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男推销员一定要跟买主喝酒,女推销员一定要跟买主睡觉,不然一定拿不到订单。这话对不对我不知道,因为对我来说,喝不喝酒,乃至拿到拿不到订单,都不是重要事情。重要的是,每到一个地方,找到一家便宜旅店,以便从出差费中省出几个零用钱来。
既然你没法叫人家相信你推销的玉米粉碎机如你所说的那样,保证二万四千小时内不出故障,而事实上常常是二十四小时就无故停机,而且既然你的工厂拿不出一分钱贿赂那些不是私营企业的买主,那么你想创造辉煌销售业绩,拿到厂长许诺给你的丰厚奖金,就是白日做梦。
从去年开始,我们销售科实行出差费包干制度。一应市内交通费、旅店住宿费、出差补贴费,全算在里面,每天给你八十块钱。所以,你住城里的五星酒店也好,住城边的十元店也好,悉听尊便并自负盈亏。
老实讲我是找十元店的老手。顾名思义,十元店就是每晚只收你十块钱的那种小旅店。有时候一个房间睡五六十人,打起呼噜来一个比一个响,就像搞交响乐一样气势非凡,但这时你所担心的倒不是晚上睡不着觉,而是有人起坏心搞你。不过我块头不小,而且枕头底下总掖着一把锋利藏刀,所以起坏心的一般不会对我打主意。我想即使我身上带了十万八万,要劫走我的钱,怕比登天还难。
不好意思的是,我身上的钱常少得可怜。尤其是买了回家的车票之后,往往连每个裤兜里的每个角币都要找出来,不然连方便面都吃不起。
可是你必须到这个小地方来,必须有火车票或汽车票表明你来过这个地方,但你不必去厂长要你去的那个单位,不必当面给人家讲解你的玉米粉碎机。你可以待在山里的一条小河边拿鱼杆钓鱼,可以钓一天鱼把钓来的鱼交给旅店里的厨师请他烧给你吃。如果你自己烧菜烧得好,也不妨亲自下厨,让本地厨师尝尝你烧的淮扬菜。
天快黑了,我不得不收起鱼杆从密林中走出来。我是朝旅店老板娘借了一部自行车,一个人来山里待了一天。这回我住的旅店要比十元店高一个档次,房间里只有三张床。大概近来生意不好,住店的寥寥无几,所以昨晚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
房间里连电视都没有,但床铺还算干净,找虱子找跳蚤没找着。
还了人家的自行车,把鱼杆拿回房间,然后拎了一塑料袋叫不出名称的小鱼儿,找旅店厨师烧油爆鱼。这种小旅店里的厨师,通常是店里的老板娘,且只给自己家里人掌厨。不过假如你硬要叫她给你烧点什么吃的,只要给钱,也不会不答应。
而这家旅店的老板娘要打麻将,没时间替我烧油爆鱼,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因为没有黄酒,没有生姜,味道不是最佳。不过要是你住惯了这种廉价旅店,喝惯了这种廉价啤酒,吃惯了外面小吃店里的廉价盒饭,就不会讲究油爆鱼烧得好不好了。
回到房间里我独斟独饮。今晚住进来一个老头,早早就上床睡觉了。在外面我已经习惯了跟不爱说话的人不说话,所以我们两个像哑巴一样,他睡他的觉,我喝我的酒,不觉得有啥不正常。
跟陌生人没话找话说,往往是自己心里发虚,想弄清楚人家对你有没有恶意,睡到半夜会不会拿刀子杀了你。
显然我不会害怕这个小眼睛老头。
也知道喝两瓶啤酒也不会睡得像死猪一样醒不来。
半夜这老头上厕所,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听到了。
大概便秘,出去很长时间也没回来。
不久我又睡回去了,不操心他回不回来。
忘了讲我是一个老做梦的人,搭火车坐硬座也会做梦;身子靠着窗口,一会儿就睡着了,一会儿就开始做梦。
有时候会做那样的梦,梦到我认识的那个女人,梦到跟她做爱。
有时候就弄脏了人家的床单或被子。一旦底下有东西流出来,就会从梦中突然惊醒。醒来后还清楚记得刚才的情形。不过现在我不能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其实也说不出她的名字,因为虽然我们住同一座楼都住了二十来年了,但彼此没说过一句话,连招呼都不打。
只知道她男人死了,只知道她现在一个人带一个女孩过日子。
今晚又梦到了她。
而且由她伸手摸我。
而且我也摸了她。
奇怪的是,我从梦中醒来,她却不曾离去。
现在她还躺在我身边,并一丝不挂地挨着我。
说实话我不是那种反应很慢的人。屋里的窗帘坏了,只拉了一半,所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见这个女人的脸。我想再漂亮的女人躺在床上都不会好看。不但头发凌乱,而且面孔变形。面孔给压在枕头上,眼睛鼻子像女鬼一样吓人。
现在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女邻居,而是一个投怀送抱的旅店妓女。
我对妓女的反感,不是道德方面的原因。跑了二十来年的机器销售,而且曾经有钱住过五星酒店风光过几回,也曾经把不少有权有势的引到有妓女的房间里让他们寻欢作乐,所以再大的场面,再小的事情,全都心知肚明。
我自己没睡过妓女倒不是怕老婆知道。我想你若明白你可能只图一时痛快给染上了梅毒,或得了艾滋病,你就不会花钱买春,因为这得不偿失。再说在床上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差别不大,不足以叫你喜新厌旧。何况你兜里没几个子儿,给了妓女就没钱买方便面了。
不过你不能跟一个妓女发脾气。尤其在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不敢粗莽造次。
现在我已经把她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已经坐起来叫她躺着别动。虽然我说话声音很低,她却吓得浑身哆嗦。我想这可能是我的脸色阴沉可怕,也可能是我手上的藏刀寒光逼人,也可能是这屋里没开灯显得森然恐怖,结果把她吓坏了。
“你叫啥?”我低声喝问。
“蝴蝶花。”
“问你真名。”
“杨秀兰。”
“那老头跟你是一伙的?”
