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觉得社会对你不公,一定是你自己不对。拿我来说,假如我认为警察满世界找我,非送我去青海劳改不可,就抱怨世道衰微生不逢时,那么那些与我擦肩而过就丢了钱,丢了身份证或驾驶证的人,肯定不同情我;即使我把那些有效证件总千方百计还给他们,也不会说我好。
每年这时候我得回兰州一趟,明知风声紧还照旧往那边儿跑。
兰州出白兰瓜这谁都知道,而兰州出李小光就没人知晓了。
李小光何许人也?
小的便是。
以前李甘说兰州的时候,我还尕着呢啥也不懂。当时我跟他一起蹲墙根晒太阳,看一个个女人从我们跟前走过去。他问兰州像啥。我说像啥。像女人底下的那块东西,他一面点旱烟一面说。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女人底下那块东西是啥样子,所以别人都笑了我没笑。后来我搭飞机回兰州,在空中俯视这座横卧在黄河河道里的省会城市,才明白这坏松有想象力。
提速后的火车在黄土高原上疾驶。每当我躺在卧铺上看着窗外那奔流不息的黄河,就想起李甘的那句话。糟践别人也糟践自己是李甘的本事。李甘比我大好几岁,他会写诗我不会。
我读过他的诗。
“啊,大地,我的母亲……”
看上去挺纯洁的,像中学生写的,其实暗藏机锋,指桑说槐,且藉此自娱自乐。我读过五年小学两年中学,但学校的教育,不及李甘的片言只语对我影响大。
夏官营停车的时候,我背上我的那只法国旅行包走出卧铺车厢。我之所以在兰州前一站下车,不是觉得载我的这趟火车正要往女人的底下开心里不自在,而是猜想兰州火车站有不少便衣在等我。
做事情要有直觉才行。无论你做股票也好,赌色子也好,还是像我一样挖口袋也好,都得直觉敏锐,动作迅速;该下手时就下手,该溜走时就溜走。
俗话说得好,人倒霉凉水也塞牙,没想到这个才屁大一点的夏官营,就有十来个警察守在站台上。太阳落山的时候,晚霞红红的像大火一样好看。我不能拔腿开溜,也不能停下不走,于是装作欣赏晚霞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朝出站口走去。
一个男人走来问我借火。我掏口袋给他取打火机的时候,他突然扭住我的胳膊给我带手铐,原来这家伙是便衣。这时候,警察全跑过来了,至少有五把枪对着我。
警察失望的是,他们以为我身上有枪其实没有。隔行如隔山,当警察的没挖过口袋,不知道挖口袋的不能带枪,因为有枪容易出纰漏。有一回我在重庆一家旅馆里,溜进一个带冰箱及保险箱的地毯房间。我看到冰箱里有啤酒,书桌上有手枪,我拿了啤酒没拿手枪。
警车载着我一路呼啸,威风凛凛。
开进兰州公安局的时候,天还没黑。
简单给我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审我。那是一个没安窗子的地下室,打在脸上的灯光很亮,而且身子被卡在椅子里很不舒服。
审我的是一个带河南口音的老警察。他脸颊清瘦,满脸皱纹。我对河南人一向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这是因为小时候跟李甘一起拿河南话唱过河南人。
我是个河南人呀,
家住在开封县呀,
找了一个大姑娘呀,
她就是不爱我呀
……
唱河南人害单相思,唱河南人穿大裤衩,瞧不起河南人。其实河南人没得罪过我,相反我倒挖过不少河南人的口袋,害得那些人至今不明白口袋里的钱包不翼而飞是咋回事。
“叫啥名字?”老警察低声喝问,不让我走神。
“李小光。”这是我头一回跟警察说真名真姓。
“住哪儿?”
“哪儿能住就住哪儿呗。”
“跟我讲你是哪儿人?”
“兰州人。”
“不说兰州话?”
“说兰州话怕你听不懂。”
警察给我亮枪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搞错了。抓挖口袋的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对不对?警察问我,上月二十九号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你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也如实回答。我猜他们正在找一个持枪杀人犯,大约立功心切,抓错了人。
不明白的是,警察抽了我一针管血才放我走。给我抽血的那个女警察,嘿嘿,我认识,是我中学同学王莉。看在她的面子上,就不问公安局讨国家赔偿了。她问我住哪儿。我说我无家可归。她请我住公安局招待所。还请我吃四川火锅。
“压压惊。”给我倒酒呢。
“有人在河南杀了人对不对?”我拿打火机点中华烟。
“没错,你的面孔跟那个凶手很像,血型也一样。”
“要是叫不出你王莉的名字来,恐怕现在还蹲在号子里。”
“不过你的DNA跟凶手的不一样。”
“啥叫DNA?”
