反正明天没啥要紧事要做。”
“你跟这两个不一样,”她说,“只是年轻时风流过?”
她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使我又想起了那个被蒸熟的女人。幸好她没给哪个姓陈的赎到安徽山里去,也幸好赎她出来的戴道清想象力有限,而且家里的桌子锅子都不够大,不然也可能被剥得一丝不挂,给摆到陶锅里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