她点了点下巴颏。
“他得多少钱?”
“五块。”
“这么少?”
“他是老板娘叫来的,老板娘得大头他得小头。”
“那你呢?”
“给老板娘五十块,剩下的自己拿。”
“你要我给你多少钱?”
“不要你钱。”
“我是说,一般情况下你收人家多少钱?”
“有多有少。”她眼睛很大,眼圈花花的不乏女人魅力。“有个上海记者给过我两百块钱,还给我看他老婆他女儿的照片。有个打工的才给我二十块,他说他身上就这么多。”
“那你就要倒贴三十块给老板娘?”
“没错。”
“事先没说好?”
“说好的。”
“那你还愿意?”
“我跟他是老乡,能够用我们那儿的话唠会嗑。”
“有没有不给钱的?”我问。
“有,但不多。”
“让人家白睡一回?”
“不,老板娘会叫人摆平不给钱的。”
“这店里有打手?”
“没错。”
现在我才发觉她很年轻,而且脸蛋漂亮。我叫她坐起来,穿好衣服。
我用枕巾塞住她的嘴。再用屋里的晾衣绳捆住她的手和脚。
我拿藏刀叫她坐床上别动。
我说不然一刀捅死你。
现在你不知道自己得没得性病,只知道马上要对付那三个跟你一样壮实的男人。他们一个是老板娘的姘夫,一个是姘夫的弟弟,一个是姘夫弟弟的朋友。他们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白天找一个房间躺下睡觉,晚上在楼底下的门厅里打麻将牌。
姘夫的弟弟有一把自制猎枪,打牌时就夹在大腿间枪不离身。
也许这件事不该按我的想法去做。因为那女孩求我放她走,不要我一分钱。并说她一下楼就给老板娘交钱,只当我给了嫖娼金。她求我不要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会出人命案的。可我一意孤行,没听她的劝。
这时我已经拿枕巾堵住她的嘴,手里攥着那把锋利藏刀,悄悄开了房间门往楼下走。
老板娘给我的印象一点都不好。虽说她气质不错,衣着讲究,但神情傲慢,瞧不起人。现在我才知道她是上海知青,身上的上海味浓重呛人。我叫她替我烧油爆鱼的时候,她只抬了抬眼皮,由她的姘夫,那个胸口长毛的家伙领我去厨房叫我自己烧。不过那家伙倒挺客气,说话和蔼可亲,还特地跟我讲盐在哪酱油在哪。
幸好楼梯跟门厅间有一条暗廊,幸好老板娘就坐在暗廊这头,所以直到我悄悄走进门厅,拿胳膊卡住她的身体,拿藏刀抵住她的脖子时,才被他们发现。
假装住店的那个小眼睛老头吓得叫起来,另两个人一个拿枪一个拿刀对着我。我喝令老板娘吩咐他们把凶器搁桌上,白刀刃压住她的颈动脉压出血印来。
这时老板娘竟一声不吭,既没叫她的打手放下凶器,也没叫他们朝我打枪扔刀。
僵持之下,老板娘的姘夫闻声而来。显然他对老板娘不顾性命跟我对峙大为惊恐,赶紧发话叫他的弟弟跟弟弟的朋友把枪和刀搁桌上,都站到墙边去。
“今儿别乱来咱得听这位大哥的。”像白天一样他光着上身,胸前露出一溜黑毛。显然他已看到老板娘的白脖子给压出一条血痕来,身子被我的胳膊箍得铁紧铁紧。“大哥有啥事您吩咐,咱有得罪处给您赔不是。”
“这老头住我房间里,假装上厕所给野鸡留门。”
“咱不知道大哥不好这个,咱给大哥赔罪。”
“你说怎么个赔罪法?”
“听大哥的,大哥咋说咱咋办。”
“我不知道自己得没得病。”我跟他说。
“这大哥您放心,咱这儿的妞没一个有毛病。”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咱给您治病的钱好不好?”显然这家伙急于将他的情妇从我手中解脱出来,而他对这个上海女人分明情真意切。“要是没得病,只当是孝敬大哥一回。”
“你给多少钱?”我绷着脸问。
“大哥您说。”
“五千块。”
“这没问题。”那家伙赶紧接口道,“咱马上给您。”
他叫老板娘给他保险箱钥匙,老板娘很不情愿地将身上的钥匙圈摘下来。
接着一沓钱分出一半扔给我。
我把钱塞到裤兜里,然后跟老板娘讲上海话。
我母亲是上海人,所以我讲上海话像上海人一样标准。显然讲上海话那几个家伙一句都听不懂,不知道我跟老板娘说了些啥。
家乡方言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这个刚才还硬得不怕死的女人,现在却流起眼泪来。按我的吩咐,她叫那几个男人都到厨房里去,然后给厨房门上了锁,把他们反锁在里面。
接着我叫她陪我上街找出租车。
我得在第一时间内离开这个鬼地方。
天快亮了,街上有人了,我们一起往十字路口走。
“你怎么晓得我是上海人?”她侧脸问我。
“听得出你有上海口音。”
“我有二十来年没去上海了。”
“现在上海不错。”
“这我知道。”
碰上头一部出租车我就上车走了。
在车上我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好像不急于回旅店。
回家后我确信自己没染上性病,就拿了那笔钱入了一个朋友的股。后来就辞职不跑销售了,给那个朋友的小吃店当跑堂及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