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哈萨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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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新疆行散记(1)

荒凉的阿巴提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上,我的背袋里已经装了馕和水,搭县里的长途汽车,由莎车去麦盖提。那个维吾尔司机穿皮茄克,他的助手穿短袖衫,这里的乱穿衣,跟冬季的广东相仿。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给我让座那个年轻助手,得知我是无锡人非常兴奋。他说他去过杭州、苏州和上海,他认为杭州地方最好,上海楼房最多,不乏常识判断能力。

我说我已经去了喀什的塔什库尔干、英吉沙、叶城、莎车,现在往巴楚方向走。司机也谈笑风生,但说得更多的是莎车的事。他说汉语十分流利,始终眉飞色舞。马路笔直,两边是没了白杨的无边荒漠。后来有车过来,把我们拦住,那是公路管理局的车子。上来一个大盖帽,发现超载两个人。超一个罚二百,罚了四百元。车子里坐了17名旅客,每张车票卖8块钱,车票钱远不够交罚款。罚了款才允许超载,再有人拦超载,只须将罚款单亮一亮就行。司机骂了一声阿囊思给,这是一句我听得懂的维吾尔粗话。而片刻之后,又照旧谈笑风生,并同意我给他拍个照。

到了麦盖提找旅馆,住下后跟刘明联系。他叫我坐车到阿巴提,我坐上了开岳普湖的车。窗口收12元钱,收的是到岳普湖的钱。马上要跟刘明再次碰头,心里好不高兴。10天前,我们在喀什开往塔什库尔干的长途车上偶然相遇,两个人一见如故,居然在几乎全是塔吉克及维吾尔旅客的客车上,谈论起亨廷顿及他的名著《文明的冲突》。刘明认为,不同文化的相互渗透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喀什马合木麻扎的莲花座,就是伊斯兰文明与佛教文明的融合。进而认为,一味强调冲突,有哗众取宠之嫌。其学术批评的无畏精神,于此可见一斑。

刘明是新疆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同时给本科生教一门课,他的研究课题涉及当代塔吉克移民问题。我发现他的英语也非常好,在乌帕尔停车休息时,他跟一对希腊青年讲英语,明显比对方流利。后来他把我领到慕士塔格峰底下的辽阔牧场,由我独自跟塔吉克牧民一起过皮里克节,然后又领我同他一起参加一个持续三天的塔吉克人婚礼。值得自豪的是,在有幸盘腿坐在女家地毯上手抓羊肉抓来吃的面对面两排贵宾中,只有我们两个是外族人。我和刘明是一起离开塔什库尔干的,其后我一个人跑喀什及喀什东面的几个县,他来阿巴提继续他的田野调查工作。

阿巴提归哪个县管,是岳普湖还是麦盖提,至今我不清楚。出了麦盖提绿洲,就是漫无边际的辽阔荒漠,有时候看不到一棵树。一路上一面看地图一面看地形,生怕错过站。可是,最后还是错过了那个你根本不会认为那是一个镇子的阿巴提。一上车我就请售票员到阿巴提叫我一声,结果他忘了叫。我叫起来的时候,班车已经多走了3公里路。这时候,刘明来短信讲,他已经点好了菜,等我去用餐呢。

一个人在这种容易令人绝望的戈壁公路上往回走,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没想到10分钟后,另一部班车给我拦住,把我送到阿巴提。这个在地图上赫然醒目的镇子,居然没一点村落的模样。唯一的一排平房在公路北面,但相距很远,看不清平房前面朝我招手的那个人。那是刘明,他招呼我走进那家刚开张的小吃店。

我们4个人一起吃饭。一个是努艾勒,他是刘明的学生兼翻译,虽然他父亲是县长,他本人魁梧强悍,可他始终对刘明必恭必敬,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因为我在塔什库尔干的那几天,天天随刘明跟他碰头、吃饭。另一个人是刘明在山上就认识的塔吉克移民,刘明所讲的山上,是指塔什库尔干境内的大同乡至乔戈里峰的八百公里的帕米尔山地,那儿的生存条件实在恶劣,政府动员当地塔吉克牧民移居到平原地区的阿巴提来,那人不会讲汉语,知道没法跟我交谈,只跟我碰啤酒杯。另外两个人,便是刘明和我。

