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婚的事连跟我妈都没说,可不知怎么搞的,一次跟张平单独喝酒时,竟详详细细地全讲给他听了。张平听了脸色发白,仿佛比我还难受。
“可能这样更好。”我对他说。
“是么?”
他看我的那双眼睛,充满怀疑的目光。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瞧不起我。幸亏多年来我们同甘共苦,天天吃一个锅里的饭情谊深厚,否则我受不了。我知道这家伙道德感很强,被他鄙视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变过来。
此后不久,他来跟我讲他已经辞职,以后专事打猎,不干别的了。我心想,也许他只身一人到边远地方去,是因为他对变化中的城市生活以及城市观念完全失望。他好像期盼着一种他认为合理的社会准则被普遍接受,但这种期盼越来越渺茫。于是他离开了这个城市,也离开了我。也许我的离婚事件,以及我对性和婚姻的随便态度,使他对我也大失所望。可能他离开我,就是以免以后再次对我流露鄙视的目光。他知道我最恨被人瞧不起。吃饭馆的时候,若有陌生人无意中投来不屑的眼色,我就会砸过去一只碗跟他干起来。在野外我们时常破衣烂衫,可我们是堂堂汉子,不容他人小觑。我跟张平灵犀相通的是,我和别人打起来,虽然他不会帮我打,但也从不劝我住手。他明白,男人为保持自己的尊严,应当有打架乃至动刀动枪的权利。
他还来看我,但次数越来越少。他把两只箱子送到我屋里,它们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木头箱子,每一只都装得下两个人,可以当棺材给夫妻合葬用。箱子里都是书,我说你放我这儿,随你什么时候过来拿。
“这些书都送给你。”他对我说,“我不需要了。”
“我要书干吗?”我叫起来。
“你不要的话,就当废纸送废品站。”
“这么多书你都看过了?”我问他。
“是的,都看过了。”
“看过的就不看了?”我又问。
“以后不看书了。”
“为什么?”
“不看了。”
尽管当年我时常入不敷出,却没把那些书卖掉换钱用。有一次我打开箱子,从里面随便抽一本薄书来。那是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书名叫《哈吉穆拉特》。这是一本好书,我一下子就喜欢它了。虽然几乎每读一个句子就有三两个字不认识,可是我猜得出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就像你不认识一个女人,但你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哪种女人,而且可以立刻判断能否与她亲近。我喜欢哈吉穆拉特坐在马背上的威武样子,他腰间挂着一把古尔答剑,那是高加索地区的名贵古剑。他将那把剑送给伊凡·马特维也维支的时候,好像送一句祝福的话一样平静自然。我断了腿很少出门了,于是天天在家里看书,甚至连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都敢拿起来看。时间一久,我也会说几句文绉绉的话了。不过我想除了看书外,总该还干些什么才对,不然要饿死在家里,我问张平干什么好。
“搞个台球房。”这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在我看来,他是认真替我考虑过这件事的。
“为什么搞这个?”我不大明白。
“你打枪打得准,打台球也不会太差劲。”
这些事我不会讲给崔国平听。
我们在森林里走了七八个小时,现在已是黄昏时分。这家伙走不动了,躺在树根上抽烟。这时候,我也快不行了,用力的那条腿发胀了,胀得生疼;拄拐杖的腋窝,也早就磨破了皮,流了不少血。太阳落山了,林子里的光线突然暗了许多,我也躺倒抽烟。崔国平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朝我笑笑,扬了扬手中的烟把儿,表示抽完它就走,我点点头。
躺在树下又想起张平来。我以为我是了解他的,至少他母亲来找我之前,我相信对他了若指掌。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早就跟家里人断了联系,更不知道他母亲是一位雍容华贵的香港太太。看一个人就像看一座大山一样,你永远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秘密。你看见这儿有块林子,那儿有个泉,就以为你认识这座山了,其实远非如此。平静的狭谷可能在晴日里爆发洪水,如果你听不出那种奇怪声音,甚至把那种声音当音乐听,那么你除了死无葬身之地外,不会有任何其它结果。
“路上我看见一条花蛇,”崔国平对我说,“有扁担那么长。”抽了烟他才精神起来。
“是么?”
