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茫中似有神灵的引导,令我由远而近地注意起我们无锡的小热昏来。远在四川凉山的时候,我是到了彝族核心地带的美姑县的,就在美姑的依果觉乡,我是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彝族说唱的。虽不懂彝语,但两位年轻说唱者的声调、节奏、表情、动作,以及本地围观者的不时轰笑,使我深受感染,觉得很享受。当时我用canon ixus 430数码相机,每3分钟录一段像,其总字节量高达550M。拍录像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仅时隔一年,就在我们无锡的锡惠公园,也是用这个简单相机,至少拍了同样多的录像,拍的是树林中尤茂盛、周仁娣两位老艺人的小热昏,树干上挂着一块“民间说唱”红布横幅。
对小热昏的茫然无知,乃至漫不经心,使我在杭州清河坊看到天一堂梨膏糖卖糖摊位时,并无多少联想。其广告牌虽有小热昏字样,但摊主并未说唱,不及卖埙人吹“苏武牧羊”有动静。当时我不会想到,只隔了半个月,就接受报社委托,采访我们无锡的小热昏。
卖糖卖唱
假如你知道全无锡只有两对有师徒关系的搭档夫妇会唱小热昏,你就明白我在盛岸一村给这两对夫妇拍合影照有多幸运。那天正巧碰到66岁的陶希贤、杨菊芬夫妇,拜访他们的师父师娘,同是78岁的尤茂盛、周仁娣夫妇,我冒昧敲门,打断了他们的促膝闲聊。
那是一套老式楼房,屋里的家具、陈设,也一如一般老人家庭一样简单而陈旧,这跟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无锡小热昏第一人周福林,于1987年过世,他自编自唱的《十九路军蔡廷锴》、《盛杏荪卖铁路》,是无锡小热昏的绝唱之作,而身为第二代传人、本市著名曲艺家的周仁娣、尤茂盛,是他的女儿、女婿。因此,当你发现一个名人家庭的居所跟普通人家的并无差别,不免感到惊讶。
曲艺家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称呼,是现代社会尊重民间艺人的礼貌表现,旧时小热昏受社会歧视,被视为讨饭生意。7岁起就跟父亲搭档唱小热昏的周仁娣讲,以前她父亲的糖摊,常摆在崇安寺三圣阁门口,是跟“头戴铜盆帽,眼眵汤团大”的瞎子阿炳在一起的,常常是“他散了我们唱,我们散了他唱,我父亲比他小,我喊他老伯伯”。当年比阿炳略微强一点的是,“他直接问人家讨钱,我们是卖糖的,卖梨膏糖。”
据说传统梨膏糖,至少有“千把年”历史,其秘方是代代相传,不为外人知晓。梨膏糖分两种,其一是能够治疗咳嗽、气喘的,其二是能够给小孩子当糖果解馋的。其品种有肉松的、白果的、话梅的、玫瑰的、橄榄的、芝麻的、松子的、火肉(腿)的、豆沙猪油的等等不一而足。“要经常调花头,到一个地方,第一天吃几样,第二天要加别样一块,只有止咳糖是一样的。”
跟其它撂地摊的比,卖梨膏糖的要讲究得多。它分文卖、武卖两种,文卖是有固定摊位的,现做现卖,一面熬糖磨药,一面唱《药性赋》;武卖是城乡流动的,夜里做糖,日里说唱。因为做武卖的要会说会唱,擅长滑稽表演,颇有技术难度,且须艺术天分,所以做武卖的要拜师学艺,且可兼做文卖,而做文卖的,不可做武卖,否则会给同行砸场子。通常我们所说的小热昏,是指做武卖的民间说唱。
江南民间说唱有评曲、唱春、道情、宣卷、小热昏数种。小热昏以讲笑话、说唱新闻为特色,有“三分卖糖,七分卖唱”之说。旧时为有别于青楼女子,其业内人士自称“卖口”而非“卖笑”,虽然讲起来后者比前者更贴切。
无锡小热昏有小锣赋、快板调、新闻调、叫货调数种,其“小锣赋”的经典唱词是:“无锡有只轮船开到常州去,半路上给红眼鳑鲏吃到肚皮里……无锡城中公园有爿茶馆店,冲开水格朋友叫阿二,冲冲开水勿注意,一个跟斗跌到仔茶壶里。”管中窥豹,其滑稽色彩,于此可见一斑。
说唱新闻