我说阿巴提好荒凉,仿佛早年的美国西部。吃饭也好便宜,我们叫了好几个菜呢,也喝了好几瓶酒,只花了50块钱。吃完饭,刘明领我去他的住处,那是一家刚盖好的乡镇医院,就两排平房。路上尘土很厚,几次没过了鞋帮。厕所很远,没水冲厕所,甚至没水洗衣服。喝的水是定时定量供应的。起初刘明不清楚,拿水洗衣服,给医院一顿骂。他一个人住在住院部的一间病房里。这儿空荡荡的,看不到医生、护士及病人,看不到一个人。他说晚上不敢脱衣服睡,怕染上虱子或跳蚤。其实呢,脱光了睡,倒不容易染上。

做客塔吉克人家

刘明领我去塔吉克移民家做客,再次走上那条没脚背的尘土路。路上我拿相机拍一条尖头蜥蜴,觉得很好玩。究竟是我在逗蜥蜴呢,还是蜥蜴在逗我,有点搞不清楚。刘明永远是阳光而爽朗,他回头看我落远了,站在太阳底下耐心等。周围没有一棵树,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

那家塔吉克人家看上去很富裕,墙上挂满了羊毛毯,炕上也铺满了羊毛毯。刘明、努艾勒及我,都坐在炕沿上,我们身背后的各色花棉被一床床摞起来,快碰到屋顶了。除电视机外,还有一套音响设备。

女主人要杀鸡,刘明不让杀。于是女主人做了库木其给我们吃,这是塔吉克家庭隆重招待客人一个明显标志。这种厚厚的金黄的既像锅盔又像千层饼的东西,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最香酥可口的饼类食品。一时忍不住,三番五次撕下来吃,越吃越觉得好吃。女主人又端来奶茶,问我加不加酥油,我是啥都敢吃的那种人,自然点头答应。见这家人家的酥油是血红颜色,从没见过,我很好奇。

女主人给我讲解,努艾勒替我当翻译,原来这是用一种高山植物染的。塔吉克人称这种植物为扑赫,它溶于酥油,不溶于水。见我追根问底,女主人拿来一袋扑赫给我看,让我把它拍到相机里。显然他们的高山情结依然浓烈,讲扑赫大同有,小同有,瓦恰没有,讲给刘明听,显然刘明是去过那几个乡的。那些地方,完全不在普通旅游者的视野里,只有极胆大的摄影家,尤其是欧美搞摄影的,会雇了塔吉克牧民当向导,再雇了牧民的马和骆驼,走进去半个月或一个月,甚至走到乔戈里峰脚下,那是世界第二高峰。

男主人是52年的,比我大几岁。他眼睛好,坐在我对面能看出我有白头发,我猜可能他以前是打猎的。女主人原是大同兽医站的,76年给牦牛顶伤,髋骨经常疼,后来就改行到小学教书。桌上有几样干果,有杏仁什么的,刘明抓了杏仁给小孩吃,他很注意礼貌细节,深得塔吉克人喜欢。我把几根荷氏薄荷糖给刘明,让他分给大人小孩。这时候,刘明和努艾勒作出一个决定,明天做这一家的调查。

刘明教我的几句塔吉克语,我都用上了。不吃不喝了,我就说那依那依,意思是好了够了。感谢主人热情款待,我就说热合马特。男主人、女主人都说我好可爱,这时我怀疑努艾勒翻译有问题,因为这个词语,通常是用来形容起码比我小30岁的女性,或者小40岁的男性。

跟这家人家告辞后,我劝刘明跟我到麦盖提去,到我的旅馆房间里洗个澡。他说他还没去过麦盖提呢,显然他心里只有工作概念,没有旅游概念。我叫努艾勒也一起去,可他的堂哥得了腰椎盘突出,腰扭了,他要去堂哥家一趟。接着我和刘明拦到一部私人小车,半路上又上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我们付了15元。这里的戈壁滩荒凉寂寥,可一到了有白杨的地方,渠水哗哗,绿树成荫,到处生机盎然,到处看得见白花花的棉花地,便觉得非常美,仿佛人间天堂的江南一般。就全国而言,地理景观的反差,可能喀什地区最为明显。

