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81年8月25日第一次去九华山的。记忆中那时的九华山，是一处极幽静的世外桃源。走东崖有两个钟头，居然没碰到一个游客。那时候不收门票，住旅馆一张铺是1块5角钱，买一张地图是5分钱。也没有缆车索道，虔诚的信徒是三步一跪，从化城寺边走边跪，由石梯蹬道走15华里，登上1300余米的天台峰的。
地藏
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佛经上讲，地藏菩萨“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这是地藏得名的由来。佛经上又讲，“地藏菩萨是释迦寂灭之后，弥勒未生之前（这中间相隔漫漫57亿零6百万年），众生赖以救苦救难的大悲菩萨。”而地藏最著名的一句话是：“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唐开元年间，有一位来自古代新罗──当今的韩国──的修行僧人，最早卓锡九华。他叫金乔觉，其生前及死后的种种形迹，多与佛经上的地藏相仿，故被视为地藏菩萨的第一应身。他的肉身，被安厝于神光岭肉身殿内的金地藏塔中，迄今有1200余年。大凡导游带游客入此殿时，必提醒游客逆时针绕塔三匝，一是敬仰这位开山祖师，二是祈愿金地藏保佑本人。
到了明崇祯年间，崇祯皇帝敕封无瑕和尚为地藏菩萨的第二应身。九华山僧人称，无瑕和尚26岁出家，126岁圆寂，在此地修行100年，故供奉其肉身的寺庙，被称为百岁宫。入百岁宫游览，会看到这位圆寂于1630年，其实际寿数为110岁的老僧人的装金肉身。
如今无瑕和尚被安置于百岁宫的玻璃龛中。按说僧人作跏趺状，两臂是平放在腿上的，可无瑕和尚的，则悬空于胸前。寺中僧人称，康熙五十六年，即公元1717年，百岁宫起火，众寺僧要抬走这尊肉身，结果七八个壮汉也抬不动，这时候，大伙一齐给肉身下跪，劝肉身逃命要紧，不料这肉身突然抬起两臂，前殿的大火竟当即熄灭，肉身及肉身背后的厨房，均安然无恙。除金地藏被埋在塔中外，文化大革命前，九华山有9尊肉身，惟有无瑕和尚的被保存下来，其余8尊，全给“破四旧”毁掉了。好像无瑕肉身明白文化大革命比大火厉害，所以由寺僧轻松抬起来，藏入山洞中，藏了11年之久。
肉身
僧人肉身是木乃伊的一种。古埃及的木乃伊是用特殊的防腐药品、香料和埋葬方法，将人体保存下来的，而九华山的僧人肉身，就没得那么复杂，所以它被称为我国僧葬艺术的一桩奇迹。虽然我国保存最久的惠能肉身在广东南华寺，但肉身最多的地方，还是安徽九华山；至今这儿已有过15尊僧人肉身。
据说金地藏的肉身，是在山洞里给发现的。肉身入塔时，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皮肤有弹性，骨关节铿锵震耳，头顶有神光照耀，故被熟读地藏经的人视为地藏菩萨之应身；而无瑕和尚的，则是在一间茅庵里给发现的。也就是说，这两尊肉身没作过任何特殊处理。而其后的九华肉身，全是坐缸坐成的。
何谓坐缸？容我细讲。
事先备好口径相同的两只水缸，待和尚圆寂后，将其跏趺肉身安置于一只缸中，然后将里面填满石灰和木炭；灰的作用是吸湿防腐，木炭的作用是，若肉体腐烂了，就点火烧掉。最后将另一只缸，扣在底缸上，且不作任何弥封处理，就搁在菜园里、树林间或寺庙内。通常坐缸时间为3年，开缸后若看到肉身未腐，就全身涂黑漆，然后装金供奉。要说明的是，并非每个僧人都能坐缸，得此待遇的，不是年高德劭，便是僧职显赫。
古代“肉”与“月”通，所以与肉体或人体有关的字，大多用月旁。因此之故，九华僧人将“肉身”二字写成“月身”，如“月身宝殿”是也。
活地藏
我外婆讲，她的婆婆，生前来九华来过九次。凑巧的是，她老人家虽晚年失明，但足足活了九十九岁。村中念佛的都相信，这是虔诚朝拜九华地藏之善果。地藏菩萨的宏深愿力，是江南农妇世代相传并深信不疑的。但我暗自以为，我外婆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太婆，她活了九十九岁，似与九华地藏无必然之关联。我的外婆，其生前别说九次来九华了，就连本乡的娘娘庙，也难得进去一回，一生没念过一句佛，没烧过一炷香，可不多不少，也活了九十九岁。
我数次来九华，并非也要活那么大年纪。看这边峰峦怪异云雾缭绕，自然心旷神怡物我两忘。再说来九华的香客摩肩接踵，也是人间奇观可一饱眼福。自百岁宫沿山脊往东崖方向走，我知道前面有个亭子，也知道那个亭子里挂着一口铜钟。那铜钟叫幽冥钟，每昼夜敲108下，替地藏叩击地狱大门，以此超度被关在门内的不幸亡灵。祖籍是高邮的汪曾祺先生，曾撰文称高邮承天寺也有一口这样的钟。他在那篇名为《幽冥钟》的著名文章里写道：“撞钟的是一个老和尚。相貌清癯，高长瘦削。他已经几十年不出山门了……”