“这是脱氧核糖核酸的英文缩写,一个人跟一个人不一样。”
“你大学没白读。”
我不明白这个叫王莉的女人为啥读完中学读沈阳刑警大学。我想如果她眼睛大一些,鼻梁高一些,腰围也细一些,就不会读啥法医专业,成天跟死人打交道。我替她惋惜。不漂亮的女人不容易找到好工作。
“你现在做啥事?”她问我。
“跟你一样也搞技术工作,成天忙得满世界跑。这年头手脚不勤快就弄不来钱,你说对不对?”
“还没结婚?”
“还没呢。”
每年九月九号晚上六点,我就准时坐在南关什字那边的楼上楼饭店里等候彭丽霞。幸亏昨晚公安局只拘留我两个钟头而不是两个晚上,不然我得设法从拘留所里跑出来。我曾暗暗发誓,哪怕远在天涯海角,也将如期坐在临街的那个包厢里,不让彭丽霞扑空见不着我。
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腰围细细的。她给我看她女儿的照片。那丫头跟她男人很像。她男人是她妈替她找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工程师。她妈知道我给派出所抓去过一次,不让她跟我来往。当初为说服彭丽霞嫁给那个工程师而不是嫁给我,我竟磨破了嘴皮,说哑了嗓子,说得她以泪洗面,哭干了眼窝子。
既然她不愿跟她父母断绝关系,也害怕跟我一起浪迹天涯,那么只能跟那个工程师结婚。她结婚后不久我就走了。走的那天是九月九号。她在楼上楼给我倒酒饯行,一面倒一面往酒杯里滴眼泪串儿。
一晃十年。也就是说,我们在这间包厢里喝酒吃饭已有十次之多。
我给她钱她不要。
给她铂金钻戒也不要。
她说只要看到你心里就高兴,说得我眼睛湿湿的他妈的也想大哭一场。
“还没结婚?”她也这么问我。
“没。”
“不能要求太高。”
“不高。”
我给她的印象是我很有钱。我给她一张银行卡,告诉她取款密码。我向她保证,只要我活着,这张卡上的钱永远不会少于二十万。我说你得自己有些钱才行。她说我家里的钱全归我管,不用存私房钱。如果她愿意穿上前年我替她买的一件貂皮大衣,我就不会把那件皮衣服留在旅馆里,害得旅馆经理花钱登广告找失主找不着;这是她告诉我的。
“今晚差点来不了。”我给她斟酒。我们一起喝陇南春。
“怎么啦?”
“又给公安局叫去了。”
“怎么回事?”她突然紧张起来,脸色发白。
“有个杀人犯跟我很像,害得他们认错了人白高兴一场。”
“以为你重操旧业了。”
她笑起来,笑得可甜。
假如你爱一个女人,是真心爱她,那么有时你不得不说谎骗她,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你有违道德或触犯刑律,而且不能让她知道这是爱她的缘故。如果你碰到的一个女人喜欢你挖人家的口袋,喜欢你拿人家的钱请她吃四川火锅,给她买羊绒衣服,那么我坦率跟你讲,那个女人不值得你为她冒险。
“信不信那个杀人犯还真的跟我很像。”我说。
“会不会是你的孪生兄弟啊?”
“我妈就生了我一个。”
“会不会给抱出去一个啊?”
她仍像以前一样,喜欢说笑话打趣我。
我说我明天走,买的是明天下午的机票,给她看我的机票。她说我还从没坐过飞机呢,我说我给你买飞巴黎的来回票。她朝我笑笑,相信我说到做到却对此无动于衷。也像以前一样,临走前吻了我一下,吻了我的左脸。
假如你突然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兄弟的话,你一定去找他,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其实也是闲着无聊。下午的波音飞机要四点三十二分才起飞,我独自走在大街上啥也不干无所事事。给七里河派出所逮去过一次,我就不在兰州下手了。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干我们这行的一句至理名言。我得一路警告我的手,不让它随随便便伸到人家的口袋里。
走着走着,走到山西巷路口。我妈的一个要好朋友就住在这条巷子里。我妈断气前跟我讲,小光啊你以后有事就找张姨,叫张姨替你办;要我给张姨磕头我没磕。我知道张姨找过我几次没找着。还知道张姨听说我进了派出所嚎啕大哭一场,怪自己没管好亡友的不肖儿子。现在我走进张姨家的小院子里,她正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一头白发梳得纹丝不乱。当我问她我是不是有个孪生兄弟的时候,这老太点头说是。
“我妈为啥不跟我讲?”