“骗你是孙子,毛主席保证。”
“我没看见。”
“我怕被蛇咬才跑起来追上你。”
“除了怕蛇咬还怕什么?”我问他。
“怕死呀。”他情不自禁地说,“想到现在的这种好日子没你的份了,你不觉得难受么?别人还都活着你却死了,什么也享受不到了,这就非常可怕。报纸上说,数字电视比现在的电视清晰六倍,你死了你看不到了,而别人能看到。六倍是什么个概念你知道不知道?比如你,哦不对,我是说,比如我,现在只讨了一个女人做老婆,若是多六倍的话,我就可以讨六个女人做老婆,你想想看,那样的美好日子是什么滋味?我敢说你想都想不出来。现在什么都在变,变得五花八门,叫你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也想过,假如真的给我六个老婆我也受不了对不对?我们不是什么都能享受的。有的人有了钱身体不好了,有的人身体好可就是没时间,也有的人既有钱也有时间,而且身体也不错,可就是不知道享受什么好。我发觉游山玩水的人并非真心喜欢户外生活,而那些喜欢玩女人的也并非真心喜欢女人。现在谁都买车,谁都玩女人,不跟潮流走别人瞧不起你。做生意的人更是这样。你跟人家做生意不讲究派头不行。我不喜欢穿西服,更不喜欢打领带,可只要出门到外面来,就得这身打扮,像套了戏装似的给自己添罪受。老实说我不知道人活着要干啥,想不明白。眼下我只想买一部比桑塔纳更好的车子给别人看。如果不这么想,我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不料这家伙也会长篇大论,我说可能你本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他又扔给我一支烟。
“正常人不想这些事。”我说,“打个比方,一对好得如胶似漆的男女粘在一起时,他们不考虑为什么在一起,除非他们有毛病。”
“你好像成了哲学家而不是台球房老板。”
“我只是我自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崔国平饿了,解开食品袋取卤牛肉吃,我也吃了几片。
“说这些没意思。”他嘴里塞满牛肉,两个腮帮鼓得像发情时欢叫的青蛙嘴巴,一会瘪下去一会饱起来,嘴里也吧咂吧咂地响。他一边吃一边说,“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今晚在哪儿过夜。”
“你瞧,”我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核桃树对他说,“那儿有一间石头房子。”
“你是说这儿有人家?”
“以前有。”
“以前什么时候?”
“十八年前。”我说,“那年我在那间房子里住过一宿。”
“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直叫冤枉。“难道你要我陪你走了这么多路,就是来看看十八年前住过的一间破房子,还不知道这房子里有没有人?”
“是的。”
“我猜你是鬼迷心窍了。山里鬼多,女鬼比男鬼多,你要小心才好,不然要出事的。”
穿出这片林子,才看到那间石屋。崔国平走在前面,他绕过墙角找石屋的门。那株老核桃树依然葳蕤,十八年没有任何变化。树下的小路也依然弯了好几道弯,朝小溪那边逶迤而去。只是春去秋来,地上的草叶开始枯黄,多少显得有些凄凉。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石屋,它也还是老样子,结实得像城堡似的。我伸手摸了摸质感粗糙且爬满泥苔的石墙,才发现墙上有几个繁体篆字,这怕是石匠造屋时留下的遗迹。
屋前垂下两串金黄色的苞谷。一件红颜色的小孩衣服在风中飘动。门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我用左腿跳过门槛,拐杖的铁头碰到它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清屋里有个男孩。
“你是说你和你妈住在这里?”崔国平问他。
“是的。”男孩答道。他大约七八岁,穿一件紫红背心,眼睛清澈明亮,一点不怕陌生人。
“你爸呢?”
“我爸死了。”
“怎么死的?”
“生病死的。”
外面响起了狗叫声音,我听得出那只狗是从远处跑来的。崔国平问孩子,你妈叫什么名字,孩子说徐秀蛾。其实不用说我也看得出他母亲是谁,这孩子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脑袋大一些。狗吠声越来越响了。我正要朝门外张望时,突然怔住不动,头皮像通了电似的发麻。我从没害怕过什么,可此刻却怕得浑身打哆嗦,差点掉了拐杖摔下去。因为我转身之际,发现炕头那边挂着两杆枪,其中之一,便是我给张平的那把德国猎枪。
那只狗冲进了屋子,幸亏被跟在它后面跑过来的女主人大声唤住。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
“还认识我吗?”我问她。
“认识。”她说。
“真的认识?”
