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17135200000001

第1章 自序

起初只对写成吉思汗的古代史料感兴趣,并无写成吉思汗的念头。

波斯人志费尼撰写人物传记《世界征服者史》,是在1252年左右,距其传主成吉思汗去世才25年;另一位波斯人拉施特开始主编其历史巨著《史集》,是1300年的事;而古蒙古人自己写《蒙古秘史》,比志费尼和拉施特都早。金庸先生就是读了《蒙古秘史》,才灵感迸发,洋洋洒洒写下近百万字的《射雕英雄传》。

当年书店里买不到这些书,只有图书馆里有,于是我把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和古蒙古人的《蒙古秘史》,一字不落地打到电脑里;随后又把拉施特《史集》的第一卷第一册全打进去。只因喜出望外地在上海福州路书店买到了《史集》,并陆续买全了它的三卷四册,才打消了打第一卷第二册的念头。这些电子文本,如今还在我的电脑里,它们成了我的第一批电子书,写小说是此后的事。

写小说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尴尬问题。我不是鲁迅、张爱玲那样的小说天才。何谓天才?花很少的学习时间,甚至不花这个时间,就能拿出一流的东西,这就是天才的表现。众所周知,鲁迅一上手就写出了《狂人日记》,张爱玲16岁就写出了她的《牛》,这是中国近代小说史上的两个奇迹。我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的写,必定漫长而坎坷,若起初就拿最想写的题材来练笔,就会糟蹋那些题材。

于是我写起自己的一个个梦来,做了梦就写,然后写成吉思汗的家族故事。既然我已熟读古汉人、古蒙古人、古波斯人、古波兰人和古法国人对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家族的历史记载,从中选一些中短篇小说题材,是轻而易举的。这就是这个集子的来历。

后来是《江南》杂志刊发了这个集子中的两个中篇“蓝眼孛端察儿”和“扎兰丁算端”,《长江文艺》发了短篇“生死之间”,《作品》发了“帖木儿的最后结局”,《当代小说》发了“术赤之死”,这给了我巨大的鼓励,使我又写出其他各篇来。要知道,文学杂志发古代题材的短篇小说,是罕见的事。

这样的鼓励,竟使我有了写成吉思汗的野心,且当机立断,立马动手写。写了6个月,写出25万字,写到帖木真44岁被立为成吉思汗的那一年;也就是说,已完成这个长篇历史小说的前半部。可事与愿违,就在这个当口,我本人出了点状况,以致中断了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的写作。

事情来得突然,令我措手不及。几乎是一夜间,我就成了一个神经衰弱者,或说是得了精神抑郁症;每日早上一醒来就出一身冷汗,身体越发虚弱,思维越发滞重,以致最后竟没了任何思维。曹建平见我好久没有稿子给他,要我拿一篇出来,结果我是花了4天的时间,才写出区区859字,而以前我顶多花两个钟头,就能写出其篇幅更长的。那是篇名为“敬畏自然”的一则短文,被我收在《给你五万美金》散文集内。曹建平最不善于贬责别人,隔了三五年,他才对我讲,这篇文章有滞重感,不像阿福写的。

回首往事,细细想了一想,才明白事出有因,得病是必然的。那时候,为保证写作时精力最好,便拿早上3点至6点的时间来写稿,然后是7点骑车1小时上班,几乎天天如此,持续5年之久。除其他原因外,写作上的艰难困苦,就足够击倒我。一是我对成吉思汗的初稿不满意,它既不像传记,又不像小说;二是《人民文学》的程绍武问我要小说稿,我却没有稿子给他,也写不出新稿来;三是写不出一篇新稿,堕入极度绝望中。当年市文联跑我单位,替我请了两年创作假,以为我会写出惊世之作,结果这两年中,就写了那篇数百字的短文。

这个惨重状况,持续了两三年。后来又慢慢能写了,慢慢写得出来了。一是写了《陈村小记》,为《南方周末》整版刊发;二是写了中篇小说《森林里的故事》,为《人民文学》刊发,并被视为当期的重点推荐作品,在“编者寄语”中予以介绍;三是金山几次催我给他的报纸版面写连载小说,竟写得出来,写了《网上网下》,得了好大一笔稿费。至此以后,我的神经衰弱便戛然终止,相反神经柔韧起来,且结实了许多。