“那时候她一个人养不活两个小孩,因为你爸死的时候没给家里留一分钱。小光啊你知不知道,你是你妈每天去陈官营车站拾煤碴卖钱养大的?一世人生最怕人家问她有几个小孩。”
“给抱走的那个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你比他先出来,你大他小。你叫李小光,他叫李小明。”
“是不是抱给一个河南人了?”
“你咋知道?”
老太吃惊不小。
假如你以为你没亲人了,一个也没了,结果突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个孪生兄弟跟你血脉相连,你会怎么想?
不管你他妈的怎么想,反正我要找他去,马上去找,非找到不可。
白发张姨跟我讲那个河南人到新疆去了。当年他跟他老婆轮流抱着我的兄弟,没户口也往新疆跑。幸好张姨还记得那人姓沈,也记得那人给新疆地质队烧过饭。哪个地质队?我往下追问。嘿嘿,这时正好张姨的女儿来了。她从上班的档案局办公室溜出来,过来给她老娘送红枣白莲汤呢。小时候我暗恋过她一阵子,印象中还亲过她一次。不过那到底是在黄河边的树林里亲的,还是在梦里的树林里亲的,就吃不准啦。
她说小光你西装革履好不阔气。我说张琼姐还是那么漂亮。其实呢,这女人满脸风霜,干瘪枯瘦,早年那种青春美丽的丰满妩媚,早消失得无踪可寻。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她读高中的时候。此时此刻,她说她已故的父亲,曾经替我妈给那个河南人写过信。她父亲的遗物,都搁在阁楼上。她父亲生前集邮,有整整两箱子旧邮票及旧信封。那是两个绿漆剥落的铁皮箱子。顾不得阁楼上的蛛蜘网粘得满脸都是,杉杉西服给灰尘扑得白花花的,赶紧开箱子查查里面有没有新疆寄来的旧信封。
张琼替我拍衣服上的灰尘。她不知道我这身衣服是昨天买的,并打算明天扔掉它,干我们这行的不能穿得太扎眼对不对?
他父亲收集的旧信封啥地方的都有,一捆一捆的拿红绸带扎好摞在一起。印度尼西亚跟我没关系。里约热内卢也跟我没关系。巴黎,纽约,樟木,河口,满州里,霍尔果斯,都跟我没关系。这捆是新疆信封。新疆阿克苏,新疆乌什,新疆喀什,新疆奇台……
奇台第五地质大队二分队沈寄。
哇,给我找到了。
我捧住这个三十多年前的旧信封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要给张琼钱,把这个旧信封买下来,出十万也愿意。张琼不仅不要我的钱,反而说,这些破烂玩意儿,你想要就全拿走。我说等我找到我兄弟,我替你上北京找一个邮品收藏家,把这些旧邮票和旧信封全卖掉;开价五十万让他还,只要不低于这个数的一半,就全出给他让他发财去。
胡说八道,张琼不信。
老实跟你讲,这两个绿箱子要是陌生人家的,今晚就会挪地方;一定给捆扎好了给挪到机场货运处去,贴上运往昆明或上海(看哪个航班早)的货运标签,而两天后又将挪到北京一家星级宾馆的客房里,等候买主来看。我可看得出那只箱子里的十张整版猴票值多少钱。
说来你不相信,我常常不知道下一个钟头要去哪儿,要干啥事;也不知道没干过的事能不能干好。以前只以为公安局招我干反扒工作的话,我会干得很棒,没想到当侦查员也非常出色。
当天晚上,我就到了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并连夜打车赶到奇台。在长驱三百公里的漫漫夜途中,那个维吾尔司机几次从反光镜里仔细看我。我想如果他有把握干掉我的话,准走到半路上的一个叫吉木萨尔的荒凉地方就下手了,不必把车子停到奇台宾馆门口,呆呆看我从衣袋里给他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