说起小热昏的来历,会有人讲到杭州的杜宝林。杜宝林曾师从清末在苏州卖梨膏糖的陈长生,取艺名为小热昏,自称其说唱新闻是昏说拉话,不必当真。而更早的说法是,大约在1880年起,也在苏州卖梨膏糖、其艺名为天宫赐的赵阿福,常随口编唱时事新闻,喜笑怒骂,围观者众。若有巡警前来干预,便称“今朝热昏哉,唱格事体勿作数格”。吴方言中,热昏是发烧说胡话的意思,当不了真。自此以后,即便有小热昏唱轧姘头新闻,当事人只付诸一笑,不会生气,不会追究,不会跟说唱者打名誉官司。
赵阿福的传人是陈长生,其艺名为小得利;陈长生的传人是他的儿子陈国安,其艺名为来得利;陈国安在无锡的传人,就是尤茂盛的师父、岳父,周仁娣的父亲周福林,其艺名为小福林。史料记载,周福林20岁在上海开香堂拜师,这跟他女儿周仁娣的记忆有出入。周福林是江阴顾山周东庄人,早年做过漆匠。据周仁娣讲,1921年陈国安自上海来无锡卖糖,时年18岁的周福林拜陈国安为师,改行唱小热昏。
正宗小热昏是男的戴瓜皮帽,女的穿花短袄,他们背“卖包(箱子)”,搭“桥梁(木架子)”,划白粉儿圈场子,然后立长凳,敲小锣,编唱各式新闻。唱小热昏的,大多有这种本事,“日里看见啥,夜里就唱啥”。日伪时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无锡安镇后桥有一家人家,新娘子捉麦时,看见黄瓜荡在田里,摘了一条吃了解渴。阿婆细心不过,发现田里少了一条黄瓜,立在田头骂山门。有人告诉阿婆,不要是新娘子吃了,阿婆就跟儿子咕。儿子是孝子,二话不说,抽出挑麦的扁担,就朝新娘子打,一记打在笑眼上,新娘子一直笑。于是儿子更生气了,又打了两记,结果把新娘子打死了。当年周福林把这件事编成长篇说唱,取名为《一条黄瓜三扁担》,就立在长凳上绘声绘色地唱,唱到全无锡家喻户晓。
周福林自编自唱的《水果做亲》,是另一个著名长篇说唱。令人惊讶的是,这故事居然以数十种水果为人物,演绎一场跌宕起伏的悲喜剧。话说红菱小姐生了病,去铜盆柿(寺)烧香,遭橄榄恶光棍调戏,为塘西甘蔗所救。此后红菱小姐得了相思病,丫环海棠果问出真情来,惠山大栗替小姐去求亲。后来是,“长生哥哥男媒做,瓜子妹妹女媒人。马山芋头老乡绅,请来做个主婚人。”
接下来甘蔗要迎亲,橄榄要抢亲。“双方讲理讲勿清,一言不合骂山门。佛手上前打一记,蟠桃面孔打得红沉沉。水蜜桃看见眼泪出,六林桃逃到宜兴城。香蕉上前踢一脚,茨菇荸荠地下滚。葫芦牵倒葡萄藤,葡萄打得翻眼睛。柿子金桔打成饼,芦粟打断几十捆。打得梅子脸发青,打得杨梅血淋淋。枇杷举起双槌打,石榴头上夯一夯。夯开石榴头顶心,夯出子子孙孙一大群。有人要问啥事情,水果行里犯人命。”
无锡小热昏说唱,是夹杂上海口音的,往往俗到掉渣的时候,会突然雅起来。其唱词多有衬字,抑扬顿挫,极其讲究。举《水果做亲》的“小锣赋”为例:“打开(里格)小锣开头(啊)场,惊动了(啊)各(勒)位(格)父老叔伯听(啊)两声。无(啊)锡北门外面有(啊)个梨(啊)花庄,梨花庄有(啊)块茭白田,茭白田里向有(啊)个那红(啊)菱(啊)镇。红菱小姐格年(啊)纪轻,困勒(里格)床浪向(啊)生病。”其声调委婉有致,令人遐思无限。飞锣是小热昏绝技之一,唱到紧张场面,说唱者朝空中抛小锣,而接小锣时,仍稳稳在站长凳上,且合着飞锣前的锣点子。
当年周福林唱“新闻调”遐迩闻名,至今仍有老人记得他说唱《陈金坤打死杨高伯》、《李美玉被勒死在二茅峰》。这两桩社会新闻,在无锡曾轰动一时,前者是日伪时期游击队打死伪县长,后者是滩簧女李美玉不幸丧生。解放后,周福林代表街头艺人,被推选为无锡市第一届文代会委员。
非物质文化
小热昏有封箱规矩,每到年底要封糖箱,至次年正月初五,方可开箱唱曲卖糖。正月起,无锡各乡镇均有庙会,旧时有“失魂泰伯庙,收魂祗陀寺”之说。泰伯庙在梅村镇,其庙会日子是正月初九;祗陀寺在东亭镇长大厦村,即元朝著名画家倪云林的出生地,其庙会日子是四月初八。大凡过了四月初八,农民就要忙农活了,玩野了的心,要收回去,而跑庙会、赶节场的小热昏,也就结束了一年中的卖糖旺季。
尤茂盛是14岁拜先生立长凳的,取艺名筱小林,那是1934年。其学徒期间的苦,老伴周仁娣至今还心疼:“他一个人掮9根毛竹走转来!”周仁娣早年的艺名是甜咪咪,后改为小仁娣。当年他们走乡镇,住栈房,没有交通工具,靠两只脚走,东北塘、八士桥,一天一个来回,吃煞苦头。