有人说我是小偷

到了麦盖提,到了我住的旅馆,刘明赶紧洗澡,然后我们一起逛街,找汉族餐馆吃饭。又是一人一瓶啤酒,一面喝一面聊,他要写塔吉克的水文化,正好我写过水文化的文章,聊起来又多了一个话题。我说我在莎车看到了维吾尔人的葬礼,这种葬礼的从速从简,给我印象深刻。刘明不相信,他说他几次要人家带他去看,人家都婉言拒绝,这是因为,只有穆斯林,即信仰伊斯兰教的人,方可参加。他说我胆子大,哪都敢去,啥都敢看。我说我跟维吾尔人一起给死者做阿门,我尊重他们的信仰和风俗;假如他们赶我走,我会马上走开。

到晚上11点,才吃完饭离开那家小餐馆。刘明一定要回去,要把吃剩下的半条鱼带回去,要跟塔吉克人一起夜里放水,给他们吃,不肯在麦盖提过夜。他说他的导师,要他坚守岗位,假如今晚住在麦盖提,就像当了逃兵一样可耻。

只好送他到车站,早就没班车了,但有去喀什的出租车,顺路带他到阿巴提,要20块钱。刘明嫌贵,要杀司机的价。他要我走开,他独自跟司机谈。没谈拢又谈了一部车,最后谈妥了。我跟他打招呼,跟他说再见。前头那个司机把头伸进车窗笑话刘明,20元不走坐40元的,刘明扭头不理他。我给刘明一张50元钱纸币,他坚决不收。

车子里就他一个人,天早就黑了,我给他发短信,将他所坐的那个车子的车牌号告诉他。他给我回短信,说他已经记住了,到阿巴提后,他会给我报平安。你害怕白天坐全是维吾尔人的车,刘明不怕夜里一个人坐维吾尔人的车。讲胆小有比你更胆小的,讲胆大有比你更胆大的,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到夜里1点钟左右,我看电视睡着了又醒来,发现手机里已经有刘明的短信,他已经安全到达,叫我放心,我这才关了电视关了灯安心睡觉。

次日早上看麦盖提大清真寺,看维吾尔人在街头吃早点。寺门牌楼有4根柱形宣礼塔,外墙贴的是彩色马赛克,既壮观又漂亮。因为来得太早,门锁着,进不去。在喀什,一般清真寺是每次做完礼拜就锁门的,尤其是小清真寺,没专人看管。做礼拜的时间,男人都放下自己手上的活,跑到清真寺里来,一般做一次礼拜花10分钟时间。通常在地毯边脱了鞋子,排成一队,由一位长者在前面领拜。也有人做很长时间的,也有一个人在非礼拜时间来做的,这两种情形,都有诉说性质,即向真主胡大,倾诉自己心里的苦恼。

到上班时间,即9点半,我去县委大楼,去宣传部办公室,跟一位主任讲,希望能看到麦盖提县志。这时候,正好秦钟进来,他没到退休年龄,但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不是每天来办公室的。他说他就有麦盖提县志,从一个书柜中拿出来给我看,并允许我拿相机拣重要的拍。我拍县志的时候,他也拿出他的相机,把镜头对过来拍我。后来他写了一篇写我的文章,登在一张报纸上。他在文中写我是一个善于攫取资料的小偷,而他乐意,甚至是怂恿我这个行窃行为。

通常拿到一本县志,我会迅速把它里面的大事记、建置沿革、古代军事、旧式教育、文物、民族、宗教、人物等拍下来。在汉族地区,会加拍方言方面的东西。在麦盖提,自然要着重拍这里的刀郎文化和十二木卡姆。一本800余页的县志,最多半小时就拍完。结束后我便告辞,秦钟送我下楼,把我送出县委大楼。至今他仍有伊妹儿过来,传来他的文章,让我分享他撰写文章的快乐及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