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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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阔阔出之死(1)

以天神腾格里的名义,封蒙古汗王帖木真为成吉思汗的人是阔阔出萨满[1]。在源远流长的蒙古历史中,萨满教以其独特的信仰方式,几乎支撑着每个游牧人的生存意志。十三世纪初叶,未满三十岁的阔阔出萨满已名声显赫,被当年的蒙古人尊为最具神性的大萨满──帖卜·腾格里。

注释:

[1]萨满:被古代北方游牧人认为能直接与天神对话的巫师。

1

合撒儿干干地站在冰河旁有半日之久了。那朦胧的冬日,已落入不儿罕山西边的海子[1]中。那一座座尖顶的山峰,正像一把大锯的齿牙,狰狞地耸立在眼前。即使白天也灰蒙蒙的天空,此刻愈加昏暗。冰雪覆盖的斡耳罕河,绕过了长着一株老胡杨的小土丘蜿蜒向北,直至遥远的哈丁里山,将与另一条大河交汇。土包南面的背风处,有一圈白帐篷。被围在中间的那顶大帐,就是阔阔出萨满的家。

合撒儿带着他的两名那可儿[2]骑马赶到这里,阔阔出的六个兄弟正坐在帐草幕中。他们围住火炉谈天说地,见合撒儿撩起帐帘进门时,仍高谈阔论,谁也不理他。这时候,合撒儿的那可儿,不得不躬身询问大萨满在不在,七兄弟中最年轻的那个麻脸小子朝他们扬了扬手,说了声“斡耳罕”,便继续与他的哥哥们争论阿勒坦南面有几条河。

合撒儿掉头走出帐篷,迈着大步径直朝斡耳罕河边走来。他的那可儿牵着马,跟在他后面。阔阔出萨满果然在冰河上。他全身赤裸,坐在弯向土包北面的河道中央,一动不动地瞅着土包上的那株老胡杨。他打坐的地方,被铲出一块圆形的白冰,四周全是厚实的积雪。正如牧人传说的那样,今日合撒儿已亲眼看到,在冰天雪地中,阔阔出萨满的头顶,正冒出一缕缕热气。合撒儿吩咐他的那可儿把坐骑牵到帐篷那边去,设法给它们喂些草料,他自己则纹丝不动地待在河边等阔阔出。

在辽阔的北方高原上,合撒儿是一位有着尊贵血统与尊贵头衔的大那颜[3],他与四年前被尊为成吉思汗的帖木真,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若是平日,他是缺乏等待的耐心的,更没有委屈自己的习惯,可眼前的阔阔出,是一位被全蒙古人尊为帖卜·腾格里的大萨满,而这个未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正赤身与天神腾格里对话,不可随便惊动他。因此,合撒儿只得干干地站在河边,看阔阔出做神事。

合撒儿明白阔阔出已经看见他了,但他不清楚这个大萨满到底是非打坐到天黑才起身呢,还是故意不睬他,就让他干等着。尽管阔阔出作为全蒙古最年轻的大萨满已名声显赫,可合撒儿以前却从没正眼瞧过他。在合撒儿的心目中,阔阔出仍是个光着屁股在土穴前逮蜥蜴的小家伙。

那年秋天,这个小家伙得了一场重病,发烧不止,烧得厉害,且嘴里不停地说胡话。当时正巧有位塔塔儿老萨满斡鲁速来他家投宿,他父亲蒙力克,便请老萨满给阔阔出治病;蒙力克是晃豁坛人,合撒儿的父亲也速该,生前可器重他。老萨满治好了阔阔出的病,要收他为徒,把他带走,蒙力克点头答应。蒙力克有七个儿子,怕是少一个也无所谓。当年阔阔出才五六岁,是七兄弟中的老四。自那以后,这男孩就随着那位老萨满斡鲁速萍踪不定,浪迹天涯,等他再回到他父亲蒙力克身边时,已过了整整二十年。人们惊讶地看到阔阔出脱光了衣服,坐在冰河上,头顶冒着白烟时,就尊他为最具神力的大萨满。这时候,连合撒儿的兄长,那个身经百战,一统天下的帖木真,也对他客客气气,敬若神明。当阔阔出说出“成吉思”这个称号时,这意味着无比坚强且所向无敌,并声称这称号是天神腾格里封给帖木真的时候,没有人不敬畏这个总是绷着脸看人的年轻萨满。

