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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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之间(1)

老人牵着马从北方走来。他离开吉利吉思人的谦谦河时,那儿还是金黄色的秋天,可现在窝鲁朵也冰天雪地了。傍着积了冰的土拉河往前走,他看见冰河上有个年轻人在钓鱼,那人也裹着一件光板羊皮袄。老人牵着马,走下河岸。尽管河对面的帐篷城已历历在目,可他仍要问一问这个年轻人,成吉思汗是否在这里。

满身鲜红的红鱼被钓丝从冰窟窿里拉出来,远远扔在反射着日光的冰面上。这个年轻人是汉人,他朝奎帖木儿笑了笑,没说话,又把钓丝垂进冰窟窿。

“你是个钓鱼好手。”奎帖木儿说。

年轻人仰起冻得通红的脸朝他微笑。

哦,他不会说蒙古话,老人点点头。看着年轻人的笑脸,他知道这孩子正忍受着背井离乡的痛苦。老人想,虽说我现在回到了窝鲁朵,回到了我的家乡,可这个地方,已不是我们克烈人的了。如今克烈人的大汗王脱斡邻勒已经死了,他的儿子桑昆也死了,曾威名远扬的克烈人,如今都沦为成吉思汗的奴隶了。尽管老人已饱经风霜,可心中仍感叹不已,山河依旧,人世沧桑。吉利吉思人的鲁忽汗王曾再三挽留他,对他说:“以前脱斡邻勒汗怎么待你,我也怎么待你。谦谦河就是你的家,你在这儿还能找女人。你还行,还能让女人给你生孩子。”可奎帖木儿婉言谢绝了鲁忽汗王的好意,一心要回来,回到土拉河边的窝鲁朵来。

走过冰河,老人看见两个正在冬日下遛马的蒙古士兵朝他走来。他们不认识他,不认识这个满脸皱纹的糟老头。

“你是什么人?”那个瘦子问,不明白一个佝偻老人为何独自从冰天雪地中走来。

“我是克烈人。”奎帖木儿据实答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瘦子发火了,征服者总是爱发火。

“奎帖木儿。”

这两个士兵不认识他,要把他送到营帐中关起来,千夫长[1]马忽思走过来拍他的肩膀,跟他打招呼:“老家伙,怎么又回来了?”

“我想见一见你们的成吉思汗。”奎帖木儿说。

“你说话最好当心点。”

马忽思把他请到烧了地炕的帐篷里。炉火熊熊,闻到烧牛粪的气味觉得很亲切。马忽思让他的士兵给他端来黑亮黑亮的忽迷思[2],喝着这种带杏乳味的饮料特别解渴。这时候,地毯上已堆起一堆淡黄色的干奶酪。

“我把平日舍不得吃的东西,全拿出来给你吃。”马忽思说,“我得让你好好享受一番,留你住一夜。”

“成吉思汗不在窝鲁朵?”老人问。

“对,大汗不在这里。”马忽思说,“明天我送你去见他。不过我认为你急于见到他对你没好处。”

“这我知道。”

“如果你明白你可能明天就离开人世,那么你应该乐于接受我对你的热情款待。不过像你这样的老人,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对不对?”

“是的。”老人平静地点点头。

多年前,马忽思跟随使者来脱斡邻勒的斡耳朵[3]传达成吉思汗的使命时,还是个普通士兵,没资格跟脱斡邻勒汗说话。不过老人知道他心眼好,懂事理。

“不明白你为什么跑掉?”马忽思问这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大汗像尊敬他父亲一样尊敬你──当然我们知道,大汗的父亲也速该早就去世了,不过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他父亲还活着,大汗会怎样尊敬他──可你不接受大汗的好意,自己跑掉了。你是个聪明绝顶的老人,却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蠢事。”

尽管长途跋涉已疲惫不堪,但老人眨了眨温和的小眼睛,脸上仍露出坦然的微笑。在雪地里骑马很冷,他一直紧紧裹住身上这件邋遢的光板羊皮袄,现在觉得热了,松开布腰带。这奶酪很硬,硬得像石头,他含在嘴里慢慢磨。

“既然你已跑掉,就别再回来了。”马忽思仍在说他。

“可我得回家呀。”老人说,“我不能老待在外头不回家。”

“你没家了。”宽脸的马忽思看着炉火说,“你的那两个没成家的孩子,也像你一样偷偷跑了,不知去向。而你最喜欢的那个女人,也被大汗当礼物赏给脱栾扯儿了。”

“我知道。”

马忽思点点头,他明白奎帖木儿不在乎大汗怎么处置他。他这样视死如归的倔老头,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管后果是什么。可想了一想,马忽思仍觉得这件事蛮恐怖。如果奎帖木儿不曾赢得大汗的信任和尊重,也不曾偷偷叛逃让大汗丢脸,大汗不会诅咒他,更不会发誓杀他。

“你在我这儿住一宿。”马忽思对老人说,“明天一早,我派两个人送你走,随便你去哪儿,只要离开窝鲁朵就行,你得听我的。”

“不。”老人摇摇头。“我已经老了,只想待在自己的家乡,哪儿也不去。”

“你明天再答复我好吗?”

“也行。”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谢谢你,我的孩子。”

成吉思汗的大斡耳朵,驻扎在土拉河上游的一个避风的山谷里。去年夏天,他从马背上摔下去,跌坏了脚,至今走路仍有些跛。他两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也速该,就把他扔在马背上教他骑马了。他以前常常骑着马睡觉睡一夜,怎么也不会从马背上摔下去,可现在他老了,不当心就会出纰漏。

尽管仍旧是冰天雪地,但没有风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还是很舒服的。狐狸和野狼在雪地里大胆留下足迹,仿佛有神灵告诉它们这里最安全。自长子术赤死后,成吉思汗严禁他的怯薛[4]猎取野兽。河对岸有许多刺柏,在风中抖落了雪块的树梢,正露出浓重的墨绿色。几个卫兵在稀疏的林子中巡逻,成吉思汗朝他们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没看见他,却仍旧和蔼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太阳在明净的天空中默视着山谷里的白帐篷。河对岸有两个骑马的人被卫兵拦住,认出那个矮个老头是奎帖木儿后,成吉思汗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里。

隔了片刻,有卫兵来报告。

成吉思汗绷着脸,令卫兵把奎帖木儿带进来。

“再把脱栾扯儿也叫来。”他补充道。

帐篷门被撩开了,奎帖木儿探进头发稀疏的小脑袋,手里拿着脏兮兮的皮帽子。他朝脸色威严的大汗问好,再朝孛儿帖夫人点头致意;夫人正在织挂毯。

“我回来了,大汗。”奎帖木儿谦恭地说出这句话,不过他的这种谦恭样子,倒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他对大汗的敬重,以及他本人的镇定与无畏。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成吉思汗问。

“我是来为大汗效力的。”

“谢谢你,我已经有过这样的荣幸了。”

“对不起。”佝偻老人又弯了弯腰。这时候,孛儿帖夫人放下了手中的活儿,默默端坐在大汗左侧。

“那你为什么要从我这里跑掉?”大汗王厉声喝问。他的宽下巴留着稀疏的黄胡须,脸色铁青。

“当时我听说桑昆去了谦谦河。”“桑昆死了,他死在喀什噶尔人手里。”

“我是很晚才听说这件事的。”

“你不知道桑昆是个混账东西吗?”

“他很任性,但他是脱斡邻勒汗的儿子。”

“你跟他在一起,会有什么好结果?”

老人不吭声了。

“你为什么要去跟桑昆,不跟我?”

“因为他是克烈人。”

“已经没有克烈人了。”

“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