“真的认识。”
她给我们擀长面吃,我到灶后点火烧水。我看到她头上别了一朵小白花,如今已剪掉长辫子,短发齐耳。张平死了,死在这里。徐秀蛾还没开口说这件事,眼泪就像雨珠似的往案板上掉。这时候,崔国平领着孩子和那只狗到外面遛达去了。
点了灯我仔细看她的脸,她脸色憔悴。她还是穿以前那种蓝布褂子,只是身体瘦弱了许多。岁月和磨难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皱纹,不过尽管变化很大,但依然美丽迷人。她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平静自然,说到高兴时,眼睛里忽然放出明亮的光。昨晚我刮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眉前的那块刀疤,也不大显眼了。我知道我老了,脸上的毛孔越来越粗,眼袋也垂下来了。本不指望见到她,只要看一眼这间石屋,就了结了心愿了。
“他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知道。”徐秀蛾已经止住泪水,开始切面了。“早上发高烧,晚上就不行了。我给他灌罂粟汤喝,他喝不下去。起先嘴唇发紫,后来身上也有紫斑,而且越来越多。”
“怕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我猜测道,“要不就是给蛇咬了。”
“不,不是。”
记得那年一收测张平就拔腿走了,没想到他是来兴隆山的。他带了一大包城里小孩常吃的几样零食,送给那个男孩。那孩子欢天喜地,成天待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要走的那天晚上,孩子睡着了,张平和徐秀蛾仍坐在桌旁闲聊。他说话越说越少,最后只问一句答一句,不像前几天那样说个没完。
“不舒服就早点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徐秀蛾说。
“没有不舒服。”
都半夜了,徐秀蛾还坐在灯前陪他。“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孩子的男人。”她对张平说,“将来你有孩子的时候,准是一个好爸爸。”
他干脆不说话了。
此后张平年年来一趟,每次都给孩子带好吃的来。有时住三五天就走,有时待一两个月呢。他陪孩子玩耍,同时也帮徐秀蛾做些力气活。那年徐秀蛾要搬出去住,孩子又哭又闹,说张平叔叔来的。张平曾答应孩子明年这时候再来,但徐秀蛾以为这是哄孩子随便说说的。等了整整一年,张平果然来了,孩子问母亲:“你说他不会来怎么来了?”
徐秀蛾感动得掉眼泪。“难道我没跟你说我们要搬走?”她问张平。
“你说了。”
“不怕白跑一趟?”
“不怕。”
我能想象出张平说这话时的沉着表情。他从不轻易承诺一件事,但如果一旦答应了别人,哪怕赴汤蹈火也不食言,对孩子也是如此。他每次临别时都说他要再来,所以每到来年秋季,孩子就成天盼他来。这时徐秀蛾也在天天想他。起初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大山里无依无靠地忍受艰辛与磨难,是出于母爱迁就孩子,可后来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见他呢。每当瞧见远道而来的张平,心里就热乎乎的,平日中的孤单感觉被一扫而空,连自己也不愿搬到娘家去了。她母亲去世后,亲戚间的走动就更少了。
幸福是一种感觉。她看着张平替她劈柴、烧火、开垦更多的地,那地里种满红紫相间的孔雀罂粟,心里像蜜一样甜。即使张平走了,也不再寂寞。想想他还要再来,想想他再来时给孩子买些什么,就觉得很幸福。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石屋里的火盆烧得很旺。外面狂风四起,松林间发出铺天盖地的怒吼声。孩子已经睡着了,油灯也灭了,她和张平还坐在火盆旁说话。她觉得张平看她的眼睛有些异样,于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这是她第一次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脸。这时他心情激动,泪流满面。那天晚上,他没睡到孩子的另一边去,此后就一直睡在这边了。
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虽然徐秀蛾只轻描淡写地讲了这件事,但我想象得出他们干柴烈火般的激情燃烧。她脸红的时候,一扫刚才那种疲惫憔悴的倦容,脸颊光芒灿烂。那一夜他们两个谁都没睡觉,彼此要说的话像兴隆山上的土堆得那么多,而说出来的只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这时的张平,比任何时候都温和,甚至还说几句甜言蜜语逗徐秀蛾笑。他像孩子一样靠住我,徐秀蛾对我说。
两个人睡在铺了狼皮的热炕上说个不停。
“当初你为啥给我孩子送吃的来?”她问张平。
“我见孩子平白无故冻了一夜,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冻了一夜?”
“别瞒我了。”张平对她说,“那天夜里我们睡在炕上,你和你孩子睡在外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得出来。”
“你什么都看得出来?”
“那当然。”
“还看得出我喜欢你?”
“那当然。”
此后张平一收测就过来,直到下一年要出测了才走。再后来,他就不走了,一直待在徐秀蛾身边。徐秀蛾儿子出去学木匠后,更是与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现在我才明白,张平由我那儿回来时,因为归心似箭,才去搭宕昌的班车,再翻山过来,这样走比走武都近一天的路程。
“我那儿他一天也不多待。”我对徐秀蛾说,“问他是不是有女人了?他不雌不雄不告诉我。没想到他真的有女人了。没想到他的女人是你徐秀蛾。”