四年前的那个秋天,帖木真在不儿罕山东面的豁纳黑山谷中,举行蒙古人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忽里勒台[4]时,阔阔出最先扶起那面由九根旗杆竖起的,并在每根旗杆上都悬挂着用白牦牛的牛尾当尊贵饰物的大幅紫布旗,领众人高呼“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蒙古人尊帖木真为汗,是因为他大智大勇,能征善战,历经二十余年的血雨腥风,最终征服了东起蒙可山、西至阿勒坦山的所有其他民族,而他们尊阔阔出为大萨满,则出于对天神腾格里的神圣信仰。在他们眼中,这个大萨满的地位,至少与成吉思汗旗鼓相当,不分上下。而他们从成吉思汗对阔阔出毕恭毕敬的态度看出,汗王本人也认为阔阔出是比他更伟大更有力的神秘人物。

可合撒儿却不这么认为,他讨厌阔阔出的故作玄虚,内心嫉妒他。这个小家伙单凭他摇头晃脑,飘舞长发,跳神捉妖,就赢得至高至尊的地位,而他合撒儿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却只得到一块区区四千人的封地。尽管当年远征乃蛮人时,他被封为中军统帅,曾显赫一时,可事过境迁,如今没几个人尊敬他了,甚至连年少的晚辈,见了他也昂首挺胸走过去,不跟他打招呼。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那年帖木真被脱斡邻勒战败,不得不退至人烟稀少的巴勒渚纳湖时,合撒儿却投奔脱斡邻勒,背叛他的兄长。尽管他后来又从脱斡邻勒处逃回来了,并跪着求兄长帖木真原谅他,帖木真也理解他投脱斡邻勒是要保护他的妻子古儿真,不仅完全原谅了他,还封他为中军统帅呢。可这件事,却像一道可怕的阴影,一直笼罩着他,使他抬不起头来。而另一件事,使他更苦恼。多年前,有个睿智的巴牙兀老人对旁人说过一段著名的话。那老人认为,当时仍处在岌岌可危中的帖木真,终将成为一统天下的大汗王,而与其争雄称霸的另几个人,必然败于帖木真之手。使合撒儿莫明其妙的是,他也在那老人所说的那几个人中。合撒儿曾与他的兄长帖木真当面谈过这件事,他申明自己从未有过当汗王的念头,他说那个巴牙兀老头是胡说八道。帖木真听了点点头,没吭声。在辽阔的斡难河草原上,谁都知道合撒儿是力大无比的神箭手,也是尊贵的尼伦家族[5]的成员之一,因此有人说他将与他的兄长帖木真争夺汗位,并非耸人听闻。

默默看着全身赤裸的阔阔出,合撒儿已心烦意乱。他腰圆膀阔,身材高大,十分威武,他那绷紧后渐渐松弛的阔脸,正露出郁郁寡欢的沉闷。他的两个那可儿,站在桦树那边的大道旁,远远地看着他。也许在雪地里站得太久的缘故,合撒儿觉得不舒服,于是低下头,沿河岸走了几步。走着走着,他突然紧张起来。因为此时此刻,他感觉到那个令人敬畏的天神,正站在他的面前,不禁打了个哆嗦,而此前,他可从未把天神放在心上。合撒儿想,若阔阔出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无赖,他就不会如此安静地坐在冰河上,从正午坐到傍晚。

天神是什么样子,合撒儿不知道。以前他惯于骑马征战,掠杀敌人,没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何况他不是那种善于思考的人。既然人人都相信天神,全都敬畏他,那么我也不能例外。若相信天神,就得相信萨满,因为萨满是人间唯一能与天神直接交谈的使者。哦,我不信阔阔出的话,又何必专程来找他?想着想着,合撒儿渐渐感觉到阔阔出身上的神秘力量,且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因此他害怕了,胆怯了,没了先前的底气;既害怕天上那个他一无所知的天神,又害怕眼前这个正与天神交谈的帖卜·腾格里。

黑夜渐渐来临,白雪反射着暗淡的天光,仍看得出阔阔出的黑影子。这时候,合撒儿已焦躁不安,一刻不停地在河岸上来回踱步。阔阔出终于站起身子,他在穿衣服。合撒儿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位大萨满。阔阔出朝他走来,手持蒙着牛皮的小神鼓,边走边敲,且嘴里不停地念着一串串神咒。鼓声虽然不大,但它低沉有力,惊心动魄。

一身白衣的阔阔出走上河岸,走过合撒儿身旁,径直往帐篷那边走去。他两眼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合撒儿不敢吭声,只慢慢跟在他后面。走上大道后,那两个那可儿也满脸敬畏地看着阔阔出,等这个大萨满和他们的主人走过身旁后,便一声不吭地跟在最后面。

注释:

[1]海子:高原湖泊。

[2]那可儿:伙伴。

[3]那颜:古代北方游牧人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4]忽里勒台:古代北方游牧人为选举大汗或决定军机大事而召开的贵族代表会议。

[5]尼伦家族:传说由阿阑夫人受明月之光孕育的孛端察儿的众多后代,成吉思汗家族也是其中之一。

2

阔阔出的兄弟们已吃过晚饭,帐篷里正弥漫着燃烧的干牛粪味和令人垂涎欲滴的酸奶味,火炉旁的红地毯上,仍摊着各种没吃完的干奶酪。阔阔出把他的神鼓挂在帐壁上,脱下披在身上的白神衣。这时候,他的兄弟们仍在高声喧哗,好像没看见大萨满进来,也没看见垂手站立在帐帘旁的合撒儿。

阔阔出绷着脸走过来。他眼睛不大,但目光锐利,看上去阴沉可怕,令人不寒而栗。他脑后披着乌黑的长头发,下巴上也留着一束山羊胡须。

“什么事?”他问合撒儿。

“古儿真病了。”看到大萨满说话了,合撒儿才镇静起来。他那强壮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竖在斜眼看他的阔阔出跟前。

“古儿真是谁?”

“她是我妻子。”合撒儿答道。

“你妻子关我什么事?”

“请你给她看病。”

“我不会给她看病!”阔阔出一脸厌恶感。

合撒儿掉转身子往外走。

“你等等!”阔阔出叫住他。“你跟别人说,兀孙才是萨满,为何不去找兀孙来找我?”

合撒儿默不作答,给窘得脸色发紫。

“你为何去不请兀孙,却跑来找我?”阔阔出重复道。

“兀孙自己也病了。”

“真正的萨满,是不会生病的。”阔阔出说,“只有天神腾格里要跟他说话时,他才会像生病一样,显得与众不同。”

“古儿真是我妻子。”合撒儿再次强调道。

“是你的哪个妻子呢?”这时候,阔阔出的幼弟,那个麻脸小子突然插话道,“是不是给脱斡邻勒抓去的那个?”

听了这话,合撒儿怒火中烧,可面对阔阔出萨满那严峻冷漠的面孔,他不敢造次动手。

“你说什么?”阔阔出的另一个兄弟问。

“我说合撒儿去找脱斡邻勒,”麻脸弟弟说,“是怕那个老家伙享用古儿真。”

“你怎么说起合撒儿了?”

“他就站在你背后。”

问话的那个兄弟站起来,凶神般地逼近合撒儿。他也身材魁梧,是蒙力克家七兄弟中的老大。“你给我滚出去!”他朝合撒儿高声嚷道,“你滚!”

合撒儿怒目圆睁,两颗大眼珠要暴出眼眶了。

“原来中午来问阔阔出的人是合撒儿呀?”又一个兄弟说。他也站起身子,走近合撒儿。他是蒙力克家的老三。

“这家伙以前瞧不起阔阔出,”麻脸弟弟嚷道,“现在却要阔阔出给他老婆看病。”

“叫他老婆给阔阔出睡一夜……”

这话没说完,老三就挨了合撒儿一拳,跌倒在火炉旁。见老三挨了打,那个身材魁梧的老大,也抡开了胳膊,朝合撒儿脸上打来。

“拖出去打!”一个兄弟尖声高叫。

“对,拖到外面去!”

于是阔阔出的六个兄弟你推我搡,一起拥过来,把合撒儿推出帐篷,推到黑夜中的雪地里。虽说合撒儿是个著名的大力士,可今天他在冰河边站了一下午,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所以精疲力竭,无法招架。他的两个那可儿见他挨打,立刻上前护住他。阔阔出家的那可儿已闻讯赶来,他们知道不能动手打合撒儿,也不能打合撒儿的那可儿,便拦住合撒儿的那可儿,不让这两个人靠近合撒儿。这时候,合撒儿不仅独木难支寡不敌众,而且心里仍害怕阔阔出萨满的神力,所以失去了格斗的勇气和力量。他被阔阔出的六个兄弟击倒在雪地上,挨着一记比一记更重的皮靴。他知道鼻子出血了,鲜血糊在脸上和手上。

阔阔出萨满在帐篷里喝奶茶。他已听到外面的疯笑声音和拳打脚踢,他是喝完了木碗里的奶茶,才不紧不慢地走出帐篷。“你们干什么?”他朝大声喝斥六个兄弟,“你们怎敢冒犯合撒儿那颜?”

说完这话,阔阔出沉默地站在黑夜中。他个头不高,却显得冷峻神秘,因而在场的人,包括他的六个兄弟,全都敬畏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再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