2001年我第四次游九华山时，我问导游曹茗姬小姐：“以前在九华幽冥钟亭撞钟的一位老和尚，是不是高邮人？”曹小姐一脸惊愕：“你竟认得慈明法师？”
20年前，我见到的那位老和尚，记忆中也是相貌清癯，高长瘦削。当时山上下雨，四周荒凉，我在钟亭里跟这位老人闲聊了个把钟头，等雨停了才走。见我有鼻子有眼地说出来，正在敲钟的两位僧人，立刻对我尊敬有加。他们拿出那位老和尚的肉身照片送给我。那肉身的头部有神光环照，且照片背面有印刷文字：“慈明法师……念佛成佛。”当时有人告诉我，这位法师已被九华山尊为地藏菩萨的第三应身，结果，轮到我惊愕了。
慈明法师
至少在开缸前，慈明法师是名不见经传的。那年我走东崖走到幽冥亭时，山上下雨了但雨不大。亭内无人，只有一口大钟悄然悬挂。按图索骥，我去找近处的龙女泉，结果在那条被荒草遮掩的小路上，碰到一位带苏北口音的老和尚。他用一只木盆汲水，端着水掉头往回走，领我去看那口古泉。他说这泉水不涸不溢，几百人吃饭也够用。
后来我们一起回到幽冥亭，他独自在那儿敲钟，吃住都在亭子里。这时雨下大了，我在他那儿躲雨。他说他有70多岁，半年前生了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是死里逃生，是菩萨保佑。我见他身体虚弱，替他将那盆水从泉边端回来。记得他高长瘦削，有一米八几，后来看到他以后的照片，看上去魁梧雄壮，其执杖蓄发的样子很像鲁智深，跟我印象中的判若两人。为尊重出家人起见，通常不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当时老人跟我讲了他是高邮人，但没讲他叫什么名字，所以不知道他是慈明法师。
曹茗姬导游告诉我，慈明法师生前有个外号叫八百斤。有个传说讲，有一次有两拨人要打起来了，法师劝他们不要打，后见劝不动，就搬起一尊八百斤的石狮，从庙门的左边搬到右边，见此情形，两边的人都怕了，明白这是一位有武功的和尚，便作鸟兽散，要打也到别处去打。另一个传说讲，法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还俗时热爱劳动，挑八百斤的重担仍健步如飞。
而法师的另一个特点是生性固执。他敲的那口铜钟，他手里拿的法器，是不许他人随便碰的。对此，我也有所感觉。他说他不识字，一面敲钟，一面问我龙女泉这三个字怎么写。我写给他看，他却说认得的。又说不该叫龙女泉，要叫龙水泉。“龙女是什么呢？”一脸的不屑表情。
法师的固执，最终表现于非坐缸不可。按理他是没资格坐缸的，他在幽冥亭敲了7年钟，然后到一座小庙灵官殿里当主持；在九华山，像这样的小主持，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而且，灵官殿不但香火不旺，其名声也颇有争议。民间所说的灵官菩萨，其实是道教中人，跟玉皇大帝、太白金星是一路的，所以他被九华山拉来当护法神，有张冠李戴之嫌。佛教的正宗护法神是韦驮，所以灵官替金地藏护法容易出纰漏。据说，一次看见一个秀才伸手摸金地藏的肉身，怀疑那是假的，灵官便恼了，待秀才下了山，悄悄把他干掉了。金地藏得知此事后生气了，贬他到山背后一座小庙里去，不要他待在自己跟前。
慈明法师只收过一个徒弟，现在叫德贵和尚。1991年，法师患脚疾已全身瘫痪。去世前，却要德贵徒弟答应给他坐缸。他一生中留下的最有力的一句话是：“不要瞧不起我！”据说新主持以前跟法师不和，一定要把法师的肉身缸，从卧房里移出去，后来给移到林子里去了。再后来，有游客闻到林子里有异香。再后来，被允许开缸了。开了缸，只见肉身未腐，栩栩如生呢。
慈明法师开缸未腐的消息，顿时轰动九华僧俗两界。有人拿慈明法师生前的相貌特征，及其种种怪异行迹，来对照地藏菩萨，便越发相信他是地藏的应身。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相信的人越来越多。本来开缸后就要给肉身上漆装金，因慈明法师特殊，所以上好了漆，要等7年以后再装金。据说这期间，九华山将专门建造一座雄伟殿堂，用来供奉他的装金肉身。为啥要等7年时间？因为法师在幽冥亭敲钟，整整敲了7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迫还俗，之后再做和尚时，发愿撞钟7年并如愿以偿。我初次来九华山那年，正是他一人独居于山林间日夜敲钟的头一年。
真没想到，我这个只尊重佛但不信佛的人，竟与地藏菩萨有一面之缘。2001年，我第一次在地藏禅寺见到慈明法师的肉身时，不免心绪杂乱。旁观人世佛事之沧桑，恍惚于生死之间。等同伴都走了，一个人默默立单掌向老人致意，不管他是真地藏，还是假地藏。
今年我又去了一回九华山，同伴中有人知道23年前我跟慈明法师见过面，居然指着法师的肉身道：“这是阿福的朋友！”好像比阿福本人还自豪。至于称法师为朋友，是对法师的亵渎，还是对法师的亲热，我沉思良久，却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