另一件意外事情是,因电脑硬盘及软盘故障频仍,我写的成吉思汗书稿,其文档文件丢失四分之三。曹建平比我还心疼,他是看过原稿的,且对这个稿子不吝赞扬之辞。福从祸中来,我却认为这样的丢失,对我是好事,以后我重写成吉思汗时,会挣脱以前的思想束缚,必有重大突破。事实上,现在我正打算用最不传统的手法来写成吉思汗,就像我打算用最传统的手法写江南家族小说一样,尽我个人的情感、智力、阅历、文字之可能来写。

写小说的好处是,你总有要紧东西要写,没完没了,无休无止,没得片刻的精神空虚。且于文字的调遣,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仿佛手里有千军万马,要赢得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决战。就此而言,踢足球跟写小说相仿,古人用于战争的激情,因现代文明,反战意识普及,我们便将它转嫁于足球,发泄在球场上;类似的情况,更有赛车、唱歌、街舞、攀岩、蹦极等等不一而足。一个人拿一生玩一样东西,且玩得有意思有意义,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遗存的四分之一,写帖木真被立为成吉思汗的那些文字,如今被起名为“成吉思汗的故事”,被收在这个集子里。这书稿是这样写那次忽里勒台──古代蒙古部落贵族军事会议──之后的拜汗场面的:

往事如烟,帖木真低下头,默默回想,陷入沉思。当他忽然听到众人欢呼喊叫的声音时,抬头看见阔阔出萨满正扶起第一根旗杆,绷着脸看他。接着,另外八根旗杆也一根接一根地竖起来了,于是一面巨大的色彩鲜艳的紫布旗横在眼前,每根旗杆上都挂着又长又白的牦牛尾巴。紫布旗遮住了巍峨的雪峰,在金光灿烂的太阳底下格外耀眼。

道润梯步所译的《蒙古秘史》第八卷,有如此之汉译记载:“建九斿之白纛,奉成吉思合罕以罕号焉。”当年我竟把“斿”字看成了“旄”字,以为那是古代挂了牦牛尾巴的旗子,并将“白纛”理解为挂的是白牦牛的尾巴,而它的准确含义是:竖起九脚的挂着飘带的白旗帜。由此可见,我当年于成吉思汗的写作,是何等粗疏而急于求成。

若是传记,便容不得这样的错讹。若是小说,当然可以把白旗写成紫旗,把飘带写成白牦牛尾巴。可问题是,我想保留历史细节,而不是随心所欲地编派。可见当年我写成吉思汗,是在传记与小说间左右摇摆,没有坚定的方向,这是我否定这个初稿的主要原因。

行文至此,容我闲扯两句。以前只见过黑牦牛,不知道有白牦牛,以为它是罕见的,竟在小说中强调它的难以寻觅。去年去了青海湖,发现那边的牦牛全是白牦牛,这才明白找它的尾巴并非难事。

前面提到的那个阔阔出,是蒙古族乞颜部落的大萨满。古蒙古所谓的萨满,身兼祭司、巫师职,是天神腾格里的传话人,是汗王也要怕他的带神性的人。我曾写过一篇名为“阔阔出之死”的短文,专写成吉思汗与阔阔出的明争暗斗。

按理说,阔阔出与成吉思汗应是一对黄金搭档,一个管宗教,一个管政治,相辅而相成,可阔阔出却目空一切,锋芒毕露,常给成吉思汗找麻烦。先是他兄弟七人打了大汗的大弟合撒儿,后来又责令大汗的幼弟斡惕赤斤给他下跪。斡惕赤斤来告状时,大汗的正妻孛儿帖,提醒大汗道:“你活着的时候,阔阔出就敢欺负你弟弟了,等你死后,你的四个儿子怕是没一个管得住他。”

成吉思汗是冒着触犯天神且有悖民心的危险,处死阔阔出的。事先他不知道这种危险有多大,故谨慎行事,滴水不漏。蒙力克父子来看他时,斡惕赤斤硬将阔阔出拖出去摔跤。在门外等候已久的三个大汉一拥而上,当即踩断了阔阔出的腰骨,将他扔在牛车旁。成吉思汗叫人把阔阔出抬上一辆带帐幕的牛车,由一位老萨满驾车离去。车子走了三天三夜,驾车人忽然发现车窗大开,阔阔出不翼而飞。对此,成吉思汗解释为,阔阔出已被天神收去,不在人间了。当时他严厉责备阔阔出的父亲蒙力克教子无方,是看在世交的份上,饶蒙力克不死。可事过境迁后,大汗却鼓励蒙力克娶他母亲为妻,使这位老人遂了数十年的心愿。

在此之前,我已写出同名中篇小说,写出了更多的前因后果及感情细节,它也被收在这个集子里。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