周仁娣讲:“日伪时期买不到冰雪糖(白砂糖),我俚只好用甘草、橄榄做梨膏糖,生意就大推扳(差劲)。卖糖是做一天过一天,碰着落雨天不好做,做出来卖勿出去,屋里向拖船(子女)多,经常要跑当当头(当铺)、拆会借高利贷过日脚。旧社会最最苦是艺人,人家喊唱滩簧的喊戏子,喊滩簧婆,被人看不起,当年王彬彬也是经常吃粥的。而艺人中最苦的是小热昏,老底子(从前)乡下人没啥钞票,听说唱的多,买梨膏糖的少。”
尽管如此,梨膏糖还是要卖,小热昏“新闻调”还是要唱。日伪时期,尤茂盛、周仁娣夫妇立在东门亭子桥说唱《血溅大礼堂》八天之久,说唱汉奸夺女人没有好结果,说唱“东洋乌龟十三块,几次三番要到中国来”,照样唱给东洋人听。解放后是唱肃反、除四害、抗美援朝、爱国卫生,也是样样唱的。
文化老人钱惠荣先生接受我的采访时说:“1956年,无锡市成立曲艺艺人联谊会时,小热昏有15人。后因糖源供应紧张,于1957年划归商业局管理。1958年,商业局安排艺人转至商店、工厂从业。艺人们由于习惯了演唱生涯,常在工余或晚间从事卖糖说唱。”
尤茂盛就是1958年进农具厂的,困难时期又出来卖糖,1965年又进了化工机修厂,1984年于无锡炼油厂退休,目前退休金为930元。周仁娣也是1958年参加工作的,先在茶食店做,后在百货店做,总共才做了半年,又出来卖糖,再也没有回去,所以现在没单位给她发退休金。
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小热昏下乡卖梨膏糖,要去市文化局开演出证,当年给尤茂盛、周仁娣夫妇开证明的,就是钱惠荣先生,因此他夫妇二人喊钱惠荣,至今仍喊老领导。下乡第一件事,就是去当地文化站,了解当地新闻,以便说唱当地故事。临走前,要人家签署意见、加盖公章,证明其曲艺说唱符合宣传口径。这对老年夫妇,至今仍有搜集宣传资料的习惯,他们说唱城市卫生、禁毒戒毒、文明交通等等,均出口成章,行云流水。一位名叫杨秋英的女观众评论道:“不晓得为啥顺得不得了。”
如今尤茂盛、周仁娣两位老艺人,在锡惠公园摆固定场子,义务唱,不收钱。冷到零下4度也唱,热到零上39度也唱,开始在阿炳墓跟前唱,现在到龙光洞前头唱,已经坚持十七年之久。在这个场子上,拉胡琴的、唱锡剧越剧沪剧的、搬凳子的,全是热心捧场的老年志愿者。“唱得好的来,唱得不好的也来;敲在点子上的来,敲在腰眼里的也来。”每日闹猛得不得了,围观者常有三四百人之多。其情形,正如尤茂盛小热昏开场白所讲:“老年人是老有所乐,助人为乐,自得其乐。”
不过闹猛中,隐隐有些感伤,因为传统小热昏的说唱、卖糖,在无锡已彼此分离;老艺人在龙光洞前说唱,其女儿在城中公园卖糖。由小热昏而独脚戏,由独脚戏而滑稽戏,是江南民间戏谑说唱的发展轨迹,但无锡的滑稽戏,好像没小热昏什么事。更严重的是,无锡小热昏后继无人。称小热昏为绝响,可能为时尚早,但眼下确实看不到被振兴的希望。而叫我们无锡人气愤的是,国务院于2006年5月20日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有浙江省杭州的小热昏,其排列号为274 V-38。
小热昏小贴士(摘自《无锡曲艺志》)
拜师:称进香堂或开香堂。香堂内点红烛,铺红毡毯,师父坐香桌前,拜师者头顶红帖走入香堂。先报师祖、师父、本人三代姓名,连喊三声“师父接帖”。然后拜祖师、神农、天地君亲等牌位,最后拜师祖、师父、师母。投帖后,师父讲“十大路规”,拜师者下跪聆听,表示一一遵守。
拖街:唱曲卖糖前,一人敲小锣,一人敲莲花板,同唱小锣赋,在长街绕一圈,将观众吸引围聚到演出场地。若两档人在同一地卖糖,先到者为君,后到者为臣;先到者卖过之后,后到者方可捡场子卖。若有生意不好的前来求助,通常供一宿二餐。马戏团见到小热昏拖街要停止敲锣,走远后再敲。若有草台班唱戏,须等小热昏卖掉4包梨膏糖,方能开锣演戏。
十大路规:不能抄头买路,不能私藏钞票,不欠码头债,不能偷东西,生活不准腐化,不能欺师灭祖,不能欺兄霸嫂,不能坐地分赃,不能敲帮挖底,不能以次充好。
忌头:早上不讲做梦、狮子、老虎、老鼠、箱子;梨膏糖箱子不好坐,坐了触霉头;箱子上不得放帽子